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顾夐《诉衷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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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一讲我想和你一起分享的这首词里边有几句是我超级喜欢的句子，曾经被我自己反复引用过，那就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两句。我一直觉得这几句词表达相思，简直是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前人用“透骨情语”四个字来评价，真是深浸我心的。爱一个人究竟要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横空蹦出这样的句子，把我的心换成你的心，你才会明白，我到底有多想你，到底有多爱你。这几句表达透骨相思的词，就出自五代最重要的词人之一顾夐的《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我此前提到过唐五代属于词的形成期，词调的名称和词的主题内容往往是倾向于一致的。这首词调名为《诉衷情》，顾名思义就应该是倾诉内心的情感。顾夐的这首词也的确是以女性的口吻来倾诉衷肠。其实《诉衷情》是唐代教坊曲,,调名有可能取自《离骚》“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顾夐的这首《诉衷情》啊，并不是正体，而是变体。《诉衷情》，这个词调，以温庭筠所作为正体。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

金带枕，宫锦，凤凰帷。

柳弱艳交飞，依依。

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温庭筠的词是单调，一共33个字，描写的也是思妇的情感。而顾夐的变体《诉衷情》，则是单调37个字，比温庭筠的词多了四个字。可见在当时这两种不同形式的《诉衷情》，在演唱的时候，旋律和节奏都应该有一些细微的变化。顾夐是晚唐五代花间词人的代表，花间集选入了他55首词，入选的数量是高居花间词人的第三名，仅次于花间鼻祖温庭筠和另外一位词人孙光宪。可惜的是顾夐的生平事迹，史料记载不详，连他的生卒年和籍贯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在秦蜀时期曾经担任过内廷给事中，这个官职虽然不高，但工作性质还是挺重要的，属于门下省对应政令的措施，都有博政的职能。后来顾夐被提拔为茂州刺史，这就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市长了。在后蜀时他累官至太尉，侍奉蜀主孟知祥。所以顾夐能史称顾太尉。太尉在秦汉的时候地位非常尊崇，和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是全国的军政首脑，到东汉的时候，太尉与司徒司空并称三公，那后代一般也设置太尉这样一个职位，但逐渐地变为加官，级别很高，但并不代表实权。顾夐顾太尉，在历史上显然不是以他的政治成就出名的，而是以花间词人这个身份留名青史。那么他的词主要风格是什么呢？我想列举清末词学家况周颐几个经典的评价，你大概也就能总结出来了。况周颐说顾夐的词“浓淡疏密一归于艳。”认为他是”五代艳词之上驷，以艳之神与骨为清,其艳乃益入神入骨。”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几句评价，无一例外都提到了一个关键字”艳”。我曾经介绍过花间集的整体风格，其实就是这一个字”艳“，比如说欧阳炯在给花间集写序的时候，就相当于介绍了花间集选词的基本纲领。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这篇序言，开门见山就标举了两个关键字，一个是“巧”字，另外一个就是“艳”字。“巧”是说花间词的创作技巧整体上是都很高明，“艳”说明花间词的整体风格趋向于艳丽，甚至可以和春天的百花去争奇斗艳。所以这部词集取名为花间集。一个“巧”，一个“艳”，既然花间集选录词作主要是按照这两个标准来操作的，那么顾夐的艳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按照况周颐的评价，顾夐的艳词是“五代艳词之上驷。”“上驷”的本意是千里马当中的上品。那况周颐的意思就是说，顾夐的词是花间艳词当中最杰出最鲜艳的那一类了。而且顾夐的艳，不仅仅是艳在辞藻的华美，更是入神入骨之艳，是艳到骨子里，艳到极致了。那么顾夐的这首《诉衷情》，能不能带给我们一种入神入骨之艳的感觉呢？我们还是来细读一下这首词。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起句就是一个问句。在诗词当中，疑问句确实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问句好像永远比陈述句更加具有震撼力。如果说陈述句更像是一湾平静的水面，那么问句就好像是一阵突然掠过的风，在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掀起了巨浪。它不仅能让人感受到作者发自肺腑的情感波涛，也让我们不由得随着作者的发问同时在我们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答案。像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等等都是这样，劈空一个问题砸下来，让我们原本平静的心绪瞬间如潮水翻滚涌动。这首《诉衷情》也是这样的开头“永夜抛人何处去？”“永夜”就是漫长的夜，一般情况下，我们是不会觉得夜晚有多漫长的，因为如果情绪稳定的话，通常我们会说一觉醒来怎么样怎么样，这说明啊，虽然夜晚的时间的确占掉了我们一天24小时的1/3，甚至还要更多。但这段时间常常是睡一觉就过去了，当然前提是我们的睡眠状况很好，对一个能睡的人来说，夜晚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可是对于失眠的人来说呢，那就是永夜了。长长的长长的，好像是永无尽头的黑夜。当你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时钟的滴答声，一秒一秒的过去，当然对于古人而言，是听着计时的铜壶漏声一声声，一声声，仿佛敲打在心上。夜怎么那么长，那么长呢？那种痛苦只有失眠的人才能够深切体会吧。

