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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晔 | 范祖禹《帝学》述论

陈晔 古典学研究 2022-09-14
编者按:本文原载《古典研究》2015年冬季卷(总第24期),感谢陈晔博士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帝学》八卷,北宋史家范祖禹撰。全书不足三万字,辑录了中国古代帝王的崇学事迹,尤其对宋代经筵讲读中的君臣问答多有记录。对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而言,这既是一部帝王问学简史,也是研究宋代皇帝教育的重要文本。然而,无论是范祖禹本人的著述动机,还是历代君臣对本书的重视,显然恰如书名所示,是要探究帝王为学之道,培养合格帝王。四库全书本《帝学》卷首所载乾隆及其诸皇子题诗,明确反映了他们心中《帝学》一书的价值所在。而后人常将本书与唐太宗《帝范》、张居正《帝鉴图说》相提并论,则充分说明了它在传统君主教育中的地位。对于这样一部重要的典籍,学界从具体的研究问题出发虽多有利用,却尚无聚焦其本身主旨、价值、版本的综合探讨。[1]


《帝学》书影(《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


一、《帝学》的成书背景及其内容主旨


范祖禹(1041—1098)字淳甫(又作淳父、淳夫),成都华阳人,其所属的“华阳范氏”是北宋四川地区著名的世家望族。[2]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范祖禹以进士甲科第四名登第。宋神宗熙宁、元丰时期,范祖禹入司马光《资治通鉴》书局,具体负责唐代部分的长编撰写。元丰七年(1085),《资治通鉴》修成上进,范祖禹除秘书省正字。次年,宋哲宗继位,司马光为相主持废除新法,范祖禹被擢为右正言,后避嫌改任著作佐郎、修《神宗实录》检讨。不久,司马光力荐范祖禹为著作郎兼侍讲。此后虽历任右谏议大夫、给事中、礼部侍郎、翰林学士兼侍讲等官,范祖禹在八年多的时间里一直供职经筵,辅导哲宗学习经史。这段讲读官经历在当时颇受好评,苏轼就称赞说:“淳夫讲说,为经筵讲官第一,言简而当,无一冗字,无一长语,义理明白,而成文灿然,乃得讲师三昧也”。[3]

《帝学》正是范祖禹供职经筵的产物。所谓经筵是指专为君主服务的御前学术讲座,具体形式是讲读官讲解经史典籍、“祖宗圣政”以及“进故事”,是宋代以降帝王教育的主要形式。由于经筵讲读的目的是要培养合格帝王,在讲解的过程中往往会涉及君德、治道、现实政治等问题,君臣双方问答交流颇多。此外,讲读结束后,讲读官还可能获得留身奏事的机会,这是宋朝皇帝的重要信息渠道之一。

上文提到自元祐元年(1086)八月六日开始[4],直到出知陕州,范祖禹一直在经筵供职。《宋史》本传描述其侍讲经历为:“每当讲前夕,必正衣冠,俨如在上侧,命子弟侍,先按讲其说。开列古义,参之时事,言简而当,无一长语,义理明白,粲然成文”。[5]作为一位饱学之士,范祖禹如此勤勉、细致不仅仅因为讲授对象是皇帝,还与宋代帝王教育重要性加强,元时期特殊政治环境有关。


《宋史·范祖禹传》书影(二十一史南监本)


一般认为随着唐宋之际的政治社会变革,宋代君主的专制独裁倾向更为明显,更多的事务、权力集中到皇帝手上。这既对皇帝的个人素质提出了更高要求,也加重了皇帝对政治的影响力。此时,帝王学习的重要性,君臣双方都有清醒的认识,普遍认为帝王需要具备相当的儒家经典知识、伦理素质,这与政治的合理运行关系重大,甚至还出现了将经筵与宰相相提并论看法。[6]伴随着认识的变化,制度的建设也随之展开。渊源于汉代,由臣僚进入内廷为君主讲经的非固定性举措,在北宋中期经真宗、仁宗的建设,已发展成为成熟的经筵制度。[7]

