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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献初| “因音辨义”与“以义正音”

万献初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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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音汇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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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中国语言学报》第14辑





“因音辨义”与“以义正音”


——从“贲”的音切聚合看《古音汇纂》的音义研究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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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万献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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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  要:通过对字目“贲”106个注音项226条书证作多角度而又系统的分析,论证《古音汇纂》汇聚清以前音切资料是丰富、详尽而又系统的,这样的音切聚合既有利于因音辨义又有利于以义正音,对汉语的词义、语音研究,尤其是语音发展史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武汉大学古籍研究所以整理研究传统语言文字学文献为特色,继完成《汉语大字典》、《故训汇纂》编撰工作后,现承担全国高校古委会重点项目《古音汇纂》(下称《汇纂》)的编撰。用电脑建专书、专题语料库,再按字目汇编总成。目前语料库录入工作基本完成,边校对边试编,逐步进入总成阶段,须探讨相关的一些问题。现就提交讨论的“体例”和例字之一“贲”的样稿,讨论该书的框架构成、性质特点及其在汉语语音、语义研究上的价值。


《古音汇纂》的编撰宗旨、体例与内容


《汇纂》初拟体例云:“未有文字之先,语言赖声音以传播,口传耳受,行之不远。文字遍行之后,语音赖字形而流传,迭代相承,生生不息。周秦经籍传注,时载音读,迨至六朝,音韵锋出,蔚成大观。隋唐以降,韵学盛行,流风余韵,影响至今。故自先秦以来,汉语音读资料代代累积,遂成传统语言学之丰厚遗产。

“清乾嘉间,段王诸儒恢弘古音之学,融读音入训诂之中,因声求义,不限形体,创获良多。致使后之学者,注释、考辨古音蔚为风气,纂集古音之举亦或有见,如洪亮吉曾辑集《汉魏音》四卷,用力颇勤。近人黄侃祖述洪氏之意,而倡言曰:‘又《经籍籑诂》间亦载音,究于汉后唐前之音多所漏略。今宜更纂一书,曰《经籍纂音》。’吴承仕即于1920年前后搜检群书,辑录汉魏六朝注音资料,依《经籍籑诂》体例,成《经籍旧音》二十五卷,惜因战乱,作者早逝,书未及刊印,手稿飘零,未知下落。

“观前贤纂集古音,所用力者在汉后唐前,未脱《经籍籑诂》之藩篱:一则不及唐前经籍史注以外之传世文献材料;二则不及五代与宋后众多韵书、字书之材料;三则不及近代以来考古发现之典籍材料。今承前辈学人愿望,应新时代需求,编撰《古音汇纂》。拟扩大资料收集范围,上起先秦,下迄清末,囊括上古、中古、近代之字音资料,并提供其音读语境及相关字义训释,音义互见,源流并重,兼收并蓄,合理编次,形成涵盖古今系统而完备之历代汉字音读资料汇编。此书编成,当填补该类汉语工具书之空缺,有利于汉语史特别是音韵学之音证、音理、音系和语音发展史研究,有利于汉语文字、词汇、语法、语义、词源研究及辞书编纂,亦将有利于其它与语言文字相关之多学科门类研究。”

收录材料的原则与范围:只收直接注、说字音的材料,不收研究材料,酌收宋以后重要古音学家以注音方式称说古音的材料。收录谐声、声训、比况作音(读如读若、长言短言之类)等解说字音材料;古籍注疏和音义著作中的字音资料;韵书、字书中的直音、反切;出土文献中的注音材料;古籍中的异体、通假、同源及与音读相关的异文材料。

编纂的框架:字目,以字目为单位汇聚各时代字音资料,字目按古音排序还是按部首排序待定。解形,字目下出《说文》说解以明形体。标音,首标汉语拼音,依次出《广韵》(或《经典释文》、《集韵》等)反切、中古音韵地位、王力上古音三十韵部;多音者按一、二、三顺序标汉语拼音等。字目内音读材料的时段排列,大体分上古、中古、近代三段,以显示历史音变脉络,同段内的材料原则上按撰注时间先后排列,同时照顾同类型典籍的类从。注项间的编排,一个完整的注音形式立为一个注项,同段同注语形式者并为一个注项,同音而不同注语形式者分列出,注项按譬况、谐声、声训、直音、反切、异文的顺序排列。注项内资料的编排,首列注语,次列出处,再列语境及相关的字义训释,再列注音人,语境书证按时间先后排列,引同一书多例证者按原书中出现的先后排列。

