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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女谮语泄天机,绛珠仙泪尽抛全生(吴氏石头记97-98回)

汪平书屋 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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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后二十八回

作者:吴梅村


(今日两章,若17000字)


    第九十七回:鸳鸯女谮语泄天机,绛珠仙泪尽抛全生


    【批语:此回只叫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情愿没有此回,批书人也少些眼泪。】


    诗云:


    春尽山河叹憔悴,杜宇泣血梦已空。啼笑颠倒恨携愁,聪愚难辨逆似忠。


    红粉飘零泪一斛,朱楼幻灭悲万重。卿愧月夜我怜卿,展眼恩重亦前生。


    话说宝玉在紫檀堡由袭人夫妇供养,日日无事可做,不用自己操心起居。麝月本来还在荣府,因宝玉被掠走,他从西南角门携了包裹欲行逃走,在山下忽遇宝钗、莺儿在赶路,把他请到山庄一住,不想仍与宝玉重逢,从此尽心和袭人服侍宝玉。


    暂不说宝玉在山庄浑浑噩噩度日,只说黛玉因见宝玉总是不归,日日落泪,屋子里也待不了片刻,自己坐在竹林里的青石上望着遥处发怔。紫鹃催他不回,只得陪他站着遥望。不觉月色横斜、夜气发凉,黛玉才缓缓挪动步子往内间来,脸上犹有泪渍。


    一时雪雁进来伺候,紫鹃便问道:“白天晒的衣服都拿进来没有?夜里凉,拿一件衣裳给姑娘披披。”雪雁走去取了一件过来,却从那衣上抖搂掉一件东西。黛玉一瞧,是个剪破的香囊袋,下垂着铰折了的穗子,忙拿了过来,不觉勾起往事,触物伤情,又滴下泪来,坐着低头看着香袋不语。


    正在伤心,忽听门外有脚步走的急促,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道:“宝二奶奶,门外聚集了百十个家奴,正携了包裹趁夜要散去呢,我怎么也劝不住。”黛玉听了急的说不出话来,只按着胸口咳嗽,喘道:“快……快……快把人都叫回来,都走了谁还护着园子?”要紫鹃扶着他走到院外。


    只见众家厮、丫头、婆子都背着包裹要走,乱嚷嚷的。林之孝家的抬手要众人肃静,听林姑娘训话。那些奴仆都道:“有什么好训的!这是关碍到个人性命。万一叫坏人杀死了,着实划不来。”喧哗着要走。忽见小红从黛玉身后探出,大声嚷道:“叔叔大娘们且莫要走,听我一番话再走不迟。如今外头更乱,那里都有强盗出没,除非你逃到山旮旯里饿死。咱们的亲人都叫强盗害了,咱们再去入了贼伙,岂不是认贼做亲吗?不如大家拧成一股绳,齐心赶走贼寇,待日后世道好些了,咱们又能在一处了。”


    众人听他讲的有理,都断了念头嘀咕着散回各房去了。黛玉笑着望着小红道:“还是你有法子,不然我可没有主意了。”忙把小红请到屋里细论。小红笑道:“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做奴才的就是为主子捐躯了也是应该的。”黛玉见他说话简便爽快,行事利落,便笑道:“他们也统领不好下人,不如都交你指挥了吧。”小红笑道:“小奴无能,还请姑娘另择惯家。”黛玉不容他推脱,只把家仆都托付与他。小红想起当初晴雯等嘲笑他好爬高枝,怕自己揽了差事,受众人诟病,仍是推辞不已。怎奈黛玉已起身走了,自己再跟上去解释,就嫌罗嗦了,就暗自应了,要费心劳力好好大干一番。


    且说贾蓉、贾蔷与冷子兴、柳湘莲、薛蟠的队伍合为一党,休整了两日又来侵犯贾家。小红奋起带众家仆拼死抵御,三番五次都把贼兵击溃。蓉蔷心里失望至极,咒骂了小红几句勉强退回城隍庙。又赵姨娘、錢槐一队人马也来进犯,亦被小红指挥着家奴赶出。


    黛玉见小红果然人材出众,是女中豪英,脸上也有了笑意。众家仆也盛赞小红清廉无私,纪律严明,持法公允,小红名声大振,深得人心。


    且说鸳鸯本来想趁着贾家落败,自己也好浑水摸鱼,谁知无端冒出一个小红精明强干,几次三番把贼寇击垮,心上那点冀望也要化为乌有,拿定主意,偷了各房一些东西用衣服裹了,趁夜黑逃出贾门,另作高就。


    只见夜已三更,碧云横空,月华如泻,心想:“前儿是三月十五,月又大又亮,今儿十七月还是这么圆,直照的地上明晃晃的,只是别叫人看见了才好。”因把脚步放轻,下了甬路,行至一湖山石后柳树荫下,转往石后树丛藏躲察看。只见角门上闩,有十几个小厮在那里或睡或坐,暗自叫苦。正在犹疑,忽然有人从背后捂住其口,拖往一边。


    鸳鸯不敢叫嚷,被三个黑影推到一个山洞里去了。洞里漆黑一片,看不清三人颜面,扎挣道:“饶命!”“休要罗唣!”一人低声道,“不稀罕你的银子,只要你帮一个忙。若不肯依从,一刀抹了!”鸳鸯纳闷道:“又有何事要我帮忙?奴家不解。”那人低声道:“你只在姓林的跟前说一番言语即可。明日午后我们还在这里等你,会赏给你五十两银子。如若不听,我们的人饶不了你。”鸳鸯问他是什么言语,那人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就把鸳鸯用力一推。鸳鸯踉跄退出山洞,见那三人跟出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发了一会怔,一路走着一路思量着转回自己院里来。


    鸳鸯进了小院,把院门掩了,掌了灯。正在挑着灯芯,忽听墙上有响动,象是进了贼,吓的缩在被子里发抖。只见门儿被人推开,探进一个身子,忙道:“是那个丫头往这里来了?这院里自从玉钏走后,就我一个。黑灯瞎火的,别开顽笑了,挺惧人的。”只见挨次进来三个人,都小声说:“是我们三个,快别大声嚷嚷。”鸳鸯一见原来竟是司棋、潘又安及一个汉子,忙下床道:“大哥请坐,我去倒茶。”只见那个汉子道:“快坐好了,不必倒了,谁喝你的茶!”鸳鸯只得老老实实坐了。