如果服务于宋神宗这样业已成年,自制而深知进学重要性的皇帝,范祖禹肩上的担子应该还会轻些,无奈他的讲授对象是一位年幼皇帝。此前担任哲宗经筵讲官的理学家程颐,就因过于严厉的讲读风格让哲宗难以接受。[8]所以在向司马光推荐范祖禹侍讲时专门提到:“自度少温润之气,纯夫色温而气和,尤可以开陈是非,导人主之意”。[9]

除了要色温气和,循循善诱,范祖禹后来面临更为棘手的问题,是要通过讲读尽可能影响哲宗的政治立场。由于高太后以母改子,大量废除神宗制定的新法,哲宗成年后会采用怎样的政治路线难以预料。可能是基于对父亲的怀念,以及对祖母与群臣忽视自己的不满,哲宗越来越表现出叛逆的性格与步武其父政策的倾向。据哲宗自己后来回忆,高太后垂帘听政时,大臣奏事“朕只见臀背”。[10]大概哲宗与高太后对面而坐,大臣多仅向高太后奏事。当然,对于哲宗的态度,高太后与旧党臣僚多少都有察觉,也十分担忧。[11]面对这样的局面,范祖禹与他的经筵讲官同僚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们所要完成的任务远非通过讲解经史实现知识传授那么简单。


《帝鉴图说》之“烛送词臣”


以上粗略勾勒了范祖禹供职经筵的具体政治环境,这也是《帝学》一书的成书的宏观背景。下面将他为讲读所撰写的其他著作以及相关奏札情况作一梳理,这些构成了《帝学》成书的微观“语境”。


时间

著作

相关史料

三年四月

进《经书要言》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四《进〈经书要言〉札子》

八月二十日

进《古文孝经说》一卷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四《进〈古文孝经说〉札子》

八月二十二日

上《劝学札子》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四《劝学札子》

元祐四年正月七日

与其他讲读官进呈《尚书说命讲义》三册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四《进〈尚书说命讲义〉札子》

五年二月八日

范祖禹等进《无逸讲义》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五《进〈无逸讲义〉札子》

六月八日

范祖禹等讲读官领旨编修《孟子节解》十四卷

《太史范公文集》卷一九《编〈孟子节解〉札子》

八月十四日

上所撰《帝学》

《太史范公文集》卷二一《乞进〈帝学〉札子》、《进〈帝学〉札子》[12]

元祐六年十月

进《幸学故事札子》

《太史范公文集》卷二二《进幸学故事札子》

元祐七年五月四日

进《家人卦解义》

《太史范公文集》卷二三《进〈家人卦解义〉札子》

九月十二日

同其他讲官共上《乞节讲〈礼记〉札子》

《太史范公文集》卷二四《乞节讲〈礼记〉札子》

元祐八年正月十九日

进《仁皇训典》六卷

《太史范公文集》卷二四《进〈仁皇训典〉札子》


通过以上罗列的范祖禹与经筵相关著述活动可以看出,撰述《帝学》并非一个孤立举动,而是他一系列著述活动中的一环。为达成教育年幼哲宗的目的,范祖禹等人采用了讲义与“故事”读本相配合方式,《帝学》便是其中一种补充读本。了解了这样的成书背景,把握该书的内容、要旨也就比较容易了。

《帝学》全书的安排是以时间为序,前两卷内容为上古至唐,其余六卷都为北宋诸帝。这当中又尤以宋仁宗所占篇幅最大,有三卷。这一方面是仁宗统治时间有四十多年,为北宋诸帝中最长;同时也是因为与反变法政治立场相关,仁宗在此时已经被看成是可为效法的杰出帝王。上文提到的范祖禹另一部著作《仁皇训典》即专记仁宗一朝之事。这种偏重本朝的篇幅分布,与宋代重视“祖宗家法”的政治风气是一致的,[13]也为后来的不少著作所效仿,如南宋李埴《续帝学》、明尹直《明良交泰录》。