已据上述原则编成一批字目样稿,现选颇具代表性的“贲”为例作系统分析,论证《汇纂》音切聚合既在“因音辨义”上有突出的作用,又可通过类聚材料“以义正音”,澄清今人处理传统音读材料时的一些模糊认识乃至误区,能为汉语音韵学的音理、音系研究打好基础,也为汉语语音史研究提供可靠的材料和新的视角。“贲”样稿数据统计如下。

字目标音7项:(一)bì《广韵》彼义切,中古去声寘韵帮母,上古微部;(二)bēn《广韵》博昆切,平魂帮,谆部;(三)fén《广韵》符分切,平文奉,谆部;(四)féi《广韵》符非切,平微奉;(五)bān《集韵》逋还切,平删帮;(六)pān《集韵》孚袁切,平元敷,元部;(七)lù《集韵》力竹切,入来屋。

三段共有106个注音项226条书证(同注音形式的同音项在不同阶段可能重出):上古(编号1-17)17项19证,3、5两项各引2条书证,余各1条;中古(18-78)61项172证,29、50、51、54、55、61各引2条,39、40各引3条,37引8条,40引11条,31引23条,19引63条,余各1条;近代(79-106)28项35证,80、86、90、91各引2条,82引4条,余各1条。

注音形式:读曰某、读为某、读与某同、依注读为某、音某、旧音某、又音某、某某反、一音某某反、又某某反、又某某某某二反、某某切、又某某切、又如字、叶某去声、古某字、与某同、与某古字通、二传作某、或(又)作某、本或(又)作某、字亦(又)作某。

所引书目:《汇纂》选录古音资料的原则是,唐五代以前从宽求全,宋以后从严求典型性和代表性。已录入数据库的书已逾200种,还将酌情选加。“贲”样稿暂已收《周礼》《礼记》郑玄注、《汉书》颜师古注、《史记》三家注、《经典释文》、《玉篇》、《孔子家语》王肃注、《晋书音义》、《后汉书》李贤注、《文选》李善注和五臣注、敦煌《文选音》、敦煌《切韵》写本、宋濂跋本《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王三)、裴务齐《刊谬补缺切韵》、玄应《一切经音义》、慧琳《一切经音义》、《可洪音义》、希麟《一切经音义》、《广韵》、《集韵》、《说文》大徐音、《说文系传》、《尔雅音图》、《古今韵汇举要》、《中原音韵》、《元曲选》音注、《中州全韵》、《中州音韵》、《中州音韵辑要》、《韵略易通》、《韵略汇通》、《合并字学集韵》、《音韵须知》、《正音咀华》、《新定考正音韵大全》等38种。还有一些待增补,不过现收书目音读材料的覆盖面已具备典型性和代表性,足可用于概率数据显示和定量定性分析。


音切聚合便利于因音辨义


汉字记录汉语词,词是音义的结合体,音切与训诂互为表里,故传统的传注、音义书中“因音辨义”是音注的主要作用,韵书、字书受其影响而于注音时必加释义,尤其是异读字目如不释义则不明音读之所由别。从“贲”的音切聚合来看,因音辨义的作用极为突出。


(一)

辨析同源派生的音变构词


《说文·贝部》“贲,饰也。从贝卉声。”此义《广韵》彼义切,卉乃花卉,声符兼表义,则“卉、贲”音义同源,初造“贲”字当表示人戴如花卉般华美的成串彩贝为饰,《书·汤诰》“天命弗儧,贲若草木”,孔安国传:“贲,饰也。言福善祸淫之道不差,天下恶除,焕然咸饰,若草木同华。”此读此义引申有光彩华美义,《广雅·释诂一》“贲,美也”,《诗·小雅·白驹》“皎皎白驹,贲然来思”,朱熹注:“贲然,光彩之貌也。”《易·贲》象辞“山下有火,贲”,孔颖达疏:“欲见火上照山,有光明文饰也。”故卦名为“贲”。因光彩喷发而引申有大义,《广韵》符分切,《集韵·文韵》“贲,大也。”《诗·大雅·灵台》“贲鼓为镛”,孔颖达疏:“贲,大也,故谓大鼓为贲鼓。”贲鼓后作“鼖”。三足大龟因而称贲,《尔雅·释鱼》“龟三足,贲”,《书·盘庚下》“用宏兹贲”,章太炎《古文尚书拾遗》:“此以贲为大龟之名。”由光彩喷发又引申有勇猛义,《广韵·魂韵》“贲,勇也。博昆切”,《书·牧誓序》“虎贲三百人”,孔颖达疏:“若虎之贲走逐兽,言其猛也。”《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卫士旅贲”,颜师古注:“贲与奔同,言为奔走之任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奔,假借为奔。”贲作地名、姓氏用,《广韵》符非切,《通志·氏族略三》:“贲氏,(鲁)县贲父之后,《风俗通》‘鲁有贲浦’,贲,音奔,又音肥。”《史记·黥布列传》“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司马贞索隐:“贲,音肥,人姓也。”

