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伊家 | 一位村医关于“阳”的一周年记
这几天，我一直在重复作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老人赶着一群羊，在山坡上放牧，大约有一百多只羊。老人一个人躺在草地上，嘴里嚼着一根草根，翘着二郎腿，闭着眼睛，正在听“罗刹海市”。他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抖动着腿。一副陶然忘我，悠然自得的样子，这让我想起《庄子》中的人物，令我羡慕不已。
同时，我十分好奇，一个老人，放这么多羊，还这么悠闲，他是如何做到的呢？我凑到他身边，问道：“大爷，您一个人放这么多羊？不嫌累吗？”
“累？我还嫌太轻松了哩。”大爷正沉浸在“那马户不知它是头驴，那又鸟不知它是只鸡……”的旋律中，我唐突的问题显然打扰到他，他不耐烦的回答。
我没感到自讨没趣，而是继续问道：“您这群羊，估计有一百多只吧，你这么大年龄，一个人照看，不怕羊丢失吗？”
“你数数下，我这群羊有多少只？实话告诉你，这群羊正好128只。在你眼中，是一百多只，但在我眼中，就是一只！”老人大概被我的不依不饶的追问惹怒了，回答我时，加重了语气。
“我看到分明有一百多只，您却说只有一只，这是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哈哈哈……”老人看到我疑惑的眼神，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加重了我的疑惑，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的茫然似乎打动了老人，他关掉了音乐，问我：“你听说过‘头羊’的故事吗？”
“没有。”我脱口而出，“我只听说过‘头碗’的故事。”
“‘头碗’？什么‘头碗’？”这下轮到老人疑惑了。”他连忙追问道。
“‘头碗’是我们老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待客之道。所谓的‘头碗’就是好菜的意思，如鸡、鸭、鱼肉等，也就是现在网络流行语‘硬菜’之称。在生活物质丰足的今天，说‘头碗’，肯定会惹人笑。但在生活物质严重匮乏的昨天，‘头碗’确实是我们世代传下来的待客之道，主人会视来客身份的轻重，决定烹调‘头碗’的多少。在我小时候，‘头碗’无非就三样一一鸡蛋、鱼和肉。普通人家一年中，平时能凑足这三样‘头碗’的日子并不多，除非庆祝重要节日，如春节、元宵，会同时出现三样‘头碗’，就是端午和中秋节，最多只能吃上点鸡蛋、鱼和肉，其中的一到两样，很少能凑足三样。”
我尽量详细地给老人解释。
“哈哈哈……”老人听完我的解释，又一次大笑。“难怪听人说现在许多年轻人没有追求，你看你，三句话不离吃喝，只知道‘头碗’，而不知道‘头羊’”老人露出些许鄙夷。
老人顿了下，娓娓向我道来：“所谓的‘头羊’，就是领头羊的意思，如火车头，决定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和目的地。在羊群中，你只要把领头羊照看好了，其他的羊都会跟在‘头羊’后边吃草，喝水，进羊圈。这就是我给你讲的‘我眼里只有一只羊’的道理。我每天只把‘头羊’盯紧了，其他的羊就不会丢失。因此，我放这么多羊，一点都不感到累，反而感到十分轻松。当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会觉得，一只羊跟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甚至一亿只，没有两样。”
老人的谈兴变得高昂出来，他接着给我讲起了“羊群效应”……
我却突然惊醒了，油然想起了去年“羊”的经历。
去年今日，我正在“羊”着。虽然经历几天的低烧、浑身酸痛、咽喉剧痛、恶心等症状，我的状态还基本良好，每天还能发发朋友圈，与也成“羊”的朋友分享下各自不同的感受，或在村群里告诉下家我每天出现的症状，告诉大家我的用药和治疗过程，以供他们参考。
在动手写这篇文章之前，我特意翻看了一下我去年12月15日到元月1日半个月内的朋友圈。从12月16日我出现症状那天开始到12月23日，一周时间内，我一直坚持一天发一到两则朋友圈，以记录自己“羊”中的感受和与朋友间的相互问侯。但从12月24日到2023年元月1日，我一直没有更新朋友圈。在这期间，我的症状加重了，每天几乎不能起床。
我是去年12月15日左右身上开始出现症状的，在那几天，每到下午2、3点左右，我浑身就开始发冷，穿再多的衣服都觉得冷。开始我只觉得是普通感冒症状。因为那些天，我们每天仍在不停地“追羊”，给从异地回来的人员和已经确诊“羊”了的人员做核酸。“一天一检，三天两检，五天三检”，不同的对象，分不同的检测方式。
我有时一天得上门为那些隔离在家的不同对象做2、3次核酸。穿上厚厚的防护服，步行几百米，一家一户的跑，去时一身汗，回来不等身上的汗干，又连忙脱掉防护服，按规定时间把采集到的核酸样本送到镇上，然后送到市里疾控中心，集中检测。
