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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堡档案馆(WIA)查档攻略

艺术史的图书馆 艺术史图书馆 2021-02-10

艺术史图书馆按:一个中国学者如何做西方艺术史研究?大概有两个方面:一是像以前夏鼐、钱钟书、梁宗岱等,深厚的中学底子,西学研究上也是以中国的传统学问的方式进行的(夏鼐不典型);二是今天这种以档案式研究为主的。在KHI的日本学者,基本上都是来调查意大利的某个档案,以此来建立自己的研究。这种方法未来也毋庸置疑会成为中国人做西方艺术史研究的主流。


本期邀请温心怡同学来分享她在瓦尔堡研究所的查档经历。温心怡在瓦尔堡档案基础上写成的论文Bilderfahrzeuge from China: Aby Warburg’s Encounter with Chinese Astrology也将受邀参加Uwe Fleckner教授组织的研讨会,马上也将赴剑桥大学科学史系深造。另外,Uwe教授将在七月中旬再次来北京做一次半天的Workshop。KHI 9月也将举办一次瓦尔堡早期在佛罗伦萨的经历的工作坊,正在 call for application。

 



本期内容

  1. 引言

  2. 瓦尔堡档案馆(WIA)的查档流程

  3. 我的瓦尔堡研究经验

17年和18年的夏天,我都是在瓦尔堡图书馆度过的。晴朗的人潮汹涌的上午,有时候从Euston车站步行,有时候坐公交,下了公交车拐进UCL的校区,经过一家Waterstone,就能看见瓦尔堡研究所的大楼。




在瓦尔堡看书的日子让我学会了十分钟准备便当:瓦尔堡图书馆的每一层都有冰箱,我一般就买Sainsbury四五镑一大块的三文鱼切成刺身,和酱油、芥末和蔬菜沙拉一起放在便当盒里,早上放在冰箱,中午一气吃掉一大盒,冰凉的刺身入口的时刻简直幸福无比。因此经常被以为是日本人。在档案馆闷头看信的那五天,傍晚闭馆出门之后疲惫感会一下涌上来,有时候要在楼下的小花园坐一小时才有力气挤地铁回家。但是每当推开刻着Mnemosyne的老式大门,都有种温馨的感动在心里,两年前还像dream school一样的地方现在已经变得太熟悉了。




17年的据点在1层image区,当时找朱老师开了封介绍信,办了一张visitor的进出卡,从KCL下课就直奔瓦尔堡图书馆,做点古希腊语作业,然后蹲在瓦尔堡、潘诺夫斯基的架子前面翻文献,最大的收获就是把于贝尔曼那本Atlas展册读完了。18年则是一个人来到伦敦,下飞机的第二天就直奔四层的瓦尔堡档案馆。还记得按电梯上楼的时候心怦怦跳,从来没人教过我“查档案”是个什么概念,也不知道怎么和档案馆里那么厉害的瓦尔堡专家打交道。但好在老师们都很nice,一直回答我的问题,还给我看尚未出版的新研究。


今年答辩之前在电脑里数数,五天一共集中看了一百多封信,不少是乱七八糟的手写。后来申请研究生跟瓦尔堡研究所面试,也聊到当时做档案的日子,有种欣慰感,觉得有这样一个心灵寄托之所真的很幸运。写完瓦尔堡与中国占星学的论文之后自己给自己立了个flag,应当每年都回WIA做一个小研究。这个暑假估计把科学史家瓦尔堡,以及(和高明师兄合作)重构1929年以前瓦尔堡图书馆的proposal做出来,未来几年就慢慢搞了。


这篇文章也算是我欠古典班的稿子,能得到古典学中心以及校长基金的出访资助真是很感谢。我最后的成果也算是不辜负老师们的支持了,以后参会和发表的时候定会提及。


瓦尔堡档案馆(WIA)的查档流程




说一说在瓦尔堡档案馆(WIA)查档的流程。档案馆其实很小:图书馆四层一个房间,上图这面墙后面的大柜子里放着一个个盒子,这些是瓦尔堡的档案。查档都是档案馆的老师帮忙取,不允许自己去取,所以自己五天连续看了那么多信外加不少展览材料,也是辛苦人家了。另外书架上也有很全面的瓦尔堡研究文献收藏,像红蓝全集就随时可以查阅。下图一整面墙的卡片盒非常好看,是瓦尔堡自己用的卡片索引,而且支持在线检索。