以上是“贲”的四个基本音义,《广韵》均有音切与释义。彼义切(今bì),去声帮母寘韵,是本义“文饰”的本读,注项9“彼义反”,10“方义反”,11“甫寄反”,33“音秘”,34“音詖”,35“彼伪反”,36“补义反”,38“彼义反”8条,39“彼义切”3条,52“彼寄反”,53“彼寄切”,85“彼义切”等都是。以去声作本读,且用商周贝币通行的“贝”作形符构成形声字,说明此词、此字形产生都较晚。对《经典释文》巨量的去声充任派生词破读的音变构词数据的系统分析,可支持段玉裁古无去声而魏晋四声才大备的观点。[①]东汉许慎《说文》“奔,饰也”是以此项为本义读,而读何声调则不得而知道。上引注项3唐司马贞《史记·黥布列传》“贲赫”索隐“贲,音肥”,又注项18《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康侯贲赫”索隐“贲,又如字”。“如字”(或“如字读”)是音义书、注疏书中特用的音切术语,指有两种以上音读的字在具体语境中选用当时习惯中常用的读音,司马贞“音肥”(符非切,平声,féi)是姓氏的专名音变破读,“又如字”是说虽作姓氏而又有人不破读而读本音(彼义切,去声,bì)。注项3“音肥”2条,31“音肥”23条,47、48、49“(又)符非反(切)”3条,51、88“符非切”2条等是该项专名音变的破读。

表“大”义的“符分切”(fén),平声奉母文韵,是本读派生音变构词的破读,注项7“符分反”,8“符文反”,13“扶云反”,26“音坟”,23、27“又音坟”2条,28“音濆”,29“音汾”,40“扶云反”11条,41“符云反”,50“符分切”2条,61“扶文反”2条,87“符分切”等都是。

表“勇猛”义的“博昆切”(bēn),平声魂韵帮母,也是本义本读派生音变构词的破读,注项5“音奔”2条,19“音奔”63条,20“读与奔同”,21“与奔同”,43“愽昆反”,44“博昆反”,45“博昆切”,54“补门反”2条,55“布门反”2条,56“又布门切”,59“本门反”,60“博门反”,64“逋昆反”,78“或作奔”,82“音奔”2条,86“逋昆切”,91“巴门切”,93“逋门切”,99“班裩切”等都是。“贲”由光彩喷射引申有奋勇义,“奔”《说文·夭部》“奔,走也,贲省声”,奋力奔走亦即勇猛,“贲”表勇猛义破读音变与“奔”音同,是音义同源的“同源通用”,故《说文》说奔为“贲省声”,注项中“贲,与奔同、读与奔同、或作奔”等都是说两者音同义亦通。注项19“奔,音奔”63条:《经典释文》19、《汉书》注15、《后汉书》注1、《文选》注9、《文选音》1、《史记》三家注8、《晋书音义》7、慧琳《一切经音义》1、《可洪音义》1、《尔雅音图》1,此项随文注音为什么这么多?从《经典释文》音切施注的规律可知,本义本读的“如字”一般不注或极少施注,派生的新音新义则必须出注而与本读相区别,故音义书和注疏中别义异读字(多是常用字)总是破读音义详尽出注而本读不出注,出注的高频字目都是含有音变构词的常见易读字。[②]故“音奔”出注63条之多,显然是各书详尽标注破读音义以别本义本读的结果,细辨诸条,多是为“虎贲、广贲、奋贲、孟贲、贲育、武贲”及猛士人名中的“贲”注音辨义,都注“音奔”而不用反切,是直观地显现“贲”与“奔”音义同源而通用,即用注直音的形式来展示孔颖达疏“若虎之贲走逐兽,言其猛也”、颜师古注“贲与奔同,言为奔走之任也”的训释,从而简洁地说解“贲-奔”形、音、义诸方面的关系,以及“贲”音变构词的内容。