“永夜抛人何处去？一个”抛“字又更加尽显情绪的空落，就好比是向万丈深渊当中抛下去一块石头，你等啊等啊都等不到石头落水的声音，那悬崖下的深渊到底有多深呢？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落到尽头呢？心情啊，总是浮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的感觉，不知道你有没有体会过呢。反正啊，我是有过类似经历的。比如一场重要考试之后，你在焦急的等待考试结果的那一段时间。再比如你向心仪的女孩或者男孩表白，在忐忑等待他回答的那一段时间。这段等待的时间也许并不是很长，可对你来说每一秒。可能都会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词中的女主角也是如此，因为等待才会让夜晚显得尤其的漫长，但是“永夜抛人何处去？”要抛弃女主角的并不是漫长的夜，而是另有其人。那个人还是让女主角一夜无眠的真正原因。第二句就揭示了这个原因“绝来音”。“绝来音”就是音讯全无。“绝来音”这才是让女主角失眠的真正原因。既然是“绝来音”一个“绝”字，其实也暗示了我们那个他，真的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写信回来了，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发过微信和朋友圈了。因此“永夜抛人何处去？就绝对不只是一夜无眠，而是好久以来的夜夜无眠，夜夜相思了。所以女子才会忍不住发问，那个把我抛弃在漫漫长夜当中的薄情人，你现在究竟在哪里流浪呢？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起句的情感就如此强烈，让我们不由得对女主角兴起了深切的同情，这样漫长相思的无眠之夜，她该怎么度过呢？答案呀，就在接下来的这几句。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争忍不相寻?怨孤衾。”庭院深深的闺房里，她关上了房门，紧锁的双眉锁住的仿佛是她内心无尽的忧恨。“月将沉”，当月亮渐渐西沉的时候，黎明又将如期而至了又一个无眠之夜，终于熬了过去。

“争忍不相寻?”黑夜属于相思，白昼属于寻找，虽然明知这种寻找是徒劳的，是没有结果的，可是爱到深处，你让我怎么忍心不去追寻你的踪迹，你的音讯呢？因为追寻而不得，才会产生怨情恨意“怨孤衾”。既然相爱，你为什么又要让我总是这样独守空房孤枕难眠呢。有无望的相思，而产生无尽的怨恨。女子终于迸发出最后两句，掏心掏肺的深情至语。“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把我的心换成你的心，你才会明白我到底有多想你到底有多爱你。原来她想努力放下，却到底还是放不下。她想恨那个人却到底还是恨不起来。爱的有多深，才会让人放不下又恨不起呢？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我得承认啊，对于这样的透骨情语我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的。岂止是我没抵抗力，就连王国维也说，虽然写的好的词大多是含蓄的，是将感情深深的蕴含在自然风景当中的，可是也有专门直接抒情，还能够到达绝妙境界的。例如牛峤的“甘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例如顾夐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就是这样“其专注做情词而绝妙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短短37个字，完全从女性内心独白的角度完成了，从问到怨，再到忆这样一段心路历程。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相爱入骨，相思入神的一个女性形象。也许这样短的一阕小令，还不足以让我们充分了解，擅长写透骨情语的花间词人顾夐，那么我愿意尝试一下补充介绍几首顾夐的代表作，串联起较为完整的一个思妇的心路历程，这是顾雄创作的一组《荷叶杯》词。

首先当然是初次相见的爱之震撼。“弱柳好花尽折,晴陌。陌上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狂么狂,狂么狂?”然后是坠入情网的爱之浓烈。“记得那时相见,胆战,鬓乱四肢柔。泥人无语不抬头,羞摩羞,羞摩羞。”再然后是迫不得已分离的爱之无奈.“一去又乖期信。春尽。满院长莓苔。手捻裙带独徘徊。来摩来,来摩来? ”因为分离而产生无尽的相思，于是女子用吟诗写信的方式来遥寄爱之深切。“我忆君诗最苦,知否,字字尽关心。红笺写寄表情深, 吟摩吟,吟摩吟。”因遥寄相思，却始终得不到回音，进而相思成病，女子忍不住质问对方，我对你这样的爱，你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槛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 知摩知，知摩知。”因相思成疾，最终之于夜夜无眠.独自伤神的爱之绝望。“夜久歌声怨咽，残月，菊冷露微微。看看湿透缕金衣， 归摩归，归摩归。”我截取了顾夐这首《荷叶杯》词当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六首，清晰的勾勒出女子一段爱情的心路轨迹。从对陌上少年郎一见钟情的震撼到相思不得的绝望。一去又乖期信，我忆君诗最苦.从爱到不顾一切“狂摩狂，羞摩羞。。”到爱到完全失去自我，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与对方的重逢之上。“来摩来，来摩来。归摩归，归摩归。”这个女子爱的大胆，爱的勇往直前，爱的无怨无悔，也爱得苦不堪言。这就是顾夐的透骨情语，当然所有的情语加起来也许都比不过这一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千万不要简单的将这样的爱情嗤之以鼻，认为只是儿女情长。其实爱情也可以是一种信仰。就像恩格斯曾经说过：“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其实我很感谢花间集，尽管花间集里的爱情表现，多少有一些雷同的遗憾。因为在中国漫长的诗歌史上，中国诗人的爱情几乎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发乎情止乎礼，是他们终生恪守，不敢稍有逾越的基本教条。但花间集却用500首词的庞大数量，如此集中而强烈的突破了这个束缚，尽情的释放出了对于爱情的渴望，真实的人性在这里流露无遗。或许正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那样，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之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了词里，这种集体大撤退的过渡时期，显然就在唐末五代。而且显然集中的爆发在了花间集当中。

最后让我们再来回顾一下花间词人顾夐的这一首代表作

《诉衷情》

作者：顾夐 (唐)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

香阁掩，眉敛，

月将沉。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换我心，

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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