作为经筵补充读本,《帝学》以更有效激发哲宗的向学之心来组织全书,在这一指导原则下,该书具体内容涵盖了三个主要方面。第一,辑录了历代圣王明君的务学求师、崇儒幸学事迹,这为哲宗在行为上树立楷模。第二,尽可能在记事中涉及君臣间的学术问答。这在范祖禹看来非常重要,他在《上〈帝学〉奏》中除了强调帝王学习的重要性,还对问之于学的价值致意再三,认为“学则必问,问然后为学”。而在本书正文卷七,范祖禹还专门节录了司马光《乞经筵访问札子》。第三,对于君臣在讲学场合外有关治道的言论也加注意,如卷二引唐太宗《金镜述》。当然,与唐太宗专门总结君道的著作《帝范》相比,这部分内容在《帝学》中不是主要部分,也正因为如此,两书内容可以互为补充。此外,为了配合对哲宗的政治立场施加影响,本书卷八还详细记录了司马光与吕惠卿在经筵中对于变法的讨论,其用意显而易见。


司马光手书《资治通鉴》残稿


二、《帝学》的价值

    

今天阅读《帝学》一书,探究帝王为学之道、培养合格帝王的意义自然已经失去了。我们认识它的价值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探求。

(一)文献价值

《帝学》一书前两卷,是辑录而来,所记前代之事没有超出今存史籍,文献价值不大。后六卷的宋代内容,尽管其记事时段为载北宋之事的名著《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所涵盖,相关其他典籍也存世不少,详细比对后可以发现,该书仍有其相当的文献价值。

首先,同记一事,《帝学》与《长编》重点不同,可以互为补充。如《帝学》卷三载:宋真宗“(咸平)五年,讲《春秋》毕,邢昺曰:‘《春秋》一经,少有人听,多或中辍。’帝曰:‘勤学有益,最胜它事。且深资政理,无如经书。朕听政之余,惟文史是乐,讲论经义,以日系时,宁有倦邪?’”此事《长编》卷五一,系于咸平五年正月丙辰条,记事重点与此不同。“丙辰,翰林侍讲学士邢昺讲《左氏春秋》毕,召宗室、侍读侍讲学士、王府官宴于崇政殿,赐昺等器币、衣服、金带,加昺工部侍郎。上谓辅臣曰:‘南北宅将军而下,可各选纯儒,授以经义,庶其知三纲五常之道也’”。[14]这里《帝学》通过君臣对话表现真宗好学的品性以及“勤学有益”的道理,《长编》则是记录了对讲读官的奖赏,以及加强宗室教育的措施。这个例子比较清晰的反映了两书的不同性质,一是劝学以成君德的著作,一是记录朝廷事务的史书。

其次,同记一事,《帝学》较《长编》详细。如《帝学》卷三载宋太宗读《太平总类》(即《太平御览》)之事称:“帝曰:‘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每见前代兴废,以为鉴戒,虽未能尽记,其未闻未见之事固已多矣。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遍,因思好学之士,读万卷书亦不为难。大凡读书,须性所好,若其所不好,读亦不入。”此事《长编》卷二四仅载:“朕性喜读书,开卷有益,不为劳也。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徧,因思学者读万卷书,亦不为劳耳”。[15]两者详略颇有差异。又如宋真宗乾兴元年(1022)三月戊寅,诏双日召侍臣便殿讲学便殿一事,《帝学》卷四详载诏书具体内容,《长编》卷九八则仅记其事。[16]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书影


第三,同记一事,两书系日不同,互有得失,可资考证。这种情况分为两种不同类型。一是数日之事《长编》附于一日,《帝学》则分记。如《长编》卷一七五,皇佑五年(1054)八月癸卯条载天章阁待制兼侍讲赵师民除龙图阁直学士、知耀州,之后附以经筵讲读事迹。[17]《帝学》则分载庆历四年(1044)二月,皇佑元年五月癸巳、九月丙午、辛亥。二是分别系于不同日期。如《帝学》卷四载景佑四年(1037)十月丙戌进读《正说•养民篇》,此事《长编》卷一二〇系于十月丙子。[18]又如《帝学》同卷载宝元二年(1039)十月乙丑,讲《春秋左氏传》及读《正说》终,《长编》卷一二四系于十月丙寅。[19]这种情况是比较多的,但是由于缺乏明确的证据,孰对孰误还只能存疑。

