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9·11二十周年,美军从阿富汗撤军后,生者依然在坠落
写在9·11二十年之际
文/菊子
一、9·11那一天
星期六就是9月11号,正好是9·11二十周年。我住在波士顿,这个季节,是波士顿最美的时候,因为溽热的夏天刚刚结束,秋天还没有来,九月初,空气里都是那种非常凉爽舒适的感觉,是一个最美好的季节。
但是,在20年前的时候,就在这样的一天,9·11发生了。我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进了办公室就发现有些异样,平时这时候大家都在泡咖啡,各自在自己的桌子上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但那天我看见一堆人围着一个非常老破旧的一个电视,在那里调试天线。
第一架飞机撞上世贸北塔时,一个同事还开玩笑:这是布什搞的阴谋!等到第二架飞机撞上北塔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不是飞行事故。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天意味着什么。这个事件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也改变了美国,改变了世界。亲历过9·11的人,每个人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能够说出那一天的故事。
二、米切尔·祖科夫
祖科夫是《波士顿环球报》的著名记者,他的几本非虚构作品都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单,他涉猎的题材有二战背景的《冰封之时》和《迷失在香格里拉》,都是二战中,美国军用飞机坠毁,以及以后的搜救活动。他还写过电影导演《罗伯特·阿尔特曼》,和金融故事《庞氏骗局》。除了历史,祖科夫也写当代题材,譬如《危机13小时》,这本书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911发生的这一天,祖科夫发出了头条新闻,因为撞击那两座世贸大楼的那两架飞机都是从波士顿起飞的。五天以后,他又写了六个人的故事,这六个人的故事,后来就成了《坠落与重生》这本书的雏形。
祖科夫也是调查记者,他所在的《波士顿环球报》的“焦点”团队曾经因为揭露波士顿天主教会猥亵儿童的案件而名声大噪。除了记录报道以外,祖科夫也做出一些深刻反省:为什么美国当时惊慌失措,除了集体劫机这种特殊的袭击方式完全出人意料之外,航空公司还有军方尤其是空军,所有的专门为了防空而建的这些团队,还有政府,为什么没有做出更好的反应?世贸塔楼被撞着火之后,为什么会完全倒掉?质问的同时,他也给我们呈现了很多详尽的资料。
三、关于灾难的故事
9·11事件第二年,美国新锐作家乔纳森·萨福兰·弗尔就很快就写出了一篇小说以它为题材的小说《特别响,非常近》,我翻译的中文译本于2012年出版。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9岁的男孩奥斯卡,他的父亲在塔楼中遇难。弗尔在写“911”的同时,还写了两个非常重要的历史灾难:盟军在胜利在望的时候,还在广岛投放了原子弹,又去德国轰炸德累斯顿。这篇小说的主题是质问暴力、暴力本身的罪恶,以及它给所有的平常人带来的灾难。
《特别响,非常近》是虚构,而《坠落与重生》则记录了很多人的真实故事。读小说,你还可以幻想大团圆的结局,但“9·11”事件明明是悲剧,所以接到新经典的书稿时,我是有些犹豫的。但是,作者在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孩子——以及所有人的孩子,”因着同样的原因,我还是决定翻译这本书。
翻译和阅读,都是为了帮助我们记忆,也帮助后来出生、对9·11没有直接记忆的年轻一代了解历史。我是两年前的8月份开始翻译这本书的,8月29号那一天去了纽约,从哈德逊河上的轮船上回头看9·11的纪念碑,到现在也不过区区两年时间,因为疫情,一切都恍若隔世。
翻译这本书的时候很悲壮,觉得9·11一定是我此生亲历的最大灾难。那时候还是2019年。我不知道2020年即将来袭。已经是2021年了,我们还在坠落,不知何时才能重生。
四、拜谒9·11纪念碑
9·11之后,又等了十二年,我才于2013年10月12日,第一次来到9·11废墟,拜谒了世贸大厦的纪念碑。
秋日宁静,树木葱茏,温柔地覆盖着已经愈合的伤口。两只巨大的黑色水池,替代了这里原来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
纪念碑上,最触目惊心的,是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一个名字,曾经都是一个正活着、爱着、忙着、梦着的人,每一个人后面,又有他或她周围的人,与他们一起活着、爱着、忙着、梦着。
然而这一切骤然停止。或者是在希望和绝望交织的一段痛苦之后,从迅速降落的飞机上,从熊熊燃烧的高楼上,在恐惧中,在对生命的留恋中,匆匆地、茫然不知所措地、心有不甘地告别亲人,告别生命。
活着的人,细心地、一个一个地记下他们的名字。
缓缓流淌的水,是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纪念喷泉池那庄重的黑色大理石和深入地下的池底,是凝重的祭奠,让那天逝去的人们在死亡中得享尊严。