就《广韵》反切来看:本义“彩饰”的彼义切(bì)去声帮母寘韵开口三等,音变表专名符非切(féi)平声奉母微韵合口三等,两读声母是唇音“帮-並”(古无轻唇,奉即並)的“清-浊”变声,两字上古韵均属微部中古同为三等韵而只有开合口分别,声调是“去-平”变调;由本读派生“大”义的符分切(fén)平声奉母文韵合口三等,也是“清-浊”变声、开口变合口、“去-平”变调,不同的是“阴阳对转”变元音尾为鼻音-n韵尾;再由“大”义派生“勇猛”义的博昆切(bēn)平声帮母魂韵合口一等,清浊变声、声调相同、只是三等细音变一等洪音。三项别义音变甚有条理,声韵调变项相去不远,三者有同也有别,很明显的是由义变派生新词而推动音变,是典型的别义音变构词的破读。


(二)

辨析同源通用的古今字


一些变音注项所含的音义往往与字用有关,有古今字、假借字等关系,故《广韵》不收这类异读,音义书、注疏则随文注释。要弄懂这类音注必须因音辨义,否则就不知其音注项的来由及施注的作用和意义。先看“同源通用”而形成古今字关系的注音项。

注项1《礼记·乐记》“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郑玄注:“贲,读为愤。愤,怒气充实也。”《说文·心部》“愤,懑也。从心贲声”,又“忿,悁也。从心分声”。“愤、忿”都是后出形声字,“贲”由色彩喷发扩展有怒气喷发义,后造加形分化字“愤”分表此义,又造异构字“忿”,故“贲-愤、忿”当为古今字,“愤”《广韵》房吻切,上声奉母吻韵,是“贲”本读“清-浊”变声、阴阳韵变、“去-上”变调形成的,注项65《集韵·吻韵》“忿,怒也,或作贲。父吻切”一读,即本此义。注项25《释文》“贲,依注读为愤”、4《释文》引徐“贲,音愤”、42《释文》“贲,扶粉反”、57《史记》正义“贲,房粉反”都是。《集韵》“父吻切”还有一义是隆起,《谷梁传·僖公十年》“覆酒于地而地贲”范宁注“贲,沸起也”,《左传》《国语》此句皆作“墳”,“贲-墳”为古今字。

注项30《文选·陆机〈演连珠五十首〉》“贲鼓蜜而含响”李善注“贲与鼖古字通”,即孔颖达疏《诗》“贲鼓为镛”谓“贲,大也,故谓大鼓为贲鼓”,贲鼓后造加形分化字“鼖”,则“贲-鼖”为古今字。《说文·鼓部》“鼖,大鼓谓之鼖。鼖八尺而两面,以鼓军事。从鼓贲省声”,《集韵·文韵》“鼖,或作𢿠”,因太专门而使用几率小,故读与“大”义的平声奉母文韵同。注项72、73、74《释文》“贲,又作鼖;贲,字亦作鼖;贲,本又作𢿠”都是。

注项2《礼记·射义》“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郑玄注“贲,读为偾。偾犹覆败也”,75《礼记·大学》“此谓一言贲事”释文“贲,本又作偾”,“贲”由色彩喷发散开义转有溃散覆败义,后造加形分化字“偾”,“偾”还有倒仆、奋发义,《广韵》方问切,去声非母问韵,“贲-偾”古今字。注项22、24《释文》“贲,音奋;依注读为偾”、58《晋书音义》“贲,甫运反”、84《中州全韵》“贲,覆收也,叶分去声”、104《音韵须知》“贲,覆收,方问切”都是。

注项76《礼记·内则》“贲、稻、黍、粱、秫”释文“贲,字又作黂”,14《释文》引徐(邈)“贲,扶畏反”。《尔雅·释草》“黂,枲实”邢昺疏“黂者,即麻子名也”,大麻的果实称黂,《广韵》扶涕切,与徐邈“扶畏反”同为去声奉母未韵。本作“贲”,后造加形分化字“黂”,则“贲-黂”为古今字。

或认为“贲”与“愤”等是通假关系,但一般说来同音借用的通假只是同音代替而无意义关联,而“贲”与“愤(墳)、鼖、偾、黂”却是音义同源的,字形上前者是后者的谐声偏旁,隐含先后构形的历时关系,故视为古今字较为合适,如要说是通假,也只能是“同源通用的假借”而非“同音借用的通假”。


(三)