来查档之前肯定要把在线的东西都过一遍。WIA的在线检索包括两个部分:

一是档案的结构,整个senate house library里有很多档案,瓦尔堡档案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档案的结构可以在这里看到。当然这只是一个结构,并不是完整的档案目录和内容描述。瓦尔堡档案馆桌上单独有一个黑夹子,里面是真正的档案目录,但是放在档案馆的纸质版,还没有上线。


https://archives.libraries.london.ac.uk/home


二是在线有编目的内容,目前只有研究所1873-1933年的通信(一部分瓦尔堡在世时期的通信有在线摘要,其他的没有摘要)以及瓦尔堡自己的索引卡片有目录放在网上。这些通信对研究瓦尔堡简直太有用,关键词检索还在其次(因为关键词都来自在线摘要,有时在线摘要会有遗漏),更重要的是这个在线目录把所有的人名做了索引,点击信件下方显示的人名,就可以找到所有以他为收信人、寄信人,以及正文中提及这个人的信件。人名一般是不会遗漏的。


下面这个就是一封信的在线编目,可以看到下方的persons一栏。



查档前


关于如何和瓦尔堡档案馆联系,网页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https://warburg.sas.ac.uk/library-collections/warburg-institute-archive)。来查档前首先要和档案馆取得联系,发邮件到Warburg.archive@sas.ac.uk,说明你是谁,研究的方向和准备查阅的大致资料。你在这个阶段最好已经看了一些已出版的,多数在红蓝那一套里的一手资料,也查了在线档案目录,基本知道自己要查哪个阶段的什么东西。


得到回复之后,一般会要你的所在机构开一封推荐信,说明你的研究内容,你的德语手稿学水平,以及你来查档案的具体时间。我过去的时候手稿学水平基本为零,不过还好要看的大部分信都是打印的,少部分手写稿只需要看懂一点片段就够,一直靠着Dr. Wedepohl给的一个字体对照表(下图)现学现卖。人家可能看我是中国的本科生所以比较宽容吧。大家来之前还是要提前学一学,虽说学了也未必能看懂瓦尔堡后期那些特别乱的字。旁边入镜的那两封信都属于好认的。

如何练习认德语手稿?我在魏玛偶然买到了这样两本书,还是在席勒故居的纪念品店。后来发现有这样一个专门的机构。这个杂志每期都会有手稿识别的练习题,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德文手稿一直到十九世纪,题和答案网上都有。


BfDS - Bund für deutsche Schrift und Sprache e. V.

查档中


然后就是查档了。首先到了档案馆,最好把上面提到的黑夹子从头看一遍,很厚,里面是对每一个档案子文件夹的描述,例如关于1927年在KBW的占星学展览,目录里会写一共保存了几份展览计划(有的展览计划已经收入了Tagebuch der KBW里,也会说明),展览图片存在几个盒子里,你就按照这个目录填单子,索取自己要的档案。


查档的时候要注意很多规范。档案馆里只能用铅笔;索取档案要按要求填写他们的索取表,一般档案的表和信件的表还不是一种,索取信件时要把你在线查到的收件人、寄件人、日期等等信息填上。如果你想自己拍照是可以的,但是一天拍照的文件不能超过10份,而且拍的东西不能超过这个作者在WIA所留存所有档案的10%,比如如果一个人总共只给瓦尔堡写了10封信,你就只能拍一封。所以查的时候要自己计划好,尽量电脑直接录入,实在太长没法录入的,或者有图像要拍的,再拍照片。


如果要发表的话,不能使用自己拍的档案图片,需要专门跟WIA联系,让他们给拍照,并付版权费。关于档案的引用,WIA也有自己的格式,一般是WIA, GC, F. Saxl to A. Warburg, 12 April 1929这样。网站上都有写。


下面是查档时给的condition,留了一份作纪念。




查档后


感觉我在档案馆还是挺忙的,就是忙着录入、阅读、拍照,时不时到图书馆跑遍四层去找某一本瓦尔堡的藏书。所以在你和档案馆预约的时间之外,这些档案还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整理时间,这都要计划到你的行程里。你也很有可能需要反复地回来再找当时没注意的材料,我在回北大写论文的时候也发现有一些东西当时没想到,但其实应该去查,不过还好只是一两封信而已。对于我们这种要横跨一个欧亚大陆去查档案的人来说,在当地把工作做全尤为重要。查档的时候经常看见瓦尔堡研究所的老师,带着学生偶尔很随便地就来查查,我就很遗憾没法这么潇洒,只能拼命录入了。