    司棋流泪道:“当年姐姐守秘的恩情我还没有报,今日咱们有幸见了,定要叙叙交情,他府里早已没了实力,你还死忠心守着林姑娘,咱们联合干他一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帮,岂不好?”鸳鸯心下也有了活动之意。潘又安道:“不瞒你说,是蓉大哥叫我们来的,他说明日你在姓林的跟前只说看见了小红和蓉大哥有过来往。”鸳鸯道:“我说了林姑娘也不信啊!我这几日又没有出去,我又怎么知道小红在外头的事呢?”潘又安道:“你把这个牌子交给姓林的,他不信也不行了。”鸳鸯道:“什么牌子?”司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令牌递与鸳鸯。鸳鸯接了,看上面有字迹,也不认识,问道:“这上头写的什么我又不认得,我一个做丫头的那识什么字!”三人道:“你不认得姓林的认得,你只交给他就是了。”鸳鸯“嗯”了一声答应了,三人告辞而去。鸳鸯往院外探了探头,见周围没人,才又把大门关上了。


    且说黛玉一清早起来就对镜梳妆,气色也比近日强了些。紫鹃、雪雁都笑道:“小红姑娘可真厉害,那些流贼都不敢来。这一夜竟是没有动静了,姑娘也睡了安稳觉。”黛玉笑道:“他原是跟着琏二嫂子的,定是在那府里学了琏嫂子的治家本领,不然竟是跟他父母学的。往日不大注意这个丫头,原来这么好。一会儿等他来了,你把这盘点心端给他吃去,这个家离了他还不行了呢。”紫鹃笑道:“功臣当然要多受些奖赏了。姑娘就放一百个心吧,那些强盗再不敢来了。”黛玉笑着不语,叹了口气道:“想我也是个糊涂的,心眼窄,只因他的名字叫个林红玉,我就不大高兴,搞的府里人都不敢叫他红玉,都改作小红。我是冤枉了他,认真抠死字眼,觉的红玉就是流血的玉,林红玉岂不说上我了?以后还改过来,仍叫他红玉吧。”紫鹃笑道:“红字必然就是流血吗?我看是走红运,喜庆才是。姑娘遇见他,以后要交好运了。”黛玉笑道:“正是,紫鹃姑娘怎么今儿变聪明了,我都不认识了。”紫鹃笑道:“服侍谁的就象谁,谁叫我跟了姑娘呢。”黛玉笑道:“这丫头不是这里的,定是琏嫂子手下的,会说话恭维主子了。”雪雁和那两个侍女也笑了起来。


    正在谈笑,忽见春纤进来道:“刚才我在门外见鸳鸯姑娘在门口转来转去的,总是不敢进院,好象有什么心事。”黛玉诧然道:“他和我没说过话,今儿莫非有什么事?快请了进来。”春纤应了一声出去了,紫鹃也颇为纳闷。只见鸳鸯低着头腼腆着走了进来道个万福道:“给林姑娘请安。”黛玉道:“不必拘礼,大家随意,紫鹃倒茶去。”鸳鸯忙止道:“别,别,我不渴,我来是给姑娘报告个事儿的。”【批语:好个阴险的奴婢,恨不的剥其皮食其肉!大哭!】又望了望紫鹃、雪雁、春纤,三人会意,走了出去。


    鸳鸯见他们出去了,才道:“我说出来姑娘不要乱传才好。”黛玉笑道:“你说吧,我不乱讲。”鸳鸯道:“昨儿夜里,我因多喝了些水,半夜起来,开门出来,忽在那树丛里听见有几个人嘀咕。趁着月光一瞧,原来是小红姑娘和几个男人说话,我就有了心,偷偷躲在了树后。只听一个人说,‘这是蓉大哥给你的银子,你好生收了,事后还有重赏。下次林姑娘再叫你去查宝玉的下落,你查了别告诉他,先跟我们说了,蔷大哥会再给你银两的。’我听了,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就散去了,我到那里一瞧,发现树下遗落一个令牌,上面还有字。我又不识字,故拿来给姑娘瞧瞧。”【批语:狗贼,满嘴放屁,吃我一喝!】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令牌递给了黛玉。


    黛玉接了翻看多时,见那上面写着一溜字:“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不禁大吃一惊,捂着头道:“我有些头晕,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要到里面歇一会儿。”鸳鸯忙道:“姑娘身上不舒服吗?我搀姑娘进去。”黛玉摆摆手道:“不用了,你先坐着。紫鹃,给鸳鸯姑娘倒茶!”鸳鸯忙起身道:“不用了,我还有事,要回去了。姑娘口口口口。”(按:过录本脱漏几字)一径走了。


    黛玉见他走了,手拿着令牌又观看多时,心里说不出什么味了,酸辣苦咸搅在一处,腹中似是翻江倒海一般。扑到炕上,那眼泪又滚了出来,心想:“这令牌分明是贾蓉的,怎么被鸳鸯拾了?莫非小红真的和蓉蔷勾结一处?神天菩萨帮帮我,颦儿心里迷惑的很。颦儿求求神灵提示我,到底小红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冤枉了好人,岂不误事!是鸳鸯扯谎吗,他这些天那儿也没有去啊?他又不识字。小红倒是为探宝玉下落出去了两天,看来定是小红和强盗有勾结了,我说他怎么这么好,人人都击不退贼寇,怎么他有这么大本事!一定是他们合伙演戏蒙骗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忠心的奴婢?我看错了人,差点被他害了。要是信他的话,以后家败人亡,我可是头一个昏主了。”


    如此想来,不禁恨从心生,拿定了主意,急忙起身往门外来,急忙召集三个小厮去把小红叫来。小红正和母亲在家里谈着这几日的事,忽见有家奴来请,说林姑娘要见他,便笑道:“我这就去,母亲在家好生待着。”林之孝家的笑道:“我的儿快去吧!林姑娘定是有事相商,不可耽搁了。”小红笑兮兮往潇湘馆来,【批语:可怜忠臣不知祸将至矣】却见迎出两个小厮道:“林姑娘在那边院子里等你呢。”小红有些不解,同二厮赶往这边来。


    只见黛玉在花园里已站好等着了,一见他来了,冷冷的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小红笑道:“姑娘拿什么要我看?”黛玉把个令牌往地下一扔。小红心内大异,察觉黛玉今儿脸色不对,低头弯腰把令牌捡起,看了半天,不解何意道:“这又是那里查来的贼赃,姑娘要我去找这偷牌的人吗?我不认识字,这上面写的什么?”黛玉呵斥道:“别装了!你会不认识?你和贼寇私下往来的事这么快就忘了?”小红听这话不对劲,心里更迷惑了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说的话都听不懂。”


