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李清照《点绛唇》：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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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们要分享的是词坛女神李清照的作品，在这首小令当中，我们将会看到女神萌萌哒的少女情怀，李清照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首小词，喜欢的原因呢，是因为它带着浓厚的喜剧色彩，那么这是什么样的喜剧色彩呢？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玩过抖音啊，我自己没玩儿过，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玩，也没有认真去学。但我的学生们貌似很热衷，朋友圈里经常会看到她们发抖音小视频，偶尔我去点开看看，还确实挺有趣，有时甚至还会忍不住捧腹大笑。那么我为什么会说李清照这首《点绛唇》具备抖音的喜剧效果呢？我们不妨一起来解读一下这首词。和大多数的词主要是抒情不同，这首《点绛唇》描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尽管故事非常短，但特别有戏剧性的效果。我们可以用拆分剧情和镜头的办法来分析这首词。

第一个镜头背景是“露浓花瘦”。“露浓”表明时间是在春天的早晨。“花瘦”说明这已经是暮春时节。李清照很喜用“瘦”字来形容花儿，表达花儿开过即将枯萎凋零的感觉，例如她的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就是指花儿凋零，绿叶多花少的暮春景色。再比如：“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形容九九重阳节之后，菊花凋零的深秋景象。又比如：“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当然了，最后这几句就不是说花瘦，而是说人瘦了。正是因为李清照这三首词当中都出现了“瘦”字，而且成为整首词的点睛之笔，她还因此得到了一个雅号，就叫做李三瘦。

“露浓花瘦”这是一个温暖的暮春的清晨，碧绿的树叶上还闪烁着晶莹的露珠，花儿虽然已经谢的差不多了，但星星点点的点缀在浓密的绿叶之间，依然显得娇美可爱。当然了，最娇美可爱的还是第一个镜头当中的女主角，这是一个青春飞扬的美丽少女，她正在干嘛呢？“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原来呀，少女刚刚荡完秋千，大概荡秋千的时间有点长，感觉有点累了，微微的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罗衣。手也酸了，一双纤纤玉手有点儿发红，因此她从秋千上下来，懒洋洋的揉揉手腕，慢慢的转上几圈，舒缓一下疲劳的感觉。荡秋千虽然是一个非常动感的运动，但李清照并没有正面描写少女荡秋千的动态画面，而是直接将镜头对准了荡秋千之后的少女，那是一种慵懒娇柔的情态。因此词的上片其实是以动写静。表面上看到秋香按摩纤纤玉手啊，似乎是一系列的动作，但这一系列动作反映的是动极思静的过程，是秋千荡累了之后，少女需要静静休息的状态。相比荡秋千的动态过程而言，从秋千上下来之后的这一系列活动，都是非常舒缓的，是非常宁静的。如果把整首词设计成一个视频的话，上片的节奏相对应该比较缓慢，第一个镜头当中只有一个慵懒的女主角，静静垂着的秋千和露浓花瘦的背景，画面相对比较宁静。接下来画风突变的喜剧效果就要靠下片的情节来营造了。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又要敲黑板了，因为第二个镜头突然出现了。“见有人来”换头第一句省略了主语是谁见到有人闯入呢？当然是那个荡完秋千的少女了。她正慵懒的舒展着身体。却忽然看到了陌生人闯入，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二句就泄露了闯入者的身份。