更重要的还是,一批一手材料能为你开启很多个研究方向。比如我的论文主题非常具体,就是瓦尔堡和他的圈子对中国传统天文学、占星学的认知。但我其实借这个题目把瓦尔堡的占星学研究都过了一遍,尤其是后期1925年开始的几个展览,而且还大致把握到了瓦尔堡准备展览时的工作流程,他每一幅图片大致是从哪里来的(Quellenforschung),他和Saxl到处搜集藏书的方法,以及他在汉堡的社交生活。而且这批材料也是我下一个研究题目,也就是“作为科学史家的瓦尔堡”这个研究的基础。


我的瓦尔堡研究经验


读二手文献时积累一手文献


有了“未来我要去查档案”的这种意识之后,其实看二手文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平时看到论文,留意一下他们用的哪部分档案,需要的话攒着下次去档案馆的时候一起查。因为毕竟信件这种东西数量多,你目录检索未必能看全,所以看一看别人用什么材料,互为补充。最近读到Horst Bredekamp和Claudia Wedepohl的Warburg, Cassirer und Einstein im Gespräch,一看他用的材料我也用,但我怎么就没想得那么透呢。哎。


下面是读一篇未出版论文做的笔记,这个文章是研究Hamburg Planetarium的,作者是日本人,感觉挺厉害。我就记他用的一手材料。其实手写还是效率低,有了zotero,这种事情应该直接在zotero上建信件目录来管理,把信件按主题(比如Planetarium这个展览就是主题之一)分类,然后写一点摘要,记下来哪篇文献引用了它,怎么引用的,准备找时间把这些手写笔记搬到zotero上。这样积累的话,你去查档案之前,也能对这些一手材料有个大致了解。



查原档的时候和读二手文献的时候其实一样,都要同步进行一手文献的管理。但是查原档的时候不是用“目录”的逻辑干活,而是用“图库”的逻辑干活,所以第一步用Tropy组织这些拍下来的材料(艺术史家的图像和档案管理软件--Tropy),进行识读,会非常方便——可惜的是Tropy不能管理pdf,因此材料转写完之后还是要靠zotero管理(如何用目录学追踪艺术史的最新进展:书籍编目的工具Zotero),像我下图在印象笔记中做的这样,把信件按照事件为单位,分成一个一个的小组。这条笔记用来攒材料写得实在太长了,用Tropy和zotero配合就会好很多。




注重Quellenforschung,档案与藏书相结合


在这方面瓦尔堡档案太可爱了:个人档案和个人藏书都在一起。你研究达芬奇、伽利略,还得费劲重构他们的个人图书馆,很多书不一定能找到,但瓦尔堡个人的书都被好好管理着。去年听说尼采的所有藏书(包括批注)也已经电子化了,在魏玛的时候还拜访了一下尼采档案馆,期待这批藏书上线。虽然现在图书馆里瓦尔堡自己的书和后来买的新书混在一起,但是目录一搜都能查到,至少我的研究范围内还没发现瓦尔堡丢书,虽然看Tagebuch der KBW也有记载丢书的情况,而且后来从汉堡搬到伦敦可能也有遗失。


这些藏书有什么用处?对我来说最关键的一点是,瓦尔堡后期占星学展览里,很多图片都来自其他人像Franz Boll的著作,也就是说他展览里使用一张图片,但他自己可能完全没研究过,都是看Boll的研究。还有来龙去脉比较奇葩的,比如瓦尔堡1927年的展览上用了一张中国的什么书影,后来发现这本书是Saxl几年前很偶然买到的,他们的汉学家朋友还写信建议他砍价。像这样的Quellenforschung工作,Fleckner 2012那本展览图册汇编里面也没有做全,但是对理解瓦尔堡的这些展览特别重要。下图来自Fleckner 2012(因为会有版权问题,所以就不放在WIA拍的清晰图了),右二图就来自下面这本瓦尔堡的藏书,就是我拍的这一页。


而且更重要的是别人寄给瓦尔堡的论文。有时候一个人比如Franz Boll写信说:Hey! 我新发表的文章寄给你了!然后瓦尔堡回信说我看过了!我有什么什么建议......这些文章都好好地收在图书馆里。而且不光是Franz Boll这种和瓦尔堡联系紧密的人,也有一些联系很弱的人,但其实瓦尔堡的确读了他们的文章。瓦尔堡图书馆会把所有论文加个硬壳封皮,和书籍一起摆在相关领域的架上。把这些论文通读一遍,就大概了解了瓦尔堡对于一个新领域(比如古希腊占星学)的知识基本是怎样形成的,哪些思路来自别人,哪些是他自己的问题意识。