因此，一开始我觉得是反反复复穿脱防护服的过程中着了凉，感冒了。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自己迟早会“羊”，但我一直没想到这么快变成“羊”。
我们每天在给不同的对象采集核酸之后，最后也会给自己采集一份，送到市疾控中心检验。12月17日上午9点左右，我接到一个市疾控中心工作人员的电话，她在对我核实过身份之后告诉我，我16日的核酸检测呈阳性。她告诉我从即日起，要居家隔离，并积极接受治疗。这与我在16日下午，我在朋友圈中告诉身边的人，自己可能“羊”了，提醒大家都要做好个人防护，不到10个小时。
其实，我对大家迟早会“羊”，将会被动接受“群体免疫”，早有思想准备，但突然变“羊”，还是让我措手不及，因为我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如缺药、对全村人的防护措施等，都还没做好。我当时设想的最理想的被动接受“群体免疫”的方式是：
①错锋被感染，也就是不要大家同时被感染，而是逐步、有序被感染；
②身边备齐、备足各种治疗药物。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发展，证明我的这两个美好设想全落空了。
去年11月12日，由于对新出台的防疫政策，号称“防疫20条”，提出了点质疑，我被关了15天“小黑屋”。因此，对12月8日出的“新十条”，我仍心存疑虑：人们会按“新十条”中制定的各项指导意见去执行和落实吗？
事实证明，直从广州打出那句“人人都是自己的健康责任人”之后，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方式应对疫情了，各项指导措施形同虚设，又如聋子的耳朵，只是个摆设。
在我被感染之前，村里出现了几例确诊病人，他们按照新出台的“新十条”，被隔在家，每天接受我们上门为他们采集核酸检测服务。这时，我还不感到担心，因为这些确诊病人都是公开了的“羊”，大家会主动选择不靠近他们，免除自己被其感染。后来让我忧虑的是，在村里确诊了几例“羊”后，继而许多人“羊”了，不做任何检测，每天四处求医问药，形成了许多传染源。
因此，在村里出现第一例“羊”后，每天与我一道坚守在防疫第一线的村干部问我：周医生，你说我们村里还能坚持多久？
我回答他们说：最多坚持一周左右，因为我们村已经存在着多个传染源。
在我“羊”5天左右，村里90%的人“羊”了。那些天，村里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高热的呻吟声时时从村里的各个角落传出。家家关门闭户，路上的行人各个神色慌慌张张，像只无头苍蝇，四处东奔西撞。
缺药！缺药！东村缺药，西村缺药。缺药成了大家面对的共同困难。先是布洛芬缺，后是银翘片缺，接着是所有的感冒发热类的药都缺。更不提当时的“神药”连花清瘟胶囊了，价格不仅翻了几十倍，并且百元难求。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情况发生的呢？我曾问过孔子，孔子说，他不知道；问过耶酥，耶酥说，他也不知道。疫情放开后，有没有厂家和个人故意囤积药品？至今仍是个迷。
我卫生室里的药在疫情全面放开之前，早被四周的人抢购一空了。在我印象中，我低价卖出的药品至少有6千多元。如果当时囤积在那儿，等到疫情全面放开后，按照当时的市场价卖出去，至少能卖到3万多元。
在12月5号左右，我跟几家当地药品公司的销售经里打电话，她们都说药品充足，可以随时去进货。然而，在12月10号左右，再打她们电话时，她们都说，药品全被抢购一空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12月16日，也就是我浑身出现症状的那天。我和邻村的一个兄弟，一起驾车一个多小时，亲赴了一趟市里的一家医药公司。到了那里我们才知道，那里的工作人员，那些天个个都“羊”着。他们不仅都带病在岗，且也进不到药。我和朋友各自带了近万元现金，却各自买到几百元的药。
好在有一个平时跟我私交比较好的送货师傅，在“新十条”出台，悄悄给我抢购了几十合三九感冒颗粒，才帮我度过了最后的难关。
在离开医药公司的一瞬间，我身上出现“羊”的症状，浑身冷的出奇，整个人如掉进了冰窟中。我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那时那刻，我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拿到送货师傅给我抢到几十合救命药的感动，也有拿钱买不到药的悲愤。
12月22日左右，村里一个哺乳期的年轻妈妈和她不到半岁的宝宝“羊”了。她的家人半夜来找我买药，当我把仅有的一合牛黄清感胶囊递到她家人手中时，我看到她家人也流泪了。
随后，我在村群里发了一段求助信，我希望家中备有药品的人们，能暂把自己备的药品拿出来一部分，帮已经出现症状的人度过难关。但求助信发出后，没一个人回复，当时我伤心到了极点。