从高楼上飞落而下的生命和灵魂,大约要在地平线,或者是地平线以下的地方,才能得到大地母亲温存的拥抱。清澈的流水,不知道从哪里流出,也不知道往哪里流去,但是,流水淙淙,清凉甘冽,是这些在烈火和浓烟中度过生命最后一刻的人最渴望的。如果他们真有灵魂,或许他们会忘记在坠落之前、在坠落途中那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和张皇,从此得到终极的安宁。
9·11和历史上的悲剧的不同之处还在于,借助发达的现代科技,很多惨痛的细节都被记录下来了。飞机上的乘客已经知道被劫机了,有的人在给家里人打电话,有的人给家里的录音电话留言,最惨烈的一个场面就是彼得·汉森,带着妻子和女儿,给父母打了几次电话,直到最后一句话“啊我的上帝。”然后电话嘎然而止,父母眼睛往电视上一看,他们的儿子,他们的baby,就这样撞上了世贸大厦。他的母亲,听见了他出生以后第一次啼哭,也听见了他离世前的最后一句话。
五、邓月薇的故事
祖科夫在书后收录了所有受难人士的名单,中文译本也悉数保留。我翻了一下名单,中国人姓王、杨、周、赵、张的比较多,都是英文字母里比较靠后的地方,从后面一翻,就知道这就是中国人。里面列出的中国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多。有一对中国夫妇来看女儿,女儿刚上了医学院,他们为了跟女儿多待一天,推迟航班,结果就正好就在飞机上,夫妻双双失去生命。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名华裔空乘人员Betty Ong,中文名字邓月薇。她的父母都在旧金山开杂货店,她本人则住波士顿的郊区小镇安多弗,为人热心,经常去帮人家看小孩、开车带老人去医院。
9·11那天,她在美航11号航班上担任空乘组长,飞机被劫持以后,她很快就给地面打电话,并且一直在电话上通话20多分钟,不断地给地面实时报告飞机上的情况。她连每个劫机分子的座位都报出来了,根据这些信息,航空公司、空军和联邦调查局等机构进行分析和判断,核实了每一个劫机分子的身份。
祖科夫也根据她报告的座位情况,描绘了机舱内的劫机模式:有两个劫机分子坐在前排,靠近驾驶舱的地方,每一个劫机分子的任务都是精心安排的,这样他们既可以控制驾驶舱,又控制乘客和空乘人员,四架飞机都是这样的劫机模式。
邓月薇和地面控制人员的通话进行了20多分钟的对话,其中又有4分钟的实时对话被录了下来,后来拍摄的《寻找本·拉登》的纪录片里面就放了邓月薇的录音。
六、新闻报道:宏大叙事与细节
祖科夫书写的重大事件,使用了众多的文字材料,同时还尽力提供了许多细节。按照小学时学的记叙文的四大要素,可以这样总结一下:
时间:致命的一天,9月11号到12号。
地点:4架飞机,以及它们的目标。世贸双塔,五角大楼,还有一个要么是白宫,要么是国会大厦。联航93号上面的乘客组织了一场反抗,最后飞机在宾夕法尼亚坠毁,没有飞到恐怖分子计划袭击的目标,五角大楼也只撞了一个角,这和五角大楼的结构也有关系,比较矮比较大,不会像世贸大厦那样轰然倒塌。
人物:祖科夫尽量地记录更多的人,而且军的、民的、官的还有很多地面的这么多的群像。
事件:袭击,营救,反抗,生还。
翻译的时候觉得很多故事有些雷同,后来才明白:原来这些信息都来自这些受害人的讣告,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去世,他喜欢什么,他家里还有一些什么人。我见的死亡不多,但是我见过生命诞生,新生儿诞生的时候,人家就问你小孩几磅,身长多长?就是属于生命的一些最重要的信息。
我们中国人也讲生命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赤条条本身最关键的信息就是身高、体重,父亲、母亲,别的都不重要。从生命本身来看,大家没有太多的区别,可以有不同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指标都可以换,但最关键的也不过就是这几样。于是,祖科夫就用这种方式,把他们的生命记录下来。
七、9·11的影响
先说直接影响。现代媒体在全世界面前实时播放了灾难的细节,有些人从着火的高楼绝望地往下跳。这些形象对人有强烈的心理打击,到现在很多人还没有完全恢复。
美国人的大众心理也受到了打击,以前觉得咱美国老子天下第一,干什么都没有关系,9·11之后就知道美国是有敌人的,而且他们还有办法袭击美国。美国政府、军方和情报部门,包括使命本来就是捍卫美国领空的空军防卫基地,居然都是靠从CNN上看9·11的新闻和实况,通过现代媒体,他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固若金汤的美国领空,无所不能的情报机构,瞬间全部瘫痪,美国朝野一时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从政治和外交上看,9·11也改变了美国。二战结束后,美国取代英国成了世界霸主,是冷战领袖,苏联垮台以后更是自信心爆棚。9·11之后,布什莽撞决定进攻伊拉克、阿富汗,得到国会和公众广泛支持,那些实时录像起了很大作用:美国受到了袭击,必须进行报复,一定要捍卫美国的自由,因为法国不支持美国去打伊拉克,连麦当劳的“法式薯条”Frenchfries 都要改叫“自由薯条”freedom fries。
但即使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社会乃至受害人家属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些9·11家属组织了一个叫做“9·11家庭祈愿和平未来”的反战组织,这个名字来自马丁·路德·金的名言:“战争是把坏凿子,无法雕刻出和平的未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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