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酗酒,我失去了中国情人
编者按:苏联崩溃后的社会现实,俄罗斯女性,中国留学生,混乱时代的淘金机会,爱情与爱情的误读,永别和长久的想念。这是一个个人命运、大国沉浮和高浓度酒精融合在一起的浪漫故事。
斯维达/口述
我出生在苏联,“酒”是我一生难逃的宿命。我的童年被酒鬼爸爸毁了,我的婚姻被酒鬼丈夫毁了。可我也得承认,我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因为酒,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爱情——一段曾改写我人生的异国恋情。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1970年,我在圣彼得堡出生,当时这个城市叫列宁格勒。格勒在俄语里是城市的意思,列宁格勒就是列宁城。这个名字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我记得小时候,人人衣食无忧,家家有房子,很多人家有小汽车,郊外有别墅。我们每年都去黑海度假,没有谁特别富,也没有吃不上饭的。不工作算犯法,游手好闲的人会被抓去坐牢。相比今天,那时的生活没有什么压力。
这是我在幼儿园的毕业照。下数第二排右二是我。
可惜我3岁时,妈妈就得病过世了,爸爸把我一手带大。虽然吃饱穿暖没问题,但没有妈妈的童年,缺失一半温暖。爸爸当爹又当娘,经常借酒消愁,我记得他总是说一句话“你想想,要是没有我一天到晚跟着照顾你,你可怎么办?”一个小孩子,看见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大人沮丧地抱着酒瓶流泪,我可真是在极小的年纪就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又无奈。
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1965年。
我刚念中学,日子就不好过了。超市被抢空,买面包要排一小时长队,卢布贬值,工厂完蛋……爸爸失业。禁酒年代,他总是有办法搞到酒。搞不到,什么含酒精就来什么。酒精作用下,他的头脑里永远是不变的图画:超市里满满的货柜、克里米亚的阳光、乡下花园……酒精能让他一直待在过去。我帮不到他,只想尽快独立出来。毕业后,我找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
这是作废的旧卢布,没赶上1993年8月底的新币兑换,如今已没有这么大额的纸币了。
19岁那年夏天,我和一个叫谢尔盖的白俄罗斯的年轻人相恋了,他是一个退役伞兵,曾被征召到伏尔加河边的驻地去。他也在单亲家庭长大,我们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很高大,有英雄情结,是我们俄罗斯姑娘喜欢的类型。那几年,社会动荡不安,小偷、抢匪、黑社会四处横行,在一个一切不确定的年代,安全感成了金子般的东西。有一个强壮的男人保护我,我很有安全感,我们马上就结了婚。
这是1987年,谢尔盖在伏尔加河附近演练。
好景不长,退役后他一直找不到工作。待在家里的他很快厌倦,“读报纸,喝茶、烫衣服,再过几个钟头,一个星期就又算完结了,咱们的青春可就这么慢慢消磨尽了”。他自视为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人物,“我们这一代是不可能为了什么崇高的事业牺牲了。早在我们还没出生时,就已经有人替我们做过了”。可惜他那万丈高的激情,像一只受了潮的炮仗,吱吱响了几声,就熄灭了。
这是他每天都要怀念的照片,1988年,他(下右二)和战友们在驻地。
要我说声“亲爱的,我理解你”,那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就这类极容易的事,在我们之间已经不能想象了。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叫马克西姆,我一人工作养三口,勉强支撑着这个家。而我的丈夫在利用他的痛苦得到好处——喝酒。我们开始争吵,吵架后,他一定喝酒。喝完酒,一定砸东西,后来,径直动手打我,短暂的平静只是等下一场风暴。结婚三年,我终于栽了跟头。