事后，我与我老家一个医生朋友聊天。我对她讲，这是是行医二十多年来，遇到的最伤心的一件事。
第二天，也就是12月23日，我的症状加重了，整个人躺在床，几乎不能动弹。一动弹，就头晕、恶心、心慌、呕吐。以至于当天下午，两个老人吵嚷着让我给他们输液，我是一边走动，一边呕吐，吐出的全是酸苦的胃液，几乎没有什么食物，因为那两天，我几乎吃不进去任何东西。村里一个“羊”过，已经完全康复的小姐姐实在看不下去，帮我打扫了一下我吐出的一地秽物。
其实，我的症状加重，跟我18、19日接诊病人有关。12月18日早上起床后，我身上的症状几乎全部消失了。我便认为自己已经康复了，便回家简单擦洗了下。回过头，我发觉卫生室已经坐满了“羊”，他们个个发热、咳嗽，搭拉着脑袋，像霜打过的茄子。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们，积极为他们治疗。
12月23日，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便选择把卫生室门关掉了，直到2023年元月1日，我才从新打开。
是园地群里的知君给我的批评和建议，让我毅然决然选择关掉了卫生室的门。在园地群里，作为70后，我和知君的年龄比较接近，性格与经历也有点相似。她知道我有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一心想做《罗马神话故事》中的“英雄”，想变成奥特曼。
她批评和建议我：你连自己的健康和性命都保护不住了，你还去想着保护别人？你以为你真是神啊！真能真正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她的这些批评和建议，至今我留存在我的朋友圈中。我接受了她的批评和建议。
12月20日过后，先后我妻子“羊”子，我大女儿“羊”了，我80岁的老父亲“羊”，我78岁的母亲“羊”了……全村90%的人“羊”了。他们每一个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杨过”经历。
好在是，我妻子和大女儿除过高烧、咳嗽之外，没有其他症状，我父母的症状也都比较轻，两个小的没“羊”。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那些天会如何去面对那么多“羊”。
在去年“羊”时，我最担心的是村里近百名65岁以上的老人，尤其是近20个80岁以上的老人。我担心他们战胜不了狡诈、善变和冷酷的新冠病毒。我曾看过国画大师史国良的一段视频，史国良在视频中讲到，在去年突然放开疫情管控期间，仅国画界，就先后有20多位泰斗级的大师仙逝。而我身边这些普普通通的老人，特别令我担心。
幸运的是，在去年疫情期间，我们村只“走了”一个老人，比起周边村平均“走了”8一10个老人，我们村是“走了”老人最少的村。这是我从医20多年来，感到最欣慰的一件事。
不管有多少人认为我们村“走”的老人最少，跟我平时对他们的关爱，以及平时我经常在村群里给大家普及健康常识和疫情防控知识有关，我都感到欣慰和自豪。这是医患矛盾特别紧张的今天，我一直坚守为医之道的动力之所在。
在“羊”一周年之际，我首先感恩我的妻子，我“羊”后，如果没有她的悉心照顾，我可能坚持不下去。其次，我要感恩园地群，在群里，先“羊”的桃园老师、竹林老师和江澜声老师，每天在群里分享他们的各自感受和治疗方法，为我们后“羊”者，总结下许多宝贵的治疗经验。我尤其感恩的是若水老师和知君。在我“杨过”后，若水老师给我开下的调理药方，我一直服用到现在。是知君让我彻底放下了个人英雄主义的思想，从此发心先做个踏踏实实的人，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在园地群里，我们每天亲如一家人，每天相互关爱，相互温暖。最后，我要感恩我身边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同事，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相互支持，相互关照，相互激励，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同时，我想养一万只羊驼，拿去送人。首先，送给在3年疫情期间，故意折腾别人的人。其次，送给在疫情放开后，故意囤积药品，抬高药价的人。
我永远不会忘掉，疫情初发时缺少防疫物质，如84消毒液、酒精、口罩、体温表的日子；永远不会忘掉，全面放开疫情管控后，拿钱买不到药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原谅，在疫情初发时，故意隐瞒实情的人；永远不会原谅，在三年疫情中，故意作过恶的人。
【作者简介】汉水伊家，70后，村医，一枚园地耕耘者。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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