    黛玉道:“做贼的都会打掩饰作样子,只哄不住我。已经有人举报了,说你跟贼寇有勾结,贾蓉、贾蔷给你不少银子。你今儿逃也逃不掉,快爽爽快快交代了吧。”【批语:颦卿好糊涂矣。且住!且住!】小红急了,眼中溢出泪来道:“这是那起小人造的谣,姑娘怎么不辨是非,听信谗言。”黛玉此时心里被怒火烧的不明晰了,只是愤恨,也不容小红解释,硬说他和贼寇有勾结,收受了诸多贿赠。小红大呼冤枉,见黛玉扭过头去不愿多听,哭道:“怪不得人人都说这林姑娘孤高自傲,心窄多疑,果然不假,被小人蒙蔽了眼睛。”黛玉听罢,怒从胆生,气的浑身哆嗦道:“你们上去拿皮鞭把他打一顿,看他还狡辩不了。”那三个小厮依令都上去把小红用绳子吊在树上。小红一边挣扎一边呼喊:“姑娘再容奴婢解释,我真的冤枉啊!”黛玉只叫嚷着用力打。那三个小厮果真使劲抽打起来,只打的皮开肉绽,黛玉仍不肯喊住手,口中说道:“要这样阴险小人做甚,打死正好。”【批语:且住!且住!】小红哀号啼哭求饶,黛玉仍无动于衷。


    不多时,三个小厮打累了,过来问黛玉还打不打了,已经没气了。【批语:看到此处,直把人的心搅碎,不忍再看。颦卿过甚了,不禁泪如泉瀑。】黛玉道:“死了就死了,这些日子见过的死人够多了,我泪也流干了,心也变硬了。”小厮们七手八脚把小红放下,只见脸色煞白,全身是血,已魂断命绝了。黛玉命叫了他母亲过来把他安葬了,自己往潇湘馆来。


    一时林之孝家的赶来,见女儿已气绝惨死,瞪着眼睛大哭,扑了上去,嚷道:“我女儿犯了什么法了,死的这么惨!你们去把林姑娘叫了来,我问问他去!”起身就跑。


    一时贾琮等子弟也惊讶赶来,见小红一命呜呼,都嚷道:“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好好的把人打死了?”三小厮都摇头说不知,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林之孝家的咬牙发狠跑到潇湘馆,指着黛玉问:“我们忠心耿耿为主子卖命,却被无端打死,还有没有道理?”黛玉道:“他私通贼寇,我也无可奈何。”


    林之孝家的道:“姑娘怎么知道他私通贼寇的,是那个说的?”黛玉道:“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林之孝家的坐地上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的不明啊!我满以为忠心待主就能讨得主子欢心,谁知君子易从,小人难侍,那些苛刻的主子实难讨取他的欢心,这样的主子不是君子啊!”【批语:骂的好!天下所有心安理得者都来吃一棒喝。】直哭的涕泪纵横。黛玉听了,心中烦恼,起身走了。


    林之孝家的又赶往花园来,却见贾芸正蹲着抱着小红大哭,走过去扶贾芸道:“咱们走,离了这园子。自古主子都难服侍的很,咱别自作多情了。”贾芸泪眼红红的瞪着他道:“林姑娘怎么这么混,我问问他去!”林之孝家的忙阻道:“别去了,人家高傲的很,待人理也不理的,没的碰一鼻子灰。”贾芸仰头悲愤望天哭道:“天神老爷,快教教芸儿,怎么自己人还跟自己人过不去了呢?”林之孝家的忙弯腰去抱小红,贾芸从腰上扒出一把刀子,往腹中猛的一插,大叫着倒地翻滚。林之孝家的吓的大喊:“女婿,你怎么也做起傻事来!”哭着又去抱他。忽见贾琮等众宗族子弟又跑了过来,将贾芸、小红抬走了。


    却说黛玉在房里心乱如丝,理不清个头绪。忽见侍女哭着跑进来道:“姑娘,芸哥小红姑娘都死了。”黛玉猛然一惊,沉思着又坐了下来,心想:我一时气的急了,将他打死,虽说罪有应得,可鸳鸯的话也有几分可疑,怎么坏人这么不小心,把个令牌就遗失了呢,若是故意丢下叫鸳鸯拣去,岂不糟了。越想越觉自己太过冲动,忙喊了侍女去把鸳鸯叫来,侍女说:“鸳鸯姑娘刚刚背了包裹从角门出去了。看门的问他为何出去,他说是林姑娘要他去外面打探宝二爷的下落。”


    黛玉听了如天旋地转,不觉昏倒。侍女忙喊了紫鹃、雪雁出来,又是灌汤又是哭叫,才把黛玉唤醒。黛玉一睁开眼就要往墙上撞,吓的三人急忙拉住了。


    紫鹃哭道:“姑娘怎么了,早上不还是有说有笑的吗,怎么又不对了?”黛玉哭道:“要我死,我有罪!我错怪了小红,我没脸活着了!”紫鹃等听了都呆住了。黛玉大骂道:“赶快叫人把鸳鸯这个叛贼抓回来,我要剥了他!”侍女“嗯”了一声跑出去叫人。


    黛玉挣手不开,喝道:“紫鹃别抓我,我出去给他们道歉去。”紫鹃松了手陪他一道出来。黛玉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林之孝家的,问了问别人才知他已经和园中百多人离开贾家走了。黛玉听了这一句,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站在山坡上望着遥处,浑身瘫软倒在地上。紫鹃急忙扶他起来,往回来的路上走。


    黛玉颜面雪白,不住咳嗽,握着帕子,颤巍巍的,走一路哭一路,几次要投水撞树,都被紫鹃拦住了。黛玉此时心里酸辣苦咸堆于一处,“哇”的吐出一口血来,道:“咱们家完了,走了一百多年,这个家亡在我手里了。”紫鹃也哭得心碎肠断,道:“姑娘何必自怪自怨,这都是他们的罪过啊。”黛玉也不回去,站在沁芳亭依着栏杆望到日落黄昏,哭个不住。紫鹃劝也无益,只好陪他站着落泪。


    话说园中众人听说黛玉刚愎不明,乱杀功臣,不肯服从了,都商量着一同离开贾家,另觅路子。黛玉不顾天色已晚,跑到各房里去游说道歉,说的嗓子都哑了,都说不动众人的心,众人都待他冷冷的。黛玉直哭了一夜,后悔了一宿。天明也不梳洗,叫紫鹃到园中看看众人都走了没有。