同时这些藏书还可以用来做理论工作,比如讨论瓦尔堡的图集方法。例如下面于贝尔曼Surviving Image里的片段(包括那张1928年的记忆女神图集plate 2,我没有拍于贝尔曼的书影,直接下了网上的图),就是用了KBW馆藏的一本书来和瓦尔堡的记忆女神图集相比较,这本书应该是瓦尔堡很早期的时候看过的(Brosius 1997)。了解一个人都读到什么,学到什么,才能明白他真正自己创造的东西在何处,甚至越是面对天才一样的学者,越要做好考证其思想资源的工作——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尼采、瓦尔堡这些人的藏书。



有想法立即验证,培养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直觉


虽然WIA可以在线查阅的只有卡片和瓦尔堡的通信,但用来检索,验证一时兴起的想法也够了。当我脑子里想到瓦尔堡与中国占星学、瓦尔堡与科学史这种题目时,我第一步就要去在线搜索,搜索关键词,也搜索人名,搜索瓦尔堡和汉学家、和当时的科学史家的通信,然后光是Karl Sudhoff就搜到很多,去年看了一百封信,感觉秋天去档案馆还能再看一百封。有的边角话题,光看红蓝版的全集(其实还不全)找不到啥资料,但是全集也要看,或者说最理想应该是烂熟于心的状态。Tagebuch der KBW专门出过索引,这个就能帮上很多忙。


前一阵有小学妹问我瓦尔堡与弗洛伊德,其实也是这个道理。在没看史料之前,我们的想法都只是脑洞,或者顶多能写理论文章,费很大劲去比较瓦尔堡和谁的思想如何如何——但是瓦尔堡这种写东西不发表的人,没有任何“经典著作”,没有文本依托,其实很难把这种比较做扎实,很多时候写的不是瓦尔堡,只是自己的判断。有了这一步搜索以后,知道自己的想法在什么地方可以深化和推进,再去慢慢查日记,查藏书......其实这一步搜索不花时间,但有时候我们想着“反正在国内也没有一手文献”就自动放弃了。我虽然不是历史系出身,但也觉得时刻有一手文献的意识才是好的研究习惯。


做档案研究,好像选题并不是一个费很多脑筋的事,因为更重要的东西,更个性化的东西,都是在做的过程中慢慢发现的;可做的题目永远有很多。一开始接触一手材料的契机可能很偶然,但是如果在处理材料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真正的关注点和方法上的偏好,就会慢慢依托材料发展出一个你自己的研究体系。比如我目前在WIA关注的就是科学史、图书馆,以及瓦尔堡的展览工作过程,这些说到底都是一个modus operandi的问题。我前一阵读萨顿,非常直觉地觉得他这种人和瓦尔堡、Saxl有共同之处,但是一个美国人一个德国人,联系的点在哪?后来一查他们真的联系过,这个我之后会慢慢写。


档案读多了你是会有直觉的,其实就像交朋友谈恋爱一样,慢慢去理解一个人的想法,设想他看到这样的材料,面对这样的情况会怎样做,其实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同时,“理解”又会带上你的时代,你个人的痕迹,不管你是价值中立论者还是持相反立场,你在自己的语境下对对方的理解一定是具有当代性的,这也是创造力运作的地方。直觉和判断力是一个要终生培养的东西,你创造你研究的对象,你研究的对象也会不知不觉塑造你。我想做一名历史学者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与一群人乃至一个时代建立羁绊。说到羁绊就放一首银魂的片尾曲作为结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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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0、4000、2万、30万,这是一系列图书数量的数据,10本著作大约可以比较有把握地掌握一个研究主题,100本可以差不多地勾勒出一个研究方向的框架,4000本可以满足一个学者的研究需求和一个私人图书馆的藏书开端,2万本则达到了私人藏书较为完美的状态,30万是一个专门学科的藏书的公共图书馆的量。这个公众号旨在建成一个私人的艺术史图书馆,藏书量在三万左右,主要收集艺术文献(5000)、艺术史学史(15000)以及瓦萨里《大艺术家传》中对各艺术家的注解所需要的基本研究著作(1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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