“袜刬金钗溜。”这一句的主角仍然是少女，她一看到陌生人，第一反应是跑，赶紧逃啊，而且逃得还很狼狈。“袜刬”也就是说她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只穿着袜子就慌忙开溜。“金钗溜”荡了一早晨的秋千，头发也散乱了，头上戴的金钗也跑掉了，她也顾不上去捡，先逃走再说吧。“和羞走”，古代的走可不是我们今天说的走，古代人说走就是撒开腿大步奔跑的意思，古人说行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正常走路的意思。像古诗19首里：“行行重行行”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就是走啊走啊这样的意思。“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翻译过来也就是少女看到陌生人闯入，羞得掉头就跑，鞋也忘了穿，金钗掉了也顾不上捡。由少女这一系列反常的反应，我们当然可以很容易地推断出闯入者显然是个陌生男性。因为只有异性才会让少年反应这么强烈，并且产生这么强烈的害羞感。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推断出这位少女的大致身份，那她的身份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觉得她不应该是普通的民间少女，而应该是大家闺秀，她荡秋千的地方也应该是自家的私家花园。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推断呢？我的结论主要是通过文学作品，尤其是唐宋词当中出现的少女形象对比得出来的。我们讲到过的词里出现过不少民间少女。通常而言，民间少女虽然也会害羞，但她们的本性比较率真大胆。就以遇到陌生异性这样的事件来举例吧，像我们学过皇甫松的《采莲子》，当陌生男子突然闯入视线，少女的本能反应是“贪看年少信船流，”不仅没有匆忙逃跑，反而是盯着帅哥看，都看呆了。不仅贪看帅哥还“无端隔水抛莲子”主动抛莲子过去表达爱慕之意。瞧瞧，民间少女足够大吧。再比如说韦庄写的《思帝乡》：“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位民间少女更泼辣，看到一个陌生帅哥，一下子就动心了，不仅没打算害羞的逃跑，甚至还打定主意，这一辈子非她不嫁，完全不顾后果。这样一比，李清照笔下的少女就显得矜持多了。看来她受到的教育就是男女授受不亲，未出嫁之前是绝不可以私自去见陌生男性的。大家还可以对比一下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别说那些高贵的千金小姐了，就连地位高一点的丫鬟都是不能够见陌生男人的。比如晴雯生病了一回贾府能请了太医过来给晴雯看病，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只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案中单伸出手来，有一个老嬷嬷还赶紧拿了一块手绢给它盖上手，大夫看完病出去的时候，李纨已请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看来这贵族人家的规矩就是大，姑娘家不能让陌生男人看见，就是一条铁的规矩。这就难怪这位荡秋千的少女见有人来会慌慌张张“袜刬金钗溜。和羞走”了。所以这戏剧性的突变就是视频的第二个镜头了。“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如果说上片，作为视频的第一个镜头和前奏，节奏都是比较舒缓的，那么下片一开始不仅增添了一个男主角，而且第二个镜头的节奏突然变得极快。“袜刬和金钗溜“这两个动作，显然是可以作为抖音反复的抖几下的吧。正当我们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抖音而忍俊不禁的时候，第三个镜头闪现了。虽然下片增加了一个男主角，但显然镜头的焦点始终对准的是少女的反应。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少女飞快的逃到闺房门口，我们都是理成章的以为她肯定会一个箭步就冲到屋里去，迅速放下门帘或者关上房门，平复自己剧烈波动的心情。然而，世界上的事最怕的就是一个“然而”。因为它总会让我们理所当然的想象落空。然而，这第三个镜头并不是少女飞快的逃回屋里，而是飞奔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停在门口，不仅没有进门，反而是倚门回首。她倚在门边上转回头来，又朝陌生男子这边偷偷的看了过来。正是倚门回首的这个动作，泄露了少女最真实的内心。看到陌生帅哥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快跑。第二反应却是回头偷看。如果说此前的“和羞走”是她所受到的传统教育认知的结果，那么紧接着的倚门回首，就是最本能的天性流露了。可以想象闯进来的人虽然冒失，却是一位大帅哥，连这位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也情不自禁的被打动，看了还想看。当然，她毕竟还是大家闺秀，那么多年的教育可不是白受的，所以偷看帅哥还得来点儿掩饰，于是就用嗅青梅的动作，掩饰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少女春心。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请注意，青梅再次呼应了上片的时间概念。“露浓花瘦”是暮春景象。“青梅”指的也是春夏之交这个时间段。梅子青青，还没有成熟。当然了，青梅在古典诗词当中还有特别的象征意义，你一定知道一个成语，青梅竹马吧，是的，青梅竹马，这个成语就出自李白的一首诗《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从此成为形容男孩女孩两小无猜的成语了。因此少女这个嗅青梅的动作，其实就是为了掩饰内心悄然萌动的爱慕之意。她可没有民间少女抛莲子的那份勇气。却把青梅嗅的羞涩，更加符合贵族少女的身份和性格特点。“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应该是第三个镜头，而且也是属于同志一次的画风突变，需要通过反复抖动来强调的特殊情节了。好了，词解释到这里，我们已经将《点绛唇》这首小词拆分成了一段视频的三个镜头。