    紫鹃来到园中,见众人背着包袱要走,哭着拦劝。众人不听,抬脚要走。忽见园门大开,赵姨娘、錢槐领贼寇又闯了进来。众人吓的抱头就逃,众贼寇不由分说,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只杀的尸骨遍地,堆成小山。紫鹃吓的哭着跑回潇湘馆,侍女端着金盆要黛玉洗面,黛玉呆呆的发怔。紫鹃哭道:“姑娘快走,强盗们又来了。”黛玉满脸是泪,只呆呆的说:“你们逃命去吧,不要管我。”紫鹃又跑了出去探看,一会儿回来道:“卫公子和琮三爷带着人正和强盗打着呢,咱们的人都英勇的很。”黛玉仍流泪不语。


    外头打了一阵又一阵,直打到天黑还没有停休。紫鹃到茶房里去端药,刚走到窗子下就听见贾菖、贾菱说:“吓死人了,外头死了这么多人,幸好他们叫咱们只管着煎药,不然咱们也得上去迎敌了,岂不怕死人!”只见紫鹃进来道:“药煎好了没有,林姑娘等着喝呢。”贾菖、贾菱道:“已煎好了,你端了去吧。”紫鹃一边端着一边说:“还是个男人,怕成那样,平日里就会欺软怕硬。”贾菖、贾菱都道:“你懂什么!”见紫鹃出去了,都冷笑道:“这回姓林的可有罪受了,里面加了剂量比以往大了一倍,又添了些如狼似虎之药,谁叫他平日里待咱刻薄了,这都是他自找的。”都偷笑了起来。


    且说黛玉见紫鹃回来端来了药,本不想喝,被紫鹃等催了几遍,才勉强端起喝了。因问:“外头怎样了,你们出去瞧瞧。”紫鹃出去一瞧,慌忙回来道:“不好了,咱们的人死了好多,都趁夜躲起来了。姑娘快想想办法吧,园门恐怕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强盗们都提着灯笼搜屋子呢,倘若叫他们搜到了咱们,可怎么是好。”掩面而泣。雪雁也泣道:“外头那些贼叫嚷着说见了林姑娘,莫要乱动,说有个錢大哥看中姑娘了,要留着给他。”黛玉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大骂:“狗贼信口胡沁,不如把我命要了去。”忽觉腹中翻江倒海一般,霎时药劲发作,说不上什么味了,可谓生不如死,扎挣着伏在炕上,大汗淋漓,喘道:“紫鹃给我端的什么药,喝下去要死不能活,难受的要命。”


    紫鹃唬的急忙上来帮他捶捶,黛玉叫他不要捶了,强忍着叹道:“我不怪你,如此看来,咱们是极易落入狗贼之手了。”紫鹃听了,不言一声,流泪与黛玉相偎着,黛玉喘道:“打我进了这府里以来,老太太、太太待我无不尽心,你虽是我的丫头,可却像我的亲姊妹一般,说什么主子、丫头,以往我把这些名分看的过了,大家都是人,谁又比谁多出什么来呢,我以往待你太苛刻了些,如今后悔亦迟了。”一席话说的紫鹃低头哭了起来道:“今生能伺候姑娘,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要守姑娘一辈子。”黛玉强颜笑道:“那些贼人立等要闯进来了,古来国破争战,女人总是被践踏,或卖到青楼,我好担心你和雪雁,我是誓死要保持清白了,就是一头碰死了,力拼一场,也不可被狗贼玷污了。”


    紫鹃偎着含泪笑道:“我同姑娘想的一样,想咱们都是女儿清洁之身,未曾沾染了男人气味,我决意以死全节。”只见雪雁过来,急切说道:“姑娘快想想法子罢,园门怕是被强盗守严了,出不去了。咱们再叫坏人抓住侮辱了可怎么是好?”黛玉听到“侮辱”二字,神色一惊,又转而笑道:“那里到这个利害份上了,你们到外头看看,有没有山洞可以躲起来,我想起来宝姑娘院子里有假山石,雪雁快收拾了东西,备些吃的,咱们都趁夜藏在里头。”


    雪雁点点头,“嗯”了一声去里间找吃的去了。黛玉又对紫鹃道:“你快给我找根绳子,我把诗稿、书本捆了藏山洞里。万一叫他们看见了,也是烧毁。”紫鹃应了一声到屋里屋外找了半天,找来一根绳子,说:“用衣服一包不一样吗?”黛玉夺了绳子道:“快到里面收拾去,找些吃的,咱们到山洞里藏几天,再趁他们不留意跑了。这绳子可用的地方多,岂能少了?”


    紫鹃到里间去找诗稿书本。黛玉因被菖菱下了虎狼药,浑身难受,欲死不能,欲活受罪,拿了绳子就跑了出去。紫鹃翻找多时才抱着书本、诗稿出来,却见黛玉已不见了,吓的急忙到门外去找。又不敢呼喊,怕被贼寇知觉,只是偷偷的寻找,却见外头虽有朗月,只是比不得白天易瞧,故找了好几处,都没有找到,心里如火烧油浇一般。


    且说黛玉趁着明月高照在园中急走,只见到处都是尸骨堆积,全是自己的人,心里虽悲愤交加,只是因长年哭啼,眼中已经泪尽,哭不出一滴泪来,知道大势已去,加上药劲攻发,浑身辛苦,又怕被贼人侮辱,污了清白,不如一死倒也干净。不觉来至柳叶渚边,只见槐柳成阵,月泻树林,四周树影纷纷,花影丛丛。正是:


    红粉佳人林黛玉,才比道韫貌绝伦。


    呜咽沐月出绣闺,匆踏落花嗟怨深。


    可怜离人遥双看,今夜相思孤月轮。


    山河恨重情何极,举国缟素泣万门。


    天运舛乱馆苑灭,满目凄惨鬼声吟。


    只恨世人呲目凶,妙龄奈何泉路寻。


    哀声何处诉知心,生未挽手死独人。


    心知君心重缘份,亡家今夕愧思君。


    诚叹世乱非汝罪,请速消念回转身。


    污浊天地谁清洁,权錢世界虎狼蹲。


    孤身决守生死念,却是众心又何忍。


    无奈卿意实难挽,唯见树影落满身。


    黛玉靠在一棵柳树上喘了口气,不禁仰天悲望,想道:我今之罪可算罄竹难书,错杀小红,致使贾家败于我手,众人也受我连累丢了性命,如今我死有余辜,怪只怪苍天无情,包容贼人恶行,轻纵他们肆意作乱,我亦似嫦娥悔意甚深,欲赴广寒宫,真真恨入骨髓。我此刻虽然死了,又怕别人发现不知名姓。虽得了个全尸,却未必有人肯埋。不觉灵机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旧帕来,乃当年宝玉病时赠与他的。又想:日日当着人面拿它擦泪,人人都知是我之物,且上面还有字迹,下人会看的出来。寻了个柳树洞,放在里头。仰首见上面枝繁叶茂,可以挡的些風雨,莫淋坏了帕子,倘若有人见了,俯首即拾。又在柳树旁边的槐树下站了,将绳子往高处一投,穿过枝桠过来打了一个死结,望着远处连呼三声宝玉,将头儿望绳里一伸,足儿一蹬,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


