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高耀洁（2）：遗嘱——骨灰撒到黄河里｜林世钰

【编者按】2023年12月10日，96岁的高耀洁在美国纽约寓所中去世。这是园地作者，旅美作家林世钰在2019年出版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我们即日起起连载这本书里的部分内容分享给读者，作为对高奶奶的悼念。

第一部分 西出阳关无故人 

2009 年 5 月 6 日，82 岁的高耀洁一手拿着血压计，一手拿着存满艾滋病人资料的硬盘，小心翼翼且仓促离开了在中国郑州的家，从此踏上了漂泊之路。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当飞机起飞，她最后一次俯瞰华夏大地时，不禁泪雨滂沱。 

她 63 岁退休，69 岁关注艾滋病。她只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良知， 说了她认为该说的话，并以一颗柔软的母亲的心，帮助艾滋病人和艾滋孤儿，未曾想却招致如此多的遭遇和磨难......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2009 年 8 月 6 日，她把苍凉的背影印在了中国大地，只身前往美国，让很多牵挂她的人肝肠寸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老人家您多保重!

 第 1 章
遗嘱：骨灰撒到黄河里 

(访谈时间：2016 年 10 月 21 号 )

 “我之前还想回国，觉得死也要死在中国，但现在回不去了， 你看我走路都不行了，要扶着推车才能走，我只能骨灰回去了。” 

从纽约 1 号地铁 137 街站出来，抬头就是那幢棕色公寓。远远看，像一块巨型巧克力。已是秋天，楼前树木的叶子开始变黄，秋风起，几片黄叶不情愿地从树上袅袅娜娜飘下。 

从 2015 年 3月开始，无数次奔走在这条路上。想到楼里住着有如此大爱的老太太，顿时感觉这栋灰暗的楼里有颗夜明珠在熠熠生辉，整栋楼瞬间亮起来。 

摁了那个熟悉的公寓的门铃。门开了，只见高耀洁扶着推车从里屋出来了，她今天穿了一件灰色毛衣，头发梳得很齐整，整个人看上去挺精神的。 

见了我，她迫不及待地问：“你看到我发给你的电子邮件了 吗？我发布了一份遗嘱声明，死后让子女把我的骨灰撒到黄河，啥也不留！” 

坐下后，她告诉我，为了死后防止被人利用，骗钱骗名，自己坚决不留坟墓，要把骨灰撒到黄河，儿子已经同意了，目前已有国内的律师在办遗嘱公证。 

我们的话题，是从她的遗嘱开始的。 

我死了以后，骨灰一定要撒入黄河，不能留任何痕迹。我以前 和儿子谈过这个问题，他有顾虑，怕其他家人意见不统一，舆论压力大。我儿子受“文革”迫害，13 岁就被关进监狱，是当时河南年龄最小的政治犯，后来虽然平反了，但他变得很胆小，不敢说话。什么事情问他的意见，他只会说，听妈的安排。 

之前，我妹妹建议在纽约买块墓地，将来把骨灰放那里。听说宋美龄的骨灰也是搁那里的。但我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这个世界坏人太多了，我活着的时候，都有人打着我的旗号去做坏事， 死了以后他们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妹妹让我二女儿跟我说，二女儿到美国后，在我这里闹了一个月，我气得不想活了。后来我妹妹放弃了她的想法。 

我以前在河南当医生，退休后有人让我去坐诊，一个月给我一两千块钱。有个部队医院甚至说，你可以不去坐诊，只要同意我们挂你的牌，一个月就给你一千五百元。我不能骗人哪，所以没有同意。我在中国民间有一定名望，所以有人想利用我挣钱。 

中国骗子多到什么地步？在国内时，曾经有人称自己有祖传秘方专治艾滋病。我就纳闷了：艾滋病在中国才二三十年，怎么会有 60 年前的祖传秘方，这明摆着是骗人嘛。我揭露了他们，他们就和我打官司。我活着可以为自己辩护，如果死了谁替我辩护？ 

我已经写好了遗嘱声明，给32个人发了，也给你发了，你看到 了吗？一些媒体刊登了这个消息，引起全世界轰动，我一下子收到 40 多封来信。《亚洲周刊》等媒体还打出横幅，问大家是否同意我这么做，如果同意就签名。 

你再看看这个，这是我今年 9 月刚写的： 

我是高耀洁，我在此声明，我希望自己去世后被火化，不留坟墓。根据我多次签字的遗嘱（曾在我丈夫病重的时候签过字，该遗嘱现在儿子郭锄非手中存放），在我死后尽快将我的骨灰撒入黄河，不举行除此之外的任何仪式。 

