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不乘地铁,怎叫纽约客?
地铁里的艺术
文/小艾
来纽约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地铁站。天花板黑乎乎的,地板不仅黑乎乎,似乎还有点粘。灯光昏暗,广告是一层层纸贴在墙框里,没有灯箱。有好事者,等车时忍不住去撕纸角,撕出斑驳的纸边。有意无意,露出下面那层过期广告画上,一只炯炯有神的眼睛,或者一只嘴巴。
站台没有护栏,地铁赤裸裸进站时跟火车呼啸而入没什么两样,同样尖利,同样充满压迫感。事实上,纽约人也不称地铁为地铁,习惯用“火车”一词。若是要搭火车去上州呢?则具体称“坐Metro-North”。细想,平常用惯的语言往往异常准确,纽约的地铁,可不就是火车嘛。让我再给你描述一下。
黑洞洞的隧道里有光,伴随暗暗而来的“咣当咣当咣当”,地铁要进站了。开始减速,但对抗惯性极为艰难,车轮与铁轨拧在一起发出“吱——”的刺耳声音。庞然大物犹如一头闪烁银光的白鲨,大剌剌冲进站台,拉入一股风。速度之快,质量之大,被其巨大噪声充满,让站台上聊天的人瞬间闭嘴。“吱——”声渐弱,终于不情愿地停下来。空气静止,车门开,上下客。紧接着金属巨兽继续呼啸前行。这,便是纽约客每天必经的、地铁的洗礼。
经过十年相处,我和不完美的地铁仿佛成为朋友。等车久不来,或者车冷不丁卡在两站之间黑暗中、不得动弹。都不需要广播安抚,我知道,它会迟到、会延误,但绝不会停止运转。等着就行了,心里头一丝火气都没。有时去外地玩了一阵子回来,在布鲁克林某个地铁站,埋头爬楼梯,突然闻到不可名状、沤了的尿骚味。快步走开,心里竟然感到一丝亲切——这就是野人一样的纽约啊,我又回来了。
每日奔忙,如蛇一般交缠的地铁线上,来来去去是奔忙的人。高矮胖瘦、各色皮肤,大都神色漠然。我并不觉得大家冷漠,地铁不过是幕间休息。或潜心准备下一幕,或静心回味上一幕,中间过场有什么重要呢?心思飘到别处,面色就漠然。想必我也是这样。
车呼啸飞过23街那一站时(这辆是快车、不停),从窗子望出去,刷刷飞过一顶接一顶彩色帽子。不足两秒,又返回隧道黑暗中。那是什么?我便另找机会去站台上看。白瓷砖贴的墙上,用马赛克细细砌出各式各样的帽子:玫红色女士宽檐礼帽、黑色高筒魔术师帽,雷诺阿画中处处出现的黄色圆草帽,希区柯克电影里男主角戴的深色软呢帽,缀满宝石的粉色贝雷帽,还有扁帽檐、蓝白相间的船长帽......
精致浮夸的帽子们像被什么风刮过来,悬浮半空,马赛克细片在灯光下微微地闪、亮晶晶的,简直童话一样。路人兴味盎然地去“戴”帽子拍照,摆出或滑稽、或淑女的表情。站台此刻俨然一小型迪斯尼乐园。
走近看,每顶帽子下方约一米处,有一行小字、是人名。原来这些漂浮帽子,是为了纪念1880到1920年间纽约23街附近的名人,以及他们常戴的帽子。比方说王尔德和他的灰色歪软呢帽,马克吐温和他的高筒黑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不知道这些,乘客也能短暂、亲昵地拥有帽子。通勤途中一抹乐趣、可爱的心情,最宝贵了。
也许这就是纽约地铁艺术的宗旨之一吧。创办于1985年的MTA艺术与设计项目,已经积累了300多位艺术家的作品,分别安装在260多个地铁站里。有马赛克贴画、装置艺术,也有诗歌。它们的观众是和我一样、千千万万、奔走来去的普通人。疲惫时投去窗外一瞥,或等车无聊时细细观察,也许会心一笑,也许——更多时候——心中升起一串问号——这是在讲什么?为什么?