    忽然听见阵阵音乐之声,只见一群仙女抱着各种乐器奏乐跟从着一女飞来,心中正自恍惚,仔细一瞧,竟是秦氏飘飘荡荡而来,对他作个揖道:“我等奉警幻仙姑之命来接绛珠妹子回太虚幻境。”黛玉愕然道:“此话怎讲?”可卿道:“我本警幻之妹可卿是也,因妹子生前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绛珠草,受赤瑕宫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欲酬报他甘露之惠,故下世为人,用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今已还尽,故请妹子到太虚幻境司掌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几处,妹子快随我前去销号。”黛玉听了,恍然大悟道:“谢谢姐姐指点,不然妹子一生不得明白。”可卿携了其手,飘飘荡荡飞往仙界去了。


    话说紫鹃四处寻找不到黛玉踪迹,忽在柳叶渚边看见黛玉吊死在槐树上,吓的大哭。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系新绦嗟慰失意人,拾旧帕悲悼寂寞骨


    诗云:


    萧萧落英皆陈迹,错认红尘堪痛惜。


    王孙倏归悲風动,一片相思化欷歔。(按:最后一字被涂改不辨)


    话说紫鹃在柳叶渚边找到黛玉时已经迟了,黛玉已经吊在槐树上气绝身亡。紫鹃将黛玉抱下,大哭着扶着晃道:“姑娘,醒醒罢,别吓我啊。”黛玉只是往地上歪倒。紫鹃抚尸悲声大放道:“姑娘怎么这么傻,你去了家里可怎么办啊?”又晃了几下,情知无望,忽然又哭又笑的,也不理黛玉,起身摇摇晃晃走着,嘴里不停说道:“姑娘,这里冷啊,该回去吃药了。他们是虎狼心肠,会下毒手的。姑娘,回去罢!”边走边哭笑不住,又道:“这里容不下咱们,咱们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又忽然高声喊道:“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走一路喊一路,声音里带着凄楚悲凉,听的人悚然惊畏,惊飞些栖鸦宿鸟,扑楞楞飞往空中去了。


    紫鹃未觉疲倦,在园中走了一夜,喊到大天亮,才歪倒在沁芳亭下睡着了。赵姨娘、錢槐一伙夜间把园中杀的昏天胡地,一时乏了,都在宁府各个房里睡了。天刚亮,养足了精神又持刀往园中呐喊着奔来。贾家昨儿死亡甚重,只余下卫若兰、贾琮、李纨、贾兰、贾菌母子、贾衍扛着梯子。


    贾珖、贾璎、贾琛、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芝、贾荇、贾芷和二十多个奴仆都慌忙往菜圃里跑。贾琮焦急问道:“林姑娘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院子里一个人也不见。”卫若兰来不及回答,把个梯子放在墙上,叫李纨、贾兰、贾菌母子先爬上去。忽见强盗们乱嚷着奔了过来,都吓了一跳。李纨、贾兰、贾菌母子已经翻过墙去。贾琮刚把脚迈上梯子,就上来几个强贼把他砍倒。贾珖、贾璎、贾琛、贾藻、贾蘅在菜圃里和贼寇拼杀,又被砍倒两个。


    只见一个佩戴金麒麟的公子急匆匆赶来,正是史湘云之夫卫若兰,其所佩戴之金麒麟正是史湘云所给。卫若兰弯弓射向贼寇,两人中箭惨叫倒地。赵姨娘、贾环边跑边喊:“快抓住那个姓卫的,别让他跑了!”卫若兰一脚踢倒一贼,又弯弓往菜圃里射了一箭。只听“啊呀”一声,錢槐胸口中了一箭,疼的倒地扎挣。贾环唬了一跳,忙跑过去扶他。卫若兰见寡不敌众,无计可施,含泪翻越墙头逃走自便了。


    余下子弟、家仆拼杀了多时,俱被杀死。赵姨娘笑道:“他们的人都死绝了,咱们胜了。”众贼都哈哈大笑起来。贾环弯腰哭着摇晃錢槐道:“錢大哥,醒醒!錢大哥,醒醒!”赵姨娘急忙和众贼围了上去,见錢槐两眼一翻,头儿一歪,死僵僵了。赵姨娘含泪骂道:“姓卫的,我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以后走着瞧!”忙指使着众贼抬了錢槐及几个伤亡的弟兄往园中来。众贼埋葬了錢槐等。


    日已当午,赵姨娘、贾环在荣禧堂摆开宴席,庆功贺喜。贾环举杯道:“晚间咱们再痛喝一夜,既是阖宅已归我有,我就是头一个主子了,明日论功行赏封职。”马道婆笑道:“日后大家都跟着沾光了。”与旁边一贼碰了杯,一扬脖喝了。


    赵姨娘道:“园子里白骨堆的如小山似的,也不好看,以后住着也不雅,叫小的们把尸骨都用车拉往城外白杨村青枫林里去!”于是唤了十几个弟兄去忙这事。赵姨娘正和马道婆说着话儿,忽听远远有哭喊声道:“姑娘回去罢,他们不是好人啊!”声音凄惨悲怆,听的人身上发毛,忙叫了下人过来道:“这是那个不怕挨刀的乱嚷,还不教训了?”一贼笑道:“不知那府里一个丫鬟,喊了一夜。这回又喊了起来,嘴里都吐出大口血来,仍不停口,原是个疯子。”赵姨娘道:“疯子理他做甚!咱们喝咱们的,听他喊的象唱小曲似的,挺有意思的。”众人都笑道:“正是,正是!有他一边唱着小曲,咱们喝着小酒也挺悠哉悠哉的。”