辩明同音借用的通假


“同音借用”的“同音”有时只是音近而已。注项32《文选·孙绰〈遊天台山赋〉》“八桂森挺以凌霜”李善注“《山海经》曰‘桂林八树在贲隅东’,郭璞曰‘八树成林,言其大也。贲隅音番禺’”,《水经注·泿水》“泿水东别逕番禺,《山海经》谓之贲禺”。“番禺”之“番”《广韵》孚袁切平声敷母元韵,“贲”一读博昆切平声帮母魂韵,“元-魂”邻韵音近借用。注项68《集韵·元韵》“《山海经》桂林八树,作贲隅。贲,孚袁反”亦本此。

注项17《易·贲》释文引傅氏云“贲,古斑字”,67《集韵·删韵》“辬,《说文》‘驳文也’,古作贲。逋还切”。“斑-辬”异体字,是杂色花纹或斑点义,“斑”《广韵》布还切平声帮母删韵,“贲”一读博昆切平声帮母魂韵,“删-魂”也是邻韵音近借用。


音切聚合便利于以义正音


“因音辨义”是实用音韵学和训诂学最为常用的方法,也是《汇纂》音切聚合主要的应用价值。同时,通过注项释义与音注的纵横联系与对比,能看到同义异音的各种情况,能借以观察音注的共时差异、历时音变乃至交错的泛时形态,发现音切的错讹、特点以及发展变化的轨迹,对语音史的研究大有益处。通过意义来观察读音变化,论证音读变易的原因,探讨语音发展的规律,这便是“以义正音”,是人们了解得不多的方法。《汇纂》的音切聚合为我们提供了很便利的以音正义的平台。


(一)

音项类比显示出假性注音音切


“确实给被注字注了音的是真值注音音切,形式上像而实际上没有或不是给被注字注音的是假性注音音切”,《经典释文》中有很多各种形式的假性注音音切。[③]《汇纂》自然也收录了假性注音音切,音切聚合能够帮助使用者通过注项意义的考察来分辨和证明哪些是假性注音音切,不至于把它们用入语音本体研究之中,也不再错误地把它们列为辞书的注音项。

注项70、77《公羊传·宣公三年》“楚子伐贲浑戎”释文“贲浑,旧音六,或音奔。二传作陆浑”,71《公羊传·昭公十七年》“晋荀吴帅师灭贲浑戎”释文“贲,音六”。查阮刻《十三经注疏》本,《左传·宣公三年》作“楚子伐陆浑之戎”,《左传·昭公十七年》作“遂灭陆浑”;《谷梁传·宣公三年》作“楚子伐陆浑戎”,《谷梁传·昭公十七年》作“晋荀吴帅师灭陆浑戎”,故《释文》谓“二传作陆浑”,陆浑是戎之地名,写作“陆浑”者“陆”自然“音六”,而有本子写作“贲浑”,则“贲”当“音奔”,《释文》注“旧音六、音六”,是说“贲”是“陆”的版本异文,改回作“陆”时才“音六”,不是“贲”有“六”音,即“音六”只是“贲”的假性注音音切而是“陆”的真值注音音切,是借术语“音”来指出版本异文,与《释文》“四,依注音三”、“八丽,依注八皆音六”中的“音”作用相同。

注项69《集韵·屋韵》“贲,贲浑,地名,力竹切”,是《集韵》编者误解这类“音”的用途,错把《释文》的假性注音音切当成真值注音音切,折合“音六”为“力竹切”,读入声来母屋韵,实际上“贲”不可能有此读音,因为它与“贲”本读和破读声韵调都相去太远而无相承的音变条件。后人承《集韵》之误,注项102明徐孝《合并字学集韵》“贲,贲浑,地名,卵足切”就是。再后如《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汉语大字典》等在“贲”下都列这个假性注音音切,不妥,应删去。

其实,同音(音近)借用的通假也应属于假性注音音切,“贲”音近借作“番、斑”,不但没有“番禺、斑纹”之义,“番、斑”也不是“贲”的真值音读,只是古人临时写别字而已,故作为正音标准的《广韵》不列此类假性注音音切。《集韵》杂收并储,从随文施注的音义注疏书中收录该类语用性音注,有保存资料之功,但直接视为字目的音项则欠妥。


(二)

同义异音显示出方言、雅俗音读等差异


 《汇纂》汇聚大量的音切,便于看出释义相同而音注有别的注项,也就是同义异音。这类异音的形成原因较多,有时间层面的也有空间层面的,即有共时的也有历时的,有地域方言差异也有雅俗、正变等的不同。