这是1990年,我和儿子马克西姆(右)在乡下树林里和邻居一起。
苦闷中,我也开始喝酒。酒下肚,烦恼都无。酒醒了,一片狼藉。我感到害怕。我怕自己也变成一个酒鬼,家就毁了。丈夫的痛苦是因为一切永远不变,老爸痛苦是因为一切都变了,我痛苦是因为变和不变我都无能为力,而我们都用酒来解决问题。我拿定主意和他离了婚,和儿子又搬回老爸家。俄罗斯很多家庭被“酒”毁了,“伏特加是唯一的神,你要么举杯,要么下跪”。
这是1993年我和儿子马克西姆在马戏团。
1993年的一天,我在小区碰到一个人问路。他是中国人,很像摇滚明星“维克多崔”。他说找不到朋友家,而眼前的楼、树林、儿童乐园和他来过的一模一样。我告诉他,赫鲁晓夫时期很多小区都是“复制的”。我一边帮他找,一边聊起电影《命运的捉弄》:主人公醉酒后上错飞机,在另一个城市里走进同地名的一个房子,将错就错爱上女主人。刚讲一半,就找到了他要去的楼。我说可以借他录像带,他要我电话号,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1993年,我在小区遇见的中国人。
第二天,我们就在咖啡馆见面,只消互相看一眼,我们就懂了彼此心思。我给他录像带,他请我喝上好的咖啡。他是1992年来俄留学的艺术生,课余在市场卖货。他会唱很多苏联老歌:“小路”、“三套车”……那都是我小时候从收音机里听过的歌,这让我们距离拉近。他俄语说得那么地道,更像一个俄罗斯少数民族。他说我像波兰人,而我祖父真的来自波兰。临走时他说,他还会找我喝咖啡。
这是1993年他在圣彼得堡的以撒大教堂前。
我们经常见面,他总是请我去高级餐厅吃饭。看他结账我惊叹不已,那是我差不多半个月工资。他从拎着一件皮夹克在街边叫卖,到后来赚到第一桶金、开店,实在是个传奇人物,因为俄罗斯人很少这样勤劳。他说,在他儿时,俄罗斯可望不可及:莫大的红场,加加林登月,完全像一个神话。他说他命里缺水所以叫江海。他问我的命是什么,我想说酒,可我羞于承认。我给他讲俄罗斯人信巫术,还约好找吉普赛人算命。
这是1993年他的记账本。
我们在黑河地铁站附近租下房子,接来马克西姆一起生活。我希望这是我最后的家。我辞掉工作,去他店里帮他。他多一个帮手,我多一个依靠。
1993年,我们住的小区。
一天,我们在喀山教堂前碰到一个吉普赛人,我们决定算一下命!那女人算着算着,愣住了,说“三人缺一”!一家三口的小日子过得正起劲,我们哪会信这个?爱情让原本不同世界的两人开始靠近,而我则越来越倾向于他。他从国内带来好多录像带,《渴望》、《我爱我家》。我学会了北京腔,还懂了“孝”、“远亲不如近邻”……这些和俄罗斯不一样,俄罗斯孩子18岁就独立,父母靠退休金养自己,老少谁也不管谁,没有人情味。
喀山教堂。
他给我打开了新世界,我问他中国人是否喝酒,他说,更多是喝茶。我问他中国人都做什么生意,他说,古时候有茶叶、瓷器、丝绸,现在有中国菜。他用俄语讲中国故事,我很钟意。我透过爱他来爱他的国家,我开始学汉语。有中国人来店里时,我用汉语卖货。像他这样半工半读,白手起家的中国人很多。而俄罗斯人得过且过,今天有钱今天光,只能一直穷下去。何以解忧?唯有伏特加。
这是1994年在冬宫广场,我身上穿的皮衣是我们卖的货。
他用平淡的方式爱我,像中国茶,我不知不觉忘了我的酒。他喝茶有仪式,一招一式,举轻若重,这时他又变成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们共用一个本子写日记,每天一起出门卖货,一起收摊回家,一起数钱。他给我添置新衣服,给孩子买新玩具,我天天笑不停。一天,过马路时,一辆车突然拐向我,他一把揽过我,车轮贴我脚尖而过,他救了我命!“差点少张牌!”,他开玩笑,可我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我穿着他给我买的新衣服。
被弄坏的打字机。
后来他告诉我,每次回家,他都会等窗户里熄了灯,再上楼。冬天的寒夜里,他经常在外面冻得不行。家已不是一个温暖的存在,对我对他都一样。
这是1996年冬天我们在红场留影。
我在店里工作。
这是当年我们每次出门必带的防身武器。
他的旅行证。
他和送行的朋友在莫斯科火车站。
我和马克西姆搬到乡下,躲在阁楼里,努力撑过了那个漫长的冬天。
当年他学俄语时的磁带和录音机。
这是2010年马克西姆从军校毕业回来在普希金城。
他留下的幻灯机,他曾沉迷于拍照,老是需要证明我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