    贾环多喝了几杯,忒斜着眼踢了一贼一脚道:“听爷爷的话不?日后我也疼惜着你,快给爷爷跪下磕个头,爷爷我赏你一杯酒。”那人忙跪下仰头道:“求爷爷赏一口罢,我们做奴才的也尝尝什么味。”赵姨娘、马道婆都哈哈笑道:“他给你倒的是马尿,他哄你呢!”众人都跟着大笑起来。那人笑道:“是马尿我也喝,谁叫是主子赏赐的呢。”贾环颇为得意,令众人抬过箱子来,把里面从各处抢的珠宝首饰往地上一倒道:“这是给你们的赏赐,谁抢着了归谁。”众贼都一哄而上,乱嚷着争抢。有几个还骂骂咧咧的去夺一件手镯。赵姨娘抓了一把铜板,往空中一撒,慌的众人都弯腰去拾,头撞着头也不觉的疼了。大家喧闹了一天,夜间仍摆着酒筵,喝个昏天黑地。


    只见一贼笑着进来禀告:“园子里的尸骨都已拉到城外埋了。下剩的可能还有,明日再逐一寻查。”贾环皱眉道:“那个疯子是姓林的丫头名唤紫鹃的。咱们喝了一天,他也嚎了一天,尽是什么不如归去,讨厌的很!快把他扔湖里淹死算了。”一贼笑道:“刚派人过去瞧了,那丫头吐了一路的血,已经死了。明日也带着扔城外罢。”贾环疑惑道:“怎么姓林的没听说他在那里,死活也不知?”众贼都笑道:“白天埋了这么多尸骨,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也许里面就有也未可知。”贾环听了只得作罢。众贼正在豪饮,忽然一贼来报:“贾大哥,姓柳的那群狗道士跟贾蓉那一伙又闯进来了!”贾环听了大惊,忙命众贼集中了去跟他们拼命。众贼寇持了刀剑奔了出去,和外头闯入的厮杀起来。


    且说柳湘莲、冷子兴、贾蓉、贾蔷、薛蟠率众寇和赵姨娘贾环的队伍干了一夜,将他们逐出园子,又追到城外,誓要剪除干净。赵姨娘、贾环都跺脚喟叹道:“咱们的人竟敌不过他们,倒死伤了大半,只好逃往外地另作打算了。”怀恨蒙羞而去。贾蓉、贾蔷、薛蟠、柳湘莲、冷子兴见赵姨娘势败逃走,都拍手笑道:“园子又夺回来了,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了。”


    于是大设筵宴,由妓女云儿、多姑娘、芳官等十二个戏子陪宴。那多姑娘原是晴雯的哥嫂,最是風月场里惯家,自打府中家反宅乱一来,他便见風使舵,大肆招揽才俊,拿出看家本领,同那些贼寇日夜鬼混,一则保全了性命,二则足了他淫浮之念,可谓是招蜂惹蝶、炙手可热,毫无羞耻之心,其夫多浑虫亦不知逃往何处去了。


    薛蟠一边调笑云儿、多姑娘,一边令芳官几个唱曲助兴。


    薛蟠举杯要龄官唱一套《盘丝洞》,龄官冷笑一声道:“先到里头穿了戏服,待会儿出来。”薛蟠笑嚷:“那就快点扮了出来,我看看扮相俊不俊。”贾蓉、贾蔷、柳湘莲、冷子兴都笑着要他忍着性子等。忽然一贼进来报:“不好!那十二个戏子偷了一箱子珠宝跑个没影。派人到外头去找,见他们跑远了,追不上了。倪二骑马追去了。”


    贾蓉听了大骂:“我早说这十二个娼妇手脚不稳,果然应到今日。”薛蟠也唉声叹气道:“内中那么俊的几个也跑了,小曲儿也听不着了。”贾蔷举杯笑道:“女人多的是!何必自寻烦恼,还是饮酒要紧。”柳湘莲、冷子兴也笑着举过杯来。大家觥筹交错,划拳行令起来。不大会儿,倪二喘吁吁进来道:“林子里树密,他们东绕西拐,已看不见了,我只好回来了。”


    贾蔷举杯笑道:“跑他娘的腿!倪大哥快坐在这边,大家豪饮。”倪二挨着薛蟠坐了。冷子兴笑对薛蟠道:“薛兄功劳不小,要多饮几杯。”薛蟠道:“我有什么功劳!不过是兄弟们上前,我只是在后面谋划罢了。”冷子兴笑道:“若不是令妹出计叫鸳鸯在姓林的面前说小红的是非,咱们还攻不进来呢。”薛蟠道:“也没什么,不过妹妹读了些兵书,比我多识了几个字,才出了这个……什么来着?”贾蓉笑道:“反间计。令妹高明的很,薛大哥以后要学着点。”薛蟠笑了笑,因心里高兴,痛饮了几大杯,自觉有些醉了,便要回山庄歇歇,起身便要告退。


    这时,一下人过来扶着他道:“大爷不是要拿什么新鲜玩意给小的们看吗,怎么又忘了?”薛蟠一拍脑袋道:“看我这记性,说了几次都记不住。”那人撇嘴道:“大爷没有那玩意就别夸下海口,要兄弟们等的心焦。”柳湘莲、冷子兴凑过来问:“什么好东西,我们也看看。”薛蟠道:“不值一提。是我那年在苏州买的香袋,搁箱子里几年了,都没有拿出来过。兄弟们没有见过,我这就回去拿来给他们一观。”说着要倪二扶着出了园子往紫檀堡而来。


    薛蟠回到山庄,一进了屋子就翻个不住,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怕见了兄弟们不好说,又叫他们说嘴,不觉动了气,喝问宝蟾道:“这箱子你开过没有,怎么那个十锦香袋不见了?谁拿去了?”忽见金桂掀帘子进来道:“还不是你那人见人敬的好妹妹拿的。那年巴巴的放在贾家园子山石上,闹了一场風波。你们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做出来的事都够使了。”薛蟠听了发了个怔道:“又有你说嘴的了,没有了就没有了,以后再买罢了。你那时又没有嫁到咱家,怎会知道这个?”推着金桂往外赶。金桂冷笑道:“你忘了那日你喝多了,要拿给我看,说要助助咱们的兴来者,我去找,莺儿偷偷告诉我说那年已被你妹妹取走,不知做什么用场了,我听贾府的婆子们说抄捡大观园就是因一个香袋而起,我估量着你们得不到宝玉,就去陷害别人。你们做的事怕别人知道,我偏要嚷出来,看你们还怎么哄人!”