第四,《帝学》记事不少《长编》都失载,虽然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王应麟《玉海》等书或载录,但详略有异,且有为他书所未载者。如卷三载:“太宗时,邢昺尝纂《礼选》以献。其后,帝阅书禁中,得其本,作赞以示近臣曰:‘朕在东宫,昺为侍讲,尝徧讲九经书,亦有三五过或十余过者,唯《尚书》凡十四讲。盖先帝慈旨勉励,每旦听书,食讫习射,使与兄弟朝夕同处,所习者,文武二事尔。’”此事惟王应麟《玉海》卷三一引《实录》:“祥符三年五月乙巳,上作《礼选赞》赐侍讲学士邢昺。”[20]《玉海》所记尽管补充了时间信息与赐文对象,具体细节却太过简略。此外,他书不载之事尚多,这里仅举三例。卷三宋太宗与近臣论“三史”;卷四庆历五年(1045)三月甲申宋仁宗问杨安国周幽王所终;卷五皇佑三年(1051)四月戊申讲“巽卦”。[21] 

第五,即便与其他书重复的记载,有不少明确标明是引自《帝学》,所以从史源学的角度说,本书仍有其价值。如卷六皇佑五年(1053)九月戊寅一条记仁宗礼器制作之事,《长编》卷一七五亦载,其著者李焘注明是依据《帝学》。[22]

当然,《帝学》对宋代君主崇学、经筵讲读事迹的记录并不是详瞻无遗,《长编》有而《帝学》无的情况也存在。如《长编》卷一〇一载,天圣元年(1023)九月“戊寅,诏辅臣于崇政殿西庑观冯元讲《论语》,并赐御飞白书”。[23]此事从性质上说《帝学》应该采入,不过有的缺略可能是范祖禹有意为之。如关于读《三朝经武圣略》,《帝学》只是在卷四,庆历五年(1045)十一月乙未载:“读《三朝经武圣略》至真宗朝,李继和上言:‘国初,李汉超在关南以私钱贸易以佐公用,人或绳奏之,太祖反令尽除所过税。’帝曰:‘任人如此,孰不尽力哉。’”检《长编》,则读此书还载有其他两条。卷一五四载:同年二月“庚戌,御迩英阁读《三朝经武圣略》,出阵图数本,并陜西僧所献兵器铁浑拨以示讲读官”。[24]又卷一五七载:“十一月癸未,迩英阁读《三朝经武圣略》。上曰:‘真宗时,李至言郑文宝建议禁西界青盐为失策,如何?’侍读高若讷奏:‘青盐之禁,西人至今失其厚利,乃策之得,至言殆偏见也。’上然之”。[25]与《帝学》所采入的一事相较,《长编》多出的两条记载所谈论的是具体事务,并非原则上的为君之道,从中大概可以看出范祖禹所贯彻的编撰标准了。此外,《太平治迹统类》、《玉海》等书中也有《帝学》失载之事。所以,若欲辑录北宋君王崇学、经筵事迹,以《帝学》为基础,辅以《长编》、《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宋会要辑稿》及《太平治迹统类》、《玉海》等类书就几无遗漏了。



(二)学术价值

从编撰的角度看,《帝学》一书有两个特点。一是重视本朝,详近而略远,这一点前面已经谈到。二是于记事之中穿插作者的议论。《帝学》正文中范祖禹凡加按语十三处,书末所谓《上〈帝学〉奏》可视为一篇总论。这种方式与宋朝经筵讲读中流行的“进故事”颇为一致,[26]以史实与论断相结合以达到讲劝的目的。南宋人对这当中体现的进谏技巧颇为看重,曾评价本书“色和而气平”,“盖于诵说之际,傅以箴规之词”。[27]