注项37《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公为告公果、公贲”,杜预注:“果、贲皆公为弟”,释文:“贲,音奔,又扶云反,又彼义反”。句中“贲”是人名而音难定,陆德明作《释文》时,“贲”已音变有三读,亦或不同的前人注有不同的三音,故并列三音于该注项之中。

前代不同注音人所作的同义异音注项,可能是他的方言与通语有异,可能是在雅言与俗音间各人的取舍不同,可能是各人师承的不同,也可能是各人对音义关系的认识不同,等等,今已难以确认,但音切聚合对此作全面的展示,无疑是有益于语音史深入研究的。魏晋南北朝“音韵锋出”,唐陆德明《经典释文》集此前音书之大成,称引六朝音切二百三十余家,存同义异音者甚多,是《切韵》等韵书所未及的,“贲”的注音项也明显地反映出这一点。注项12《易·贲》释文引徐(邈)“贲,甫寄反”去声非母寘韵,而6引李(轨)“贲,府瓫反”平声非母魂韵。“虎贲”之贲一般读平声帮母魂韵,而注项15释文引刘(昌宗)读“方问反”去声非母问韵(66《集韵》引刘同),43、46敦煌《切韵》残卷“贲,勇人。愽昆反;又方寄、扶非二反”则有平声帮母魂韵、去声非母寘韵、平生奉母微韵三读。三足大龟的“贲”承“大”义来,一般读平声奉母文韵,而注项5第2条《尔雅·释鱼》释文引谢(峤)“音奔”平声帮母魂韵,9释文引顾(野王)“彼义反”去声帮母寘韵。“坟起”义一般读上声奉母吻韵,注项16引李轨“贲,一音妇辈反”去声奉母队韵。

上引同义异音多出现在作名物词用的字目中,且多在陆德明之前的六朝音注中,这“说明古人字词的读音有一定的随意性和模糊度,陆德明时代汉语读音的统一性和规定性还不很强”。[④]同义异音的状况到中古就逐渐减少,近代则更少见到,说明汉语读音的统一性和规定性是逐步在加强的,《汇纂》的音切聚合很清楚地显现了这一点。


(三)

音切形式和内容的变化显示出历时的语音发展


《汇纂》汇聚大量的音切,集中而又全面地展示各时代各类材料中的注音形式和音切内容,这种前所未有的音切聚合,最有利于分析历时的语音发展,为语音史的深入研究大开方便之门。如“贲”的音切聚合至少可以看到如下的变化:

1)重纽资料的汇聚及其变化。《广韵·寘韵》“贲,彼义切”,又“臂,卑义切”,这是支韵去声(寘韵)唇音帮母下的一对重纽反切,都是去声帮母寘韵三等,但重出反切,《七音略》列“贲”于三等位,列“臂”于四等位(《韵镜》只列“贲”于三等位而未列“臂”),则“贲”属重纽B类、“臂”属重纽A类。

李新魁《重纽研究》说:“我们现在看《广韵》的反切,其中有一些已改变了原来重纽字的切语,甚至有把两个重纽的小韵改用相同的反切下字。如支韵帮纽的B类字‘贲’《释文》作彼伪反,《字镜》和《名义》俱作彼寄反,但在《王三》及《广韵》中,则改作彼义反,这一改,就与A类字‘臂’字作卑义反相同。”[⑤]“贲”的音切聚合集中地显示了该对重纽的材料。就“贲”的切语来看:注项11《易·贲》释文引徐(邈)“甫寄反”,35《易·贲》释文“彼伪反”,53《玉篇》“彼寄切”,52玄应《一切经音义》“彼寄切”,46敦煌《切韵》写本残卷S.2071“又方寄反”,是保留重纽B类原本不同的反切下字;而注项9《尔雅·释鱼》释文引顾(野王)“彼义反”,38《释文》3条、裴务齐《刊谬补缺切韵》1条、《王三》1条、《文选》五臣注1条、《可洪音义》1条、《希麟音义》2条“彼义反”,39《广韵·寘韵》1条、《集韵·寘韵》1条、《说文》大徐音1条“彼义切”,85《古今韵会举要》“彼义切”,则改B类反切下字与A类下字相同。

比较而言,改下字与A类同的文献相对晚出,这是否说明重纽两类古音来源不同,未改下字时期还能够辨认其区别,到改下字与A类同的时期这种区别已模糊或不存在,故作切语者下意识地用了相同的下字呢?总之,由“贲”的重纽资料聚合可以推知,《汇纂》会把各类重纽音读资料汇总在各字目之下,便于排比研究,必将大大促进重纽研究的深化。