    薛蟠怕宝玉在那屋里听到,只得陪着笑道:“好了,别嚷嚷了,今儿我服侍你罢。”金桂鼻子眼里哼了一声摔帘子出去了。宝蟾道:“留着他也是个祸害,不如打发了他。”薛蟠道:“怎么打发,出去他还不是乱说咱们薛家的不是?难道要把他宰了不成?”宝蟾听了不觉一怔。


    且说宝玉在那边屋子里听见金桂在吵闹,起身要到里间回避。袭人道:“他们成日吵着过了,咱别管他们。二爷带的玉怎么丢了,是那个偷的?”宝玉叹了一口气道:“什么劳什子,丢了就丢了,提它做甚。”袭人道:“宝姑娘昨儿找了一块,和你那块式样不差多少,就找人也照着原来的刻了字,我去拿来给二爷带上,也好驱驱邪。”


    宝玉此时心情烦闷,想到自己来这儿多时,家里事情一概不晓。黛玉是投在那个井里,宝钗说的不详,自己要祭祭他也没有机会回去,不觉长叹一声,堕下泪来。袭人去宝钗屋里拿玉,见莺儿已把绦子打好了,正在拿给宝钗看。宝钗道:“青色配上金边,正是好看。袭人,你拿了给宝兄弟系在脖子上,再把玉络在里头就妥当了。”袭人答应着接了玉,往这边来,见宝玉坐着流泪,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把绦子挂在宝玉脖子上。


    宝玉本讨厌这些世俗玩意,又怕扫了袭人的兴,只得任他系了。袭人安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再记挂着又有何益?宝姑娘挺不错的,没有不赞的。二爷也不小了,该想着婚姻大事了。”宝玉叹气泣道:“如今家破人亡的,我那有心思娶亲,以后再提罢。”倒向炕里歪着。袭人擦着泪往自己房里去了。


    且说冷子兴、贾蓉、贾蔷、柳湘莲和众道士、贼寇在荣宁两府嬉闹了两天,日日把盏划拳,夜里都寻房子睡了。谁知半夜园中闹鬼,那些死去的冤鬼影影绰绰的悲惨哀号,吓的众贼寇浑身毛骨悚然,更有几人亲见有鬼到屋子里要掐死他们。贾蓉、贾蔷夜里也被几个冤鬼追逐,都抱头鼠窜,躲在草垛间不敢出来。因外地战乱不断,贾蓉、贾蔷把众贼召集了,离了贾府到异地打仗去了。贾府空空无人,寂寞清静,一连数月都没有人来。园中的花草林木因无人照管,都渐渐枯萎了。到了深秋,更是凄凉荒芜。


    且说到了第二年,宝玉在紫檀堡住了几个月,不觉又是深秋,因惦记着家里,趁宝钗袭人等不留心,偷偷跑出山庄,星夜赶回府中来,人倦神乏,在贾府门口睡着了。天色刚明,宝玉醒来,强睁涩目,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园门的牌匾被人戳了几个洞,忽见两个儿童从门边露个头,不认识,喝问二童道:“你们是那里来的,跑府里做甚?”那二童过来打量了宝玉半天道:“我们见过你,你不是这府里的公子吗?这园子一个人都没有,凄清的怕人。刚刚我们从里头出来,啥宝贝也没有见着,在那渚上柳树下看到一具白骨,吓死人了。又从那柳树洞里掏出两个旧帕子,以为包着什么值錢的首饰,展开一看,空空如也,扫兴。”二童摇摇头走了。


    宝玉听了,也颇感伤,信步往园中走来,却见:


    楼阁依在,厮人已空。时艰年荒,骨肉流离。吊影孤愁,谁知凭栏意?天际飞鸿,排成人字。


    又把荣宁两府走了一遭:满目凄凉,空念旧事。浮生千万绪,化作泪千行。聚时如春梦,散时无觅处。


    又来至潇湘馆,却见竹林被人砍去,不余半点,只留平地。寒烟漠漠,落叶萧萧,人面不知何处寻,空留热泪情难寄。步入房中,却是桌翻椅倒、纸片撒了一地。药炉打碎,帐幔铺地,梁上结满蛛丝。


    忽然听见有人念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我知是谁?”不觉一惊,听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走出去一看,只见黛玉的鹦鹉站在一棵枯树上不停吟哦,原来鹦鹉失去了主人,独自外出觅食,恢复了野性,叫到:“林姑娘回来了,林姑娘回来了。”宝玉伫立鹦鹉面前饮泣,鹦鹉念到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玉用手抚之,鹦鹉扇动翅膀,惊飞起来,往遥处飞去了。宝玉不觉大哭,自语道:“林妹妹,你上那里去了?我回来迟了!”


    忽然想起早起门口那两个小童说的:在渚边看见一付白骨和两个旧帕。不知又是那个冤死的丫头,不如过去凭吊一番,以诉悲愁。于是又把大观园各处逛了一番,不觉来至柳叶渚边,看见槐柳成阵,空寂无人。


    果在槐下看见一付白骨,近旁柳树下搁着帕子。走去弯腰拾了,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那年我病了时托晴雯送给林妹妹的吗?怎么扔在这里?”再一想,全明白过来了:“这白骨不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林妹妹吗?”不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良久,宝玉被冷風吹醒,疯了似的大哭着扑到白骨上喊道:“林妹妹,你死的好惨啊!神天菩萨对你不公啊!别人都有寿终正寝之所,你却孤零零死在这荒渚野外,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我来迟了!我好恨啊!”说完望着苍穹瞪着双眼哭道:“神天在上,你怎么不开眼啊!我诅咒你这厚地高天,连好坏都不分。老天,你何时才睁开眼啊!”低头望望白骨,又哭道:“妹妹,我思念你肝肠都要哭断,你怎么狠心独自去了。”说着,在地上插了几根树枝,又找了一根木棍,在那地上边哭边念,写下长篇诔文道:


    维干戈寥落之年,霜凄风紧之月,悲艳伤红之日,怡红院落魄公子含悲洒泪,唏嘘考答苍茫高天,感怀触绪,长歌当哭,嗟悼亡妻。思及奠祭之所非祠非堂,仅荒渚野陇,衰蓬枯草,怎不悲恨盈腑,愤怨塞胸?然一无香烛佳酩,二无乐奏拜毯,三无果品腊猪,四无陪祭献帛,仅拔茅以茹,折柳插槐而已,终不免愧悔嗟泣,无可如何至矣!思及当初妹妹所作:“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语,而今竟成谶言,浊玉泪亦殆尽,思慕感悼,岂有另备奠仪?凄恻哀痛,恨无瑶台仙药。然情真意切,足表诚心,望妹妹泉下息怨体谅。吾今实乃瞻前不能顾后,唯有以虔诚痴心感我知音。又记卿诗曰:“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字字句句,似沾泪血。