作为一本讲读之作,《帝学》最重要的价值自然还是在对为君之道、帝王之学的帮助方面。有学者认为,唐代的帝王之学已开始出现由重经学转而渐重史学的倾向,到宋代《资治通鉴》成书,史学已正式成为帝王之学。此后的真德秀《大学衍义》,丘浚《大学衍义补》皆是兼采经史子集,却以史学为主。所以近世的君主教育由经学而史学,史学成为主流。[28]从皇帝经筵讲读书目看,唐宋以降确实越来越多的出现了史部著作,如本书所记即有读《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然而,讲读史书的目的显然是鉴往知来,“见之于行事”的论证、阐发儒家伦理纲常、治国之道。所以,注重史籍不过是达成儒家君道教育的途径,这与经学教育是一致的,并不存在所谓王道、霸道的问题,也谈不上史学成为主流,只不过以“前代鉴戒”、“本朝圣政”的史学内容成为帝王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在上述的转变潮流中,《帝学》无疑是一部典范性著作。一方面,大量的古今史事树立了帝王务学的楷模;另一方面,书中或记君臣阐经述道之语,或另增议论品评之言,对于为君之道、帝王之学的实质内容特加关注。这种融激励向学与阐释君道功能于一书的尝试较为成功,比较突出地呈现了当时士大夫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随着君主独裁的强化、政统与道统的合一趋势,君主教育越来越受重视,《帝学》在后代常享盛名。南宋时期该书多次在经筵中讲读,[29]而明清两代,其受重视程度也未曾稍衰。乾隆曾题内府所藏宋本《帝学》卷首云:“藏弆御府有年,每于几余展阅,不特芬流楮墨,足备石渠、东观之遗。而自宓羲迄宋,凡帝王务学求师之要,灿然眉列,实为千秋金鉴”。[30]学者吴焯也誉之称:“一编《帝学》古今师”。[31]


《天禄琳琅书目》书影

([清]于敏中等辑,清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刻本)


三、《帝学》的版本情况


《帝学》的版本情况并不复杂。据《中国古籍总目》所载,本书善本有:明刻本,藏吉林省图书馆;《四库全书荟要本;《四库全书本;清永璇抄本,藏中国社科院图书馆;清省园刻本,国内多家图书馆有藏;清抄本,翁增源校并跋,藏南京图书馆;国家博物馆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也还有两部清抄本。[32]此外,四川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一部活字本《帝学》,为晚清著名藏书家缪荃孙旧藏,缪氏定为宋活字本。不过,此本学界争议颇大,可能是据省园本挖补,姑置不论。[33]大陆之外,台湾萧天石主编的《中国子学名著集成》中影印了一部抄本《帝学》,为“中央”图书馆藏“永璂精写袖珍本”。[34]


《帝学》书影(《四库全书荟要》影印本)


本书各种版本书前多载有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齐砺所作序,从中可知本书最早为范祖禹五世孙范择能刊刻,嘉定年间赵汝洋又据以重刻。宋本《帝学》今天已不可得,不过省园本基本保持了宋本的原貌,学界一般认为它是乾嘉间“以宋本字体制成活字所排印”。[35]也正是由于省园本的存在,明刻本这个现存可以确定的最早本子的重要性有所削弱。同样,四库本据《四库全书总目》所言为内府藏本,[36]也就是乾隆曾题其卷首的宋本。永璇抄本、永璂抄本性质相同,都与四库本接近。永璇为乾隆第八子,永璂为十二子,四库本卷首有其和诗。笔者将永璂抄本与四库本比较发现,两者基本一致,当是同出内府藏本,惟每卷各有考证对原本错误加以说明,不过大多四库本也已更正。所以,虽然笔者未曾亲见永璇本,考虑到它与永璂本的密切关系,校勘价值不会太大。

翁增源校跋本质量颇高,值得特别重视。翁曾源,字仲渊,号寔斋、海珊,江苏常熟人。同治二年(1863)恩科状元,历官翰林院修撰、国史馆纂修等。翁增源出生名门,其父翁同书曾任安徽巡抚,叔父翁同龢为晚清名臣,先后担任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官至协办大学士。在一个内容与省园本略同的抄本基础上,翁增源校出谬误六十处以上,其中为四库本未改者也达三十余处。下面且在比较中对各本异同优劣加以说明。

省园本虽说与宋本最为接近,玄、匡、征、慎、敦等宋讳皆缺笔,但是错讹也是诸本中最多的,今略举其尤者三例如下:


一、卷二目录缺“孝昭皇帝”一目,四库本、翁校本皆增入。二、卷五庆历七年三月丙申条,“帝谓宋祁曰”,“宋祁”省园本、四库本皆作“宋初”,显误。三、同卷皇佑三年三月戊辰条,“天有六气,阴、阳、风、雨、晦、明”,“天”省园本作“未”,此句实本《左传》,四库本、翁校本皆据改。


如前所述,四库本改正了内府藏宋本的诸多错误,但改之未尽者仍非常多,即便是避讳字也有遗漏。如因宋太祖祖父名赵敬,《帝学》“敬”皆作“恭”,四库本对此多加改回,惟卷七治平元年吕公著言“其于斋戒祭祀必致诚尽恭”,“敬”仍作“恭”。此外还有不当改而改者,如卷三咸平五年十月条,“在东宫时惟以聚书为急”一句,文渊阁四库本改“急”为“念”,《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及《玉海》卷一二九,载此事皆作“急”,文津阁四库本、翁校本亦仍其旧。由此引申出一个问题是,本书文渊阁本与文津阁的优劣。总体来看,文津阁本是好于文渊阁本的,校出了更多的原本错误。如卷七治平四年十月壬戌条,“(范)亦颜以前嘉州夹江县令投检”,文渊阁本作“投捡”,文津阁本作“投检”。又如,同卷治平四年九月壬寅条,“先是,(司马)光言张方平不当参知政事,至是又言”,文渊阁本、省园本“至是又言”作“臣是人言”,殊不可解。文津阁本改为作“臣已冒言”。考取材《帝学》的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卷二六,记此事作“至是又言”。[37]文津阁本所校虽因未查明出处有所偏差,但至少发现了问题。此外,文津阁本尽管质量不如翁校本,也校出了一些翁增源未发现的问题。如卷五皇佑二年四月己卯条,“帝王每出,须中严、外办”,中严、外办皆是警卫宫禁之仪,“办”字省园本、文渊阁四库本、翁校本皆误作“辨”,文津阁四库本、范祖禹《太史范公文集》卷二七《进故事》作“办”。


《帝学》书影(清省园本)


翁校本的优点不仅仅体现在比四库本校出更多错误,即便是四库本也作了校勘之处,往往是翁校本更优。如卷三载宋太祖太平兴国八年言读书之事说:“其未闻未见之事固已多矣”,“固已多矣”省园本作“固已矣”,文渊阁四库本作“固多矣”,文津阁本作“姑已记矣”。由于两种四库本文字不同,可知此处馆臣是做了校勘修改,以文意看,两者皆可通。翁校本作“固已多矣”,虽然从文意看与文渊阁本同,但查《长编》卷二四,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庚辰条,正与翁校本同。由此可知,四库馆臣的校勘只是凭借自己经验来修改文字,翁增源则作了更为细致的工作,若非别据善本,必是不避繁琐采用了查阅相关史料的“他校”办法。这个例子不是孤例,这里仅以卷四为限再举三例于下:


一、天圣四年闰五月甲子条提到唐人谢偃的《惟皇诫德赋》,省园本、文渊阁本、文津阁本、翁氏所校抄本皆作《惟皇诚德赋》。其实仅从文字看很难看出赋名有问题,查新旧《唐书》谢偃本传,当作《惟皇诫德赋》。二、景佑四年三月甲戌条提及王宗道的官职为尚书祠部员外郎,省园本、文渊阁本、文津阁本、翁氏所校抄本皆作尚书礼部员外郎,惟翁增源改“礼”为“祠”。核《长编》卷一二〇,王氏所任职的正是祠部。三、宝元二年三月壬寅条载真宗朝天下户口数为八百六十六万九千七百七十九,省园本、文渊阁本、文津阁本、翁氏所校抄本皆作八百六十六万九千七百九十九。核以《长编》卷一二三,与翁氏所改正同。