2)韵(含韵母)的时代特点与历时演变。上古音到中古音前期,由于词义的派生和独立,需要单字音变来分表派生词,“贲”早期4项读音的音变,有唇音声母的清浊变换和声调的区分,但主要是韵部间的通转。本读“文饰”义《广韵》“彼义切”去声帮母寘韵,上古音在阴声韵的微部,派生表姓氏的专名音变“符非切”平生奉母微韵,上古音也属阴声韵的微部,是同部间的韵母变化。派生“大”义“符分切”平声奉母文韵,派生“勇猛”义“博昆切”平声帮母魂韵,上古音都在阳声韵文部,“微-文”阴阳对转,王力拟音微[əi]、文[ən],主要元音相同,只是元音韵尾与鼻音韵尾的转换。除了假性注音“音六”外,同源通用形成古今字和同音借用的通假也都是上古音邻近韵部的通转关系。通“鼖”平声奉母文韵、通“愤”上声奉母吻韵、通“偾”去声非母问韵,吻、问是文的上声和去声韵,上古音都属文部;通“黂”去声奉母未韵,未是微的去声韵,上古音都属微部。与“番禺”之“番”通假读平声敷母元韵、与“斑、辬”通假读平声帮母删韵,上古都属于阳声韵元部,文[ən]、元[an]主要元音相近而旁转。音切聚合能够帮助我们理清和证明古音派生、通转的条理和音理。

中古时期“贲”的各项音变基本定型,各家音注在韵的方面无多变化,只是切语用字或有不同而已。中古音到近代音,韵的分合变化很大。“贲”的音切聚合清晰地显示出韵的合并和韵母的简化,近代的注音形式(同音字组、切语用字等)和音切内容展示出与中古迥然有别的明显特征。等呼的不同原本是区分韵母的音变手段,如《广韵》“贲”读文韵是合口三等,派生音变读魂韵是合口一等,通转于删韵为合口二等,旁转于元韵是合口三等,等等。中古到近代,两呼四等简化合流为四呼,韵母简化。注项79《中原音韵·齐微韵·去声》同音字组“闭蔽畀笓斃嬖庇比秘陛贲”,用《广韵》反切的音韵地位来衡量,“贲、畀、庇、秘”是合口三等,“蔽、比、斃”是开口三等,“闭、嬖、笓、陛”是开口四等,显示了三、四等合流和合口变开口的历时音变。注项89《中州全韵》“邦迷切”,90《中州音韵》、《音韵须知》“邦谜切”,92《中州音韵辑要》“兵谜切”,94、95《合并字学集韵》“边计切”与“标米切”,“迷、谜”《广韵》平声齐韵开口四等、“米”上声荠韵开口四等、“计”去声霁韵开口四等,可见是逐步把《中原音韵》的合转开、三四等合流稳固下来,使“贲”的“文饰”义在近代确定地读齐齿音bì。“贲”近代读齐齿音韵母[i],可索源到唐宋以来支、之、脂三韵的合流,《切韵》《广韵》彼义切的寘韵是支韵的去声,注项62《可洪音义》“贲,兵媚切”、63《说文系传》(朱翱反切)“鄙媚切”的至韵是脂韵的去声,显示了唐宋支脂合流,注项105清代莎彝尊《正音咀华》“贲,巴異切”的志韵是之韵的去声,则支、脂、之完全合流读为前高舌面元音[i]了(后来与齿音声母相拼的读舌尖前、后元音[ɿ]、[ʅ])。

注项106《新定考正音韵大全》“贲,百恩切”,且“奔犇𡊄贲”为同音字组,“虎贲”音“奔”《广韵》读魂韵合口一等,“恩”痕韵开口一等,是主要元音相同的一对开合口分韵由合口向开口的演化,今天“虎贲”的“贲”读开口呼,清代已经完成了此项韵母演变。101《合并字学集韵》“贲,桂林八树,封宣切”,即“番禺”之“番”《广韵》“孚袁切”元韵合口三等,“宣”属仙韵合口三等,今“袁、宣”读同一韵母,而明末已经完成了该项演变。96《合并字学集韵》“贲,三足龟,扶旬切”,该义《广韵》“博昆切”魂韵合口一等,“旬”属谆韵合口三等,明末合流,今一读合口一读撮口。100《合并字学集韵》“贲,姓也,凡頺切”,頺即颓,《广韵》平声灰韵,由“音肥”的微韵至灰韵,也是合口三等至合口一等的变化,今“肥、颓”有开合口不同,恐怕当时有近代姓氏变读的方音成分。