我知道他们可能会受到外在的压力，使得我的愿望不能实现。但我想通过这个声明让全世界的朋友都知道：我生前的建树和去世，不应该成为他人沽名钓誉的工具。 

 高耀洁 2016 年 9 月 24 日 

你再看看我以前的遗嘱声明，这是2010年写的。（她打开《高洁的灵魂——高耀洁回忆录》，把遗嘱指给我看） 

“本人在世八十余年，适逢‘百凶群舞’的时代，我的遭遇令人不堪回首，本人没有任何违法行为，坚持医生天职，治病救人，同情弱势群体，并一直坚持‘三不原则’： 

1、任何时代我不成立任何组织，包括“基金会”、“防艾中心”等，更不会打着公益事业的旗帜中饱私囊； 

2、不接受任何组织、任何个人的捐款，以防止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以我的名义诈骗募捐肥自己； 

3、不与任何组织及个人合作，包括什么认干亲、拜师等。 

我死之后，“气如秋风，骨灰如土”，本人已无法坚持“三不原则”，虽在 2004年写过遗嘱，但我儿子胆小怕事，不可能坚持执行，故今天再次写在《高洁的灵魂——高耀洁回忆录》一书中，望海内外有良知者明白一切。 

我若正常死亡，不举行仪式，不留骨灰，把骨灰运回国，按原计划和老伴郭明久的骨灰一同撒入黄河，让它流入大海，永远销声匿迹。 

不能存留墓地，不能给“文化大革命”留下的残渣余孽、贪官酷吏、医骗子、骗子的后台等丑类提供场所，目前我考虑四点： 

1、他们会借我的名字成立组织，什么“防艾滋病协会”、 “防艾中心”、“基金会”，用来发不义之财； 

2、以我的名写传记，编造谎言，伪造历史，愚弄后人；

3、借助我的名字，卖假药，坑害病人，危害社会等等。 

4、凡是我编写的书不准任何人改编或修版，包括我的继承人。现在我已在网络上发现我那本《中国艾滋病调查》有修正版本，我不知道，只好叫有关人员调查处理，因此我留下遗言，特别是这本《高洁的灵魂—高耀洁回忆录》，不准任何人修版。 

当然还会发生千奇百怪、我预料不到的花招，都会在我身后出现......因此，我委托上海、北 京、广州三大律师事务所，来执行我的遗嘱，若有人胆敢冒犯，他们永远有权利代我起诉，一切赔偿归律师所有，于是 2007 年 4 月我已和他们签了合同，见《法制日报》......

最后，有关我的著作（书籍）、奖牌、奖杯、证书、赠书回执，几千封民众来信（有的信很有历史价值），还有几千张照片、 光盘，如果我的子女迫于压力，不能保存，或为其它原因无法保存，请转交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那是我一生的心血，也是我留下的历史的声音。 

为此，本人亲笔书写，未作打印，只为说明遗嘱的真实。呜呼，哀哉，苍天无知，生灵涂炭!

高耀洁写于 2008 年元旦前夕 

2010 年 5 月 1 日重修 

我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儿子，今年61岁，身体还不错，去过西藏旅游，还来到美国一次，是和旅行团一起来的。他夜里 11点到， 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 7 点就走了。走的时候，趴到我脸上闻了一 下，说：妈还是那个味！老二和老三都是女儿，老二在国内，也是医生。老三在加拿大，50 多岁了，得了肺癌，听说到了晚期。我们两个谁先走还真不好说呢。我想他们也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要安排好自己的身后事，不要让坏人以我的名义继续敲诈老百姓。 

我之前还想回国，觉得死也要死在中国，但现在看来回不去 了。你看我走路都不行了，要扶着推车才能走，我只能骨灰回去 了。刚才还起不来呢，是护工把我硬拉起来的。她每次拉我，都要提溜我后面的裤腰才能把我拉起来。我是真的老了，哎。（叹气） 

我如果回国的话，可能生活都过不下去。原来退休金一个月 4000 多元人民币，现在可能涨到了 5000 多元，但还是没法生活。像我这种身体状况，肯定要请护工。护工每个月就要三千多块钱， 再加上看病和吃饭，5000 块钱根本就不够。我还是在美国呆着吧， 至少还有人给我付房租，每个月还有 86美元食品券，生活还能凑合过下去。 

我虽然人在美国，但还是很关注国内的艾滋病疫情状况。......我要留下这些资料，这是历史，一定要留下来！...... 

我很快就 90 岁了，活到这个岁数，已经超出我的预期和想像 了。我不怕死，因为我是医生，见过很多病人的死亡。人活在世上总有一死，不同的是啥时候死和怎么死。 

这世界上的人，有人信佛教，有人信基督教，我不反对别人有信仰，但我啥都不信。我不相信有轮回，有永生，也不相信有灵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灯灭，啥也不留。我母亲死之前，我和她商量死后要回来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但至今 20多年了她没有回音。我老伴是患咽喉癌去世的，他去世前，我们也约好，如果哪天他先走了，一定要回来告诉我他去了哪里，结果十多年过去了也一样没有音讯。 