由此可见,翁增源的校勘工作是仔细的,除了上面提到的《长编》外,他可能还利用了《宋代诏令集》等宋代典籍,相关例证很多,这里就不一一枚举。总之,翁校本虽非尽善尽美,也算得上是一个相对可靠的本子,值得学界重视。


《帝学校释》书影

(陈晔校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注释


[1] 为数不多关注《帝学》本身的研究是,王德毅,《范祖禹的史学与政论》,收于《宋史研究论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3,页1—63;叶高青,《范祖禹生平与史著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页89—91;申慧青、王瑞蕾,《论范祖禹〈帝学〉与宋代的皇帝教育》,载于《保定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熊克,《是清“省园”藏板,还是宋活字本?一一为缪艺风著录宋活字本〈帝学〉及有关问题辨证》,载于《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2] 胡昭曦,《宋代“世以儒显”的成都范氏家族》,收于《胡昭曦宋史论集》,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页286—319。
[3] 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一三,见《朱子全书》第1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页811。
[4]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四,元祐元年八月辛卯,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9368。
[5] 脱脱,《宋史》卷三三七《范祖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页10799。
[6] 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六五《论经筵第三札子》言:“天下重任,唯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页540)。
[7] 对此的详细论述参见姜鹏,《北宋经筵与宋学的兴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8] 朱熹,《伊洛渊源录》卷四,《朱子全书》第12册,前揭,页966。
[9] 朱熹,《二程遗书》卷二二《伊川语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 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页5。
[11]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页3047。
[12] 按,《太史范公文集》误系于元祐六年,据《长编》卷四四七,当为五年。
[13] 关于宋代“祖宗家法”最详尽的研究,参见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三联书店,2006。
[14] 李焘,《长编》卷五一,咸平五年正月丙辰,前揭,页1112。
[15] 李焘,《长编》卷二四,太平兴国八年十一月庚辰,前揭,页559。
[16] 李焘,《长编》卷九八,乾兴元年三月戊寅,前揭,页2277。
[17] 李焘,《长编》卷一七五,皇佑五年八月癸卯,前揭,页4227—4228。
[18] 李焘,《长编》卷一二〇,景佑四年十月丙子,前揭,页2838。
[19] 李焘,《长编》卷一二四,宝元二年十月丙寅,前揭,页2935。
[20] 王应麟,《玉海》卷三一,南京:广陵书社,2008影印本。
[21] 据笔者粗略统计,本书记事为他书不载者约有十三处。
[22] 李焘,《长编》卷一七五,皇佑五年九月乙酉,前揭,页4233。
[23] 李焘,《长编》卷一〇一,天圣元年九月戊寅,前揭,页2334。
[24] 李焘,《长编》卷一五四,庆历五年二月庚戌,前揭,页3748。
[25] 李焘,《长编》卷一五七,庆历五年十一月癸未,前揭,页3805。
[26] 范祖禹《太史范公文集》卷二七(宋集珍本丛刊本)整卷内容即为“进故事”。
[27] 吴泳,《鹤林集》卷七《钟震授兼侍读制》,宋集珍本丛刊本。
[28] 朱鸿,《君储圣王•以道正格:历代的君主教育》,收入郑钦仁主编《中国古代制度略论》,合肥:黄山书社,2012,页274—276。
[29]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崇儒七之三六,北京:中华书局,1987;杜范,《杜清献公集》卷一二《签书直前第二札》,宋集珍本丛刊本。
[30] 于敏中等,《天禄琳琅书目》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 沈嘉辙、吴焯等,《南宋杂事诗》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 中国古籍总目编撰委员会,《中国古籍总目》子部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页177—178。
[33] 关于这个本子的具体情况参见熊克,《是清“省园”藏板,还是宋活字本?一一为缪艺风著录宋活字本〈帝学〉及有关问题辨证》,《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1期。
[34] 萧天石主编,《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第三十一册,台北: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编印基金会,1978。
[35] 魏隐儒,《中国古代印刷史》,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84,页230。
[36] 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九一,北京:中华书局,1995,页775。
[37] 翁校本即改为“至是又言”。



作者简介



陈晔,历史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副教授。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出版校注著作两部,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省社科基地重点项目各一项。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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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舒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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