    吾妻林氏黛玉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九载,乡籍姑苏盛地,杰出名宦高府,棨戟抛却故里,远投亲眷新庐,萱椿终不相首,永作他乡之客,思其容则清雅飘逸、堪同西子比娉婷,思其度娇姿弱态,敢与飞燕赛婵娟,其品貌则花月犹觉浅庸,其風度则茝兰自为惭怜,看其眉娟丽似蹙若颦,横云卧柳,一番韵味,华章莫述,看其目明秀似凝凄含露,点漆灼星,万般怜爱,斐文难赋,量其才则道韫掷笔,宋玉神疏,念其尊则金玉陋俗,珠翠粗鄙,禄蠹看官惭颜,世俗孺媪咸仰;其为洁冰雪尚有微尘,其为尚昆仑犹在足下,其为节劲竹可同比肩,其为德松柏堪誉深长。妙笔兴咏有章,诗社菊花魁夺,文雅点洒馥郁,似闻桂醑兰香;俭约惜物尚古,闺性严毅平修。持家以宽克众。德美旦奭清一,疏昵惟善是嘉,孰料晴日蒙蔽乌云,姣兰偏逢狂飚,浊雾弥掩清灵,碧空泼染浓墨,遂使明妍褪尽罔屈,佳思沦为幽沉,飞龙陷于曲沼,遗恨无尽无穷。蒹葭似闻冤啼,匝地疑有悲声。悲呼恍出荆棘,愤怨如聚蓬榛,蔓延天地,直上苍穹。赤子黼黻,愿以众命换取玉容仙质;银汉霜娥,齐助月兔捣杵回生之药。然芳姿终散,倩影难寻,一把辛酸,唯叹夭折。枫杨萧萧,阴阳浩浩,杳杳潜寐,千载不寤。年命譬如朝露,失我故欢;人生忽如風絮,余之永伤。忆昔妹妹抛家别父,孤苦无依寄身府下,姊娣悉慕诗才,奴婢咸仰深恩。虽有慈祖仁亲呵护,忠婢贞鬟勤侍,然内心凄苦又谁能知?曾记妹妹初来始见,睹颜面善,权作旧时相识,心有灵通,恰似远别重逢。感慕娇颜弱姿,送妹颦颦妙字,厌俗高低不择,癫狂狠命摔玉。亲密友爱意重,青梅竹马情深,晨夕言和意顺,行止略无参商。金玉谣言生妒,熟惯难免求全,赌气荷包误剪,躬自俯就回转。笼袖喜闻奇香,俏语笑学咬舌。畸角同埋花冢,桥石共读西厢。我是多愁多病,卿乃倾国倾城。情重愈发斟情,一心反成两心。卿自临風洒泪,吾则对月长吁。虽系人居两地,实为情发一心。紫鹃慧辞试玉,公子魂魄失守。桩桩件件难忘,朝朝暮暮谨记。良缘喜待佳姻,宅院風波四起。蜥蜴谣诼龟龙,贞烈见嫉遭危。仕途人情纸薄,盍府竟被检抄。恶子外通流寇,姨娘内引强梁。遮天黑云污浊,遍地白骨重叠。楸榆飒飒鬼泣,蓬艾啼猿哭屈。官高尽遭杀戮,骨肉自相戕伐。血污游魂惊心,草舞腥風溅泪。世情万事衰歇,兄弟天伦丧乱。幽冥日近,蓬莱路远。厮园依旧,卿何薄命?柳遮槐隐,孰何孤骨寂寞?青枫鬼吟,惟独佳人无坟。绳碎巾沤,颦颦怀恨自缢,帕陈泪浸,潇湘旧迹模糊。今日归园,紫鹃芳影难觅,新仇旧恨,凭自堆上心头。仰天泣号,青帝缘何无情?低首沉吟,地府忘收悲魂。昔景如影,思之历历凄梗。思虑趋深,难解失妻之惑。必定自缢槐枝,古今多少相似,屈子怨深,悲投汨罗,庞涓有恨,师败自刭,西施功空,沉江泥葬,飞燕遭诋,贬庶己亡,如是运舛,郁郁投缳。楚王愧心,乌江刎颈,扶苏情苦,泣昭抛生,文种愤主,剑逝楚郢,子胥诚心,夫差逼杀,不韦受牵,忍泪服毒,叔齐节高,首阳饿亡,幽王宠姒,骊山命归,林林总总,不可尽述。


    被诼谮兮悲兮愁,心烦愦兮哀兮忧。


    虎兕争兮咸京晦,狼蝎侵兮旧邦堕。


    宫廷蒙兮不见光,道遐迥兮业勋垂。


    凌惊雷兮而狐疑,违紫都兮沼水堵。


    犬戎为患,自尧舜侵扰中华。


    汉唐诸朝兮,深受其害;


    胡虏成势,于秦楚觊觎长城,


    宋元各代兮,尽遭之袭。


    不幸兵戈之祸兮,蔓延当今之世。


    欺舜之正裔,辱圣虞之功德。


    嘲父辈之仁孝,蔑赫赫之灵天。


    朝中跳梁兮,小丑猖獗。


    世代剿袭之难灭,日月亿兆兮不绝。


    恨不能操戈被甲兮,以灭胡虏;


    车毂短接兮,报切齿痛。


    带剑挟弓兮,以破戎羌;


    持长矛兮,以除贼首。


    帝阳司权,缘何包恶邪兮。


    贼寇举国施虐,四野血肉遍地。


    胡骑满城扬尘,八方哀声载道。


    天何如是之无情兮,龙战于野血玄黄。


    地何如是之冷漠兮,宦民奔逐孺妇丧。


    华夏饮泪,黎庶含悲。


    甘采菊逸兮,携同颦卿。


    仙乘辇车兮,不问尘寰,


    人面何处兮,荒渚有骨。


    神灵有验兮,不容佳侣。


    恨如春草兮,划尽犹生。


    朱楼有梦兮,历历如近。


    欲生双翼兮,探寻鸿蒙。


    碧落仙界兮,颦卿静居。


    烟萝为障兮,临兹莫睹。


    破苍蒲荆棘兮,誓携卿手。


    献诚心怦然兮,忘却烦愁。


    结缡于瑶池兮,普仙同贺。


    倏忽嗟叹兮,幻影成虚。


    唏嘘涕泣兮,佳缘不再。


    人生不如意兮,遗恨难遣。


    欷欷怅怏兮,彷徨语寂。


    志哀无尽兮,虔诚是祷。


    聊成礼兮,志为期祥。


    呜呼哀哉!尚飨!


    念毕犹在嗟悼,忽听背后有人戚戚然叫了一声:“宝玉,你好。”宝玉回头看那花遮柳隐处,影影绰绰走来一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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