后来，我也梦见过他几次，其中一次是我出国前，梦见他冷冷地告诉我：“你赶紧走吧。”我预感不妙......所以我一手拿着电脑硬盘，一手拿着血压计就匆匆离开了家，后来一路辗转，到了美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 他从来没有在梦里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人是没有灵魂的。如果有，他一定会回来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想念他，但想也没用，所以干脆不想了。我三弟死的时候我老梦见他，现在也不梦见了。那些死掉的亲人，我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以前有个艾滋孤儿到我家过春节，早上起来，她说自己晚上梦见爸妈了，问我人是否有灵魂，将来可以看见他们吗？我告诉她，人是没有灵魂的，过好现在的日子，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这几年，也有教会的人到我家里来，给我传福音，也有信佛教的人给我讲轮回，因果报应什么的，但我不容易接受这些说法，我有自己的看法。 

我经历过民国、日本入侵中国、两党纷争，文化大革命……一生吃过很多苦，也见过很多人受苦，如果真有老佛爷和上帝，如果他们真的很慈悲，很有公义，为什么不来救这些受苦的人 呢？你知道吗，我在河南开封读女子师范学校的时候，正赶上两党争夺开封城，枪林弹雨，子弹飞来飞去。我们躲在地下室，能听到地面上炸弹炸开的声音。后来我们跑出去，决定流亡江南。只 见开封城墙下堆着很多尸体，有的都腐烂了，散发出可怕的气味。我们是踩着死人堆逃出来的。 

我从事“防艾”工作后，也见了太多人的死亡......他们大多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贫穷和无知， 所以才走上卖血这条路。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贫富差距很大，穷人活着太苦了，有的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一身病，也许死了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只是可怜了那些孩子，有的也就一两岁，还没怎么活过，就死了。以前去艾滋病村，有些孩子见了我，第一句就问：奶奶，你有馍吗？如果上帝和老佛爷真的存在，他应该会看到这一切，让这些孩子有饭吃，有衣穿，而不是看着他们饥寒交迫。虽然我人在美国，但经常想起那些艾滋病人和他们的家属，想起来就忍不住想哭。（哽咽） 

人活着太辛苦了。你看我，一身的病，下楼都困难，更别说回国了。出来这么多年，很想念国内，特别是那些艾滋孤儿，不知道他们长成什么样了。但我回不去了，回去恐怕要死在飞机上了。我只能骨灰回去了。 

当时不是我想出国，实在没有办法......一个 80多岁的老人，谁不想在自己的国家和家乡养老，和亲人在一起呢，出国是没办法的选择。 

你看，我养了很多花，它们长得好吧？我从来就很喜欢养花， 觉得养花是文明人干的事情，因为花可以让人精神愉快。我在郑州的家里养了很多花，我走后，那些花儿估计都死了，被我儿子他们扔掉了。（惋惜） 

说完后，高耀洁看着窗台上的花儿。她估计想起了她和老伴在郑州的静好日子。晨起，她颠着小脚，给花儿浇水。夜晚，花儿送来阵阵幽香。偶尔，她把头从书桌上抬起，陶醉地闻着花香。而一旁的老伴，静静地收拾着家，剥着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那样平淡却美好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随着老伴的去世，她的出走，生活陡转，日子被生生切割成两段：一段是属于故国的，一段是属于异国的。连接两段岁月的，只有绵绵的回忆了。 

高耀洁不知道，她并不孤独。

1974 年冬天，另外一个同样喜欢讲真话的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也流亡美国。之前一年，他所著的揭露苏联劳改营内幕的皇皇巨著《古拉格群岛》在巴黎出版，触怒了苏联当局。1974 年 2 月，他以叛国罪被逮捕，并被剥夺了国籍， 驱逐出境。 

1975 年，他定居美国。在美国期间，他依然不客气批评西方社会的实利主义和自由主义，以及道德的堕落。流亡 20年后，他终于回到苏联，但仍然不改敢言的性格。他指责叶利钦领导的俄罗斯腐败成风，物质主义盛行，也缺乏民主。甚至，2000 年索尔仁尼琴猛烈批判叶利钦：“叶利钦时代的结果是，我们的政治、经济、文化 和道德生活等所有基础领域都被摧毁或洗劫……我们还要继续洗劫和摧毁俄罗斯，直到一切荡然无存吗？”还好，虽然他让当局十分尴尬，但并未惹来祸患。甚至，俄罗斯还制作了长达 200 分钟的纪录片“对话索尔仁尼琴”。叶利钦在后来的回忆录里甚至不无钦佩地说，“索尔仁尼琴的一支笔是上帝给的。”

2007 年俄罗斯国庆节那天，索尔仁尼琴获得 2006 年度俄罗斯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俄罗斯联邦国家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37 年之后，索尔仁尼琴终于在自己的祖国获得了肯定。 

被驱逐出境之前，他立下誓言，说将来一定活着回来。最后， 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活着回来，并且安眠在自己祖国的土地里。 

我希望高耀洁和他一样，将来某天可以活着回去，安葬在故国 的土地上，不必怅望神州，潸然泪下。她不需要什么奖励和荣誉， 那些因她的勇敢而活下来的艾滋病人，就是她永远的勋章。 

她一天天老迈，生命已近黄昏，但英雄如她，永远不会死亡， 只是慢慢凋零。 

（待续）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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