第一个镜头是“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第二个镜头是“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第三个镜头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而且，视频的重点在第二第三个镜头上。词解释完了，也许细心的你又有了新的困惑，既然说这个少女的身份很有可能是大家闺秀，类似于红楼梦当中的女孩子们。而且她荡秋千的地方又极有可能是在自家的大观园，那又怎么可能会有陌生男子无端闯入呢？根本就解释不通。的确，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说实话，这个矛盾我也无法解释。不过，诗词本来就讲究无理而妙，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诗词的道理。我们解读诗词的一般逻辑，当然是按常理去推测前因后果，但是要是所有的诗词都能按常理推测，那也就没有那些远远超出常人逻辑的绝妙诗词了。当然除了诗词的无理而妙这个特点之外，我们还需要注意一点，那就是这首词到底是不是李清照的亲身经历呢？的确有学者认为这是李清照少女时代的作品，却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但是我对此有不同看法，我的理由有两个“

第一个理由就是刚才我说到过的李清照，自己就是大家闺秀，无端碰到陌生男子，闯入的可能性是极小极小的，不过这个理由呢，还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因为可能性再小，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可能。

但第二个理由是最有说服力的，因为这首词。主要情节根本就不是李清照的原创，这首词的原创其实出自唐代诗人韩偓的《偶见》诗。

原诗是这样写的：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

见有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你看李清照的词和韩偓的诗，在情节发展的主要脉络上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从少女荡秋千荡累了，正在整理衣裙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人进来，于是少女呢，赶紧逃跑，逃到门口呢，又停住了脚，手握梅子，靠着门，偷偷的回头看帅哥。对比韩偓的诗和李清照的词，虽然主要情节。完全相同，但韩偓笔下的少女形象略显单调，而作为女性诗人李清照，显然比韩偓更懂少女情怀。经李清照妙笔，改造少女的形象立即变得鲜活起来，心灵反应的过程呢，也变得跌宕起伏，饶有情趣。这就不得不让我们由衷的佩服李清照填词技巧的高明了。顺便再强调一下，李清照肯定是熟读过韩偓的诗集，并且很喜欢韩偓的诗的。我以前收到过她的那首著名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也是基本完整的化用韩偓的《懒起》诗。这首《点绛唇》的又是如此，有学者还认为这首词很可能不是李清照的作品，而是后人伪作。因为李清照作为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大胆的偷看帅哥的举动呢？但是我觉得既然这首词是化用韩偓的诗，而并非一定是李清照的亲身经历，那么这首词的著作权归属李清照就完全是可能的啦。无独有偶，类似的情节不仅出现在中国的古典诗人韩偓和李清照的笔下，美国的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写过一首情节惊人相似的小诗，为了给大家提供一种比较的参照，虽然我的英语学得不是很好，但是呢，我还是不揣简陋，给大家读一读这首诗。

I take a flower as I go

My face to justify

He never saw me

 in this life

I might surprise his eye

I cross the hall with mingled steps

I silently pass the door

I look on all this world contains--

Just his face---nothing more!

行行，摘一朵娇花在手，

欲人见，花面或相俦。

平生未曾邂逅，

相遇，恐令她色变惊眸。

过厅堂，和羞走，

悄声儿穿过门首，

抬头望，惟见君颜----

伸延遍宇宙！

请大家忽略我蹩脚的英文发音，注意一下这首英文小诗的情节和意象。这首诗的也是描摹一位少女遇到意中人时最最不安的心态和反应，情绪上都有和韩偓和李清照的诗词相似之处。比如：“I cross the hall with mingled steps”就有学者把它翻译成：“过厅堂，和羞走，”

与李清照的“和羞走”如出一辙。“I silently pass the door”翻译成：“悄声儿穿过门首，”与李清照的“倚门回首”也是惊人相似。“I take a flower as I go”翻译成：“行行，摘娇花一朵在手”与李清照的“却把青梅嗅”也是异曲同工。看来天真烂漫的少女天性，还真是深得古今中外诗人们的偏爱呀。

好了，再让我们回顾一下李清照的这首情趣盎然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下一期我们再会。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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