二
我曾经每天早晨坐车到钱伯斯街-公园广场站下。出站走廊的白瓷墙上,比我视线水平稍高些,是一溜马赛克贴的眼睛。一只眼睛一幅,与横放的时尚杂志差不多大小。日日走看过去,瞳孔有黑、棕、灰蓝的,有双眼皮的,有卧蚕的,有的上眼皮饱满、中央处凝住一小片细腻光泽。
与23街站直接欢快的帽子们不同,这些眼睛像个谜。它们没有表情,没表情是说没有眯起的笑眼,也没有怒目圆睁,都是中性地、完全睁开看着你。当然通过肤色、瞳孔可以想象整张脸原貌,但我想这并不是艺术家本意。
就算是中性的眼神也能传达出微妙情绪,这是我每天匆匆走过而逐渐体会到的。就是感觉这个人似乎脾气好一点,那个人好像比较容易哭,这个人有点孩子气,此类模糊不清的判断。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艺术家要讲什么,但不能否认,那些眼睛有一股无声的力量。
三
如果你坐车到42街时代广场,走长长的地下甬道去巴士总站。如果你心情不好,就不要抬头看吧,那样心情或许更糟。为什么?这里有一首诗——《通勤者的悲叹》。“睡过头了”,横梁上出现第一句,大号黑色英文字印在白铁板上。往前走十几步,第二句——“太累了”。再走一段——“要是迟到”——
“就被炒了”——“有什么好在意的?”——“有什么好痛苦的?”——“干脆回家吧”——“从头再来”*。第一次抬头瞥见而好奇,进而走走停停读完这首诗,我惊呆了。不加修饰的描述,残酷、坦率,像一件钝器打在胸口上。冗长甬道中不乏匆匆行人,多少人不经意一抬头,读到这首致郁短诗?进而联想自己的生活?
通勤者,我们是城市的大多数。有没有睡过头、起床忙乱的恐慌?有没有被炒鱿鱼、如一叶飘零的不安全感?有的。因为它真实,所以震撼。我应该收回之前那句话。如果你心情不好,这首诗或许会让你好过一些。通勤者的悲叹如此细小、个人,但只有个人的心情才将我们真正连结在一起。谁没有过糟糕的一天?对于糟糕的正视、描述,不正是对糟糕的抚慰吗?
这首诗自1991年出现,不带歉意、充满负能量地存在于此,已经有30年。其间有个小插曲。2011年,有两个大学生觉得它太过压抑,便自作主张把诗句改得乐观起来:“睡过头了”变成“太兴奋了”,“太累了”变成“充满活力”。不料,这可没让纽约人开心。杂志发文不无讽刺地说:“两个面带微笑、还有大半辈子要活的大学生,毁掉了所有人的乐趣。”
原作者的遗孀(她听上去是个资深纽约客)说:“这年头,为什么要乐观?现实一点吧——生活糟透了,你只能尽最大努力去度过难关。”乍一听这话丧得理所当然,仔细回味,其实是最大的乐观啊。没过多久,大学生诗句就被MTA撤下,杂志松了一口气:“压抑的地铁诗又回归压抑了,谢天谢地。”
四
最后说到王子街站。白瓷砖墙上,划出细细一条水平线,从左往右贯穿整个站台。水平线上行走着各色各样的人:脚蹬高跟鞋、大步流星的白领;一手拎包、一手拽孩子的妈妈;头戴安全帽、肩扛钢材的建筑工人。这些只不过是手掌大小的剪影,可越看进去,越能发现其中神态细节。
手提扫帚、身型偏胖的中年妇女,对面是身材瘦销的男人,正奋力抱起一只大箱子,非常吃力。那是家具?还是行李?清洁工推着垃圾车,那车想必很重,他把全身力量压在手臂,身体前倾到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日复一日地看,我发觉,用力生活的人,身上有朴素的美。当然,这美也带一点辛酸。
特别是当你看见一个老妇人的剪影。瘦、佝偻着,她手提重重的袋子。很难不联想到离这一站不远的中国城。偶见出来买菜的老人,身体非常瘦小,两手拎沉甸甸的塑料袋过马路。交通灯一下子要转红,“滴滴滴”警示音起,她还在半路中,抬头一瞥,神色慌张无助。这瞬间真是令人非常心酸。把心酸默默留在心底,再去看王子街站的剪影,纽约人这样的、那样的、粗粝的、奋力的生活,静默之后,似乎可以从中汲取力量。
五
地铁里的艺术,像一颗鹅卵石投入日常生活、荡起涟漪,不多会就回复平静。除了水塘,没有谁知道鹅卵石来过。它在来来去去、漫不经心的时刻触动我,让我觉得心灵有所关照、有所抚慰。它不属于美术馆,只属于汲汲营营、大方生活的我们;只属于与肤色无关、背景无关,从心灵根本处共通、相连的我们。它讲生活的快乐、痛苦、平凡,而面对这样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准备好了。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心有关照,有所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