3)声母材料体现出来的历时音变。就《广韵》的反切系联看,唇音声母的反切上字虽然分为与一、二、四等相拼和与三等相拼的两组,但《切韵》时代还没有分出重唇、轻唇两套声母,轻唇音声母“非敷奉微”是后来由与合口三等相拼的那一部分切上字演化而来的,真正定型是在唐末宋初的“三十六字母”中。所以“贲”早期注音项实际上只有重唇音帮母和並母,本读“文饰”义和派生“勇猛”义读帮母,姓氏义和派生“大”义读並母,是“清-浊”声母改换的变声构词。用《广韵》声母来衡量,106个注项除了5项来母是假性注音外,3项滂(敷)母有2项是“番禺”的借音,帮(非)母59项,並(奉)母39项。因“贲”多数音项的韵母是合口三等字,故唐宋以后实际上读轻唇音,共有非母16项、奉母38项。

到近代,注项79《中原音韵·齐微韵·去声》同音字组“闭蔽畀笓斃嬖庇比秘陛贲”, “贲、闭、蔽、畀、嬖、庇、比、秘”中古读全清帮母,“笓、斃、陛”读全浊並母,很明显地反映了全浊声母的清化。注项83清毕拱辰《韵略易通·真寻韵·风纽·下平声》同音字组“棻坟贲朌焚濆汾鼖蕡枌”注“敷文切”,“棻”中古全清非母,“坟、贲、朌、焚、濆、汾、鼖、蕡、枌”全浊奉母,都注时音次清敷母,不但全浊声母清化,而且清音送气与不送气合流,也就是中古轻唇音非、敷、奉三母完全合流都读f。注项97《合并字学集韵》“贲,饰也,番薰切”,“贲”中古非母,“番”敷母,则明代非、敷已经合流。

由“贲”的音切聚合可知,明清人编的韵书往往较为庞杂,有抄撮历代前人音注的内容,也有时音乃至自己方音的内容,有时抄前人音注又据自己的读音改其反切,这样的语音资料就具有泛时性,须要认真分辨、剥离、查考,才能找出蕴含其中的语音发展规律。无论如何,泛时语音资料的全面记录与汇聚总是有益于研究者的。比如,注项83《韵略易通·真寻韵·风纽·下平声》同音字组“棻坟贲朌焚濆汾鼖蕡枌”,“贲”下又注“焚愤奔秘肥班六音”,前者是当时的共时同音字组,对应《广韵》各字的反切就可以分析历时语音演变的状况,后者是历代累积的一字形分表多音多义的音项,可以作纵横的多种音义研究,信息的覆盖面确实是很宽很全的。再如94-102明徐孝《合并字学集韵》(等韵图经)汇聚了“贲”的9项音读:“贲,卦名,边计切”、“卦名,标米切”、“三足龟,扶旬切”、“饰也,番薰切”、“有勇力也,夫训切”、“勇也,班裩切”、“姓也,凡頺切”、“桂林八树,封宣切”、“贲浑,地名,卵足切”,资料很全,而且切语用字几乎都不同于传统切语,可供研究的形式和内容很多。


由字目“贲”音切聚合的个案分析可以看出,《古音汇纂》系统而有条理地汇聚了清代以前汉语的音切资料,所收注音形式和音切内容丰富而详尽。这样有理据的音切系统聚合,既方便于个案考证和对比分析,又有利于整体观照和系统研究;既有利于因音辨义,又有利于以义正音;既有利于词义个案和语义系统的研究,又有益于语音个案、音系和语音发展史的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武汉大学古籍所《古音汇纂》项目组:《〈古音汇纂〉体例框架》(讨论稿),2007.7

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故训汇纂》,商务印书馆2003

 

[①] 参见万献初《经典释文音切类目研究》270页,商务印书馆2004。

[②] 万献初《经典释文音切类目研究》210页,商务印书馆2004。

[③] 万献初《真最注音音切与假性注音音切》,《民俗典籍文字研究》第三辑,商务印书馆2006。

[④] 万献初《“二音、三音”与“二反、三反”》,《古汉语研究》2004年3期。

[⑤] 李新魁《重纽研究》,《语言研究》198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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