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和奶奶的合影,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摄于2019年12月22日)
作者:林世钰
冬日的哈德逊河依然静静流淌,百老汇大街依然车来车往,那栋咖啡色大楼依然矗立在纽约阴沉的天空下。这是12月11日的曼哈顿,一切似乎和原来一样。可是,一切又不一样了。凛冽的寒风在我耳边回荡:她刚离去!她刚离去!我和从旧金山赶来的文友一枚抱着十几束花走进昔日熟悉的大楼,泪水瞬间盈眶——原本计划好的看望,竟然变成了天人永隔的祭奠;那扇从前轻叩必开的门,从此里面再也无人应答了。几天前,一枚说要来美东与几个老友聚会,顺便去探望高耀洁老人。12月6日,我帮高奶奶编辑好最后一部书稿,发给她审阅,计划明年一月出版。但是没有收到奶奶回信。12月9日,我告诉高奶奶,我和一枚11日要去看望她。依然没有收到她的回信。我的心里有点不安。12月10日上午,新泽西下了一场不小的雨。我出门参加一个活动,整个过程头疼欲裂,坐立不安,中午没有吃饭就回来了。到家后,哥大黎教授在电话里告诉我——高医生走了!我这才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昨天又听说,2018年我转赠给一家非营利机构、高奶奶养的那盆硕大的兰花,这几天突然莫名其妙枯萎了。草木有情,原来是真的。今天是高奶奶离世后的第五天,我感觉自己溺水许久,终于可以一点点浮出海面,小口呼吸了。环顾家中,先生12日仓促回国,女儿还在大学里,唯余我一人,像一枚被遗忘在海滩上的贝壳,抱紧自己的伤悲。机械地料理日常一切,满脑子全是高奶奶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她深深嵌入我的生命八年,一旦抽离,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和心无所依的空,与失去至亲毫无二致。高奶奶去世的头两天,很多媒体联系我,国内许多朋友也在询问关于高奶奶的各种消息,我忙得无暇悲伤。今天总算空闲下来,于是开始一遍遍回忆与高奶奶相关的细节——身上打补丁的衣服,肿成馒头一样的脚,一头凌乱的白发,爽朗的笑声,斩钉截铁的手势……想着想着,就开始流泪。夜深难寐,就在手机里翻看2015年我们相识以来拍摄的照片和视频。看着看着,那种永失我爱的彻骨之痛就会像虫子一样,从夜的最深处爬上来,噬咬着我。那些照片的背景很单一,几乎全是她狭小杂乱的卧室。2016年她得了肺炎,不久肺纤维化,需要24小时吸氧。一条氧气管插在她的鼻孔里,连着制氧机,而且一天需要雾化三次,所以她基本一天24小时不出卧室,吃喝拉撒写作会客都在七八平米的斗室里。在美国的14年里,她并不寂寞,因为经常有留学生、学者和其他惦记她仰慕她的朋友去看望她。身体状态好的时候,高奶奶总是坐在床沿,与来客谈笑风生。斯是陋室,惟君德馨。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每次过去,总会听她说,谁谁谁又来过啦。我一听名字,哇,都是挂历上、电视中或者视频里的名人啊!
2017年12月19日,我和友人庆祝高奶奶90岁生日。
2018年11月28日,奶奶收到小朋友寄来的明信片。
高奶奶的一个本子上,留着她与不同客人的对话记录。好像潮汐带来的朱贝,闪着爱的光芒。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间里,爱着同一个老人,这让我有一种“吾道不孤”的温暖。我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哥大黎教授。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承担起了高奶奶生活监护人的职责,对高奶奶照顾有加,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
2019年1月28日,我和黎教授一起去看望高奶奶。大约是2019年,高奶奶告诉我,她的房间里有臭虫,把她咬得胳膊起包。我转告黎教授后,他亲自联系公寓管理部门,把臭虫灭了。每次看到他,我都衷心感谢他替我们照顾高奶奶。感激的同时,夹杂着歉疚和心酸。比如作家宋琳。有一次她从波士顿过来看奶奶,带着自己种的绣球花。奶奶坐在花团锦簇里,笑容嫣然,是其中最美的一朵。她晚年只身去国离乡,但是并没有像国内一些微博所说的“在孤独中终老”,而是被爱的潮水包围着。她身后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并没有忘记她。我曾经开了一个公号“一苇杭之渡彼岸”(后来永沉了),上面连载我写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分享高奶奶近况。朋友戏谑我是高奶奶一个对外的“窗口”。公号的后台里,经常有读者留言,说想给高奶奶捐钱。但是征询她的意见后,被拒绝了。理由是,“我有饭吃就可以了,不要那么多钱。”只有那么一次,2020年疫情期间,她的电脑坏了,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她非常着急。我自作主张地组织读者众筹,给她买了一部新电脑。她知道后,没有拒绝。送电脑的那天,她从卧室一步步挪到客厅,一边摸着电脑键盘,一边笑着说,我都活不了几天了,用新东西太浪费了,找一台旧的就可以了。大多数人对高奶奶的认识,可能只聚焦在艾滋病防治上,我曾经也一样。可是,自从2020年编辑了她的《高耀洁行医往事》后,我才知道,她对穷人的“偏爱”以及“爱管闲事”,原来是一以贯之的,所以她后来走上与自己的专业领域毫无干系的防艾之路,一点都不奇怪。其中一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1983年,高奶奶收治了来自河南鹿邑县的19岁女孩马淑娥。她被确诊为卵巢癌。趁高奶奶去开会之际,她的父亲马老头突然把她带走了。理由是,癌症肯定治不好,干脆别治了,省钱给13岁的儿子将来结婚用。高奶奶回来后气炸了,颠着小脚,找到了河南省妇联。省妇联又往下找到鹿邑县妇联,县里找到乡里,乡里找到村里,最后马老头迫于压力,只好把女儿送回来医治。女孩被治愈了。三年后,马老头带着女儿女婿和小外孙,拎着柿饼和枣到医院感谢高奶奶。爱来爱返。她几十年前当医生时救过的那些病人和家属,听说她在美国经济拮据,经常托人捎钱过来给她。有时我去看望高奶奶,只见她高兴地从马甲口袋里摸出几张美元,说是国内的病人和家属捎过来的。她平时省吃俭用,攒着这些钱,给自己或同道中人出书。我认识她的头两年,是她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有一次,她告诉我,自己每个月的政府补贴由原来的187美元减为86美元。原因是,一个做艾滋病田野调查的教授写了一本书,国内出版不了,想在国外出。为了帮他筹集出版费用,高奶奶给他介绍了几家媒体,让他为其写稿。稿费转到高奶奶的账户上,政府部门以为她有收入了,就把补贴调低了。每个月86美元,在柴米油盐车马贵的纽约,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呢?难怪每次见她,不是馒头面条,就是大白菜,偶尔可以看到一两片鸡肉。我心酸得不行,塞给她三百美元。后来才知道,那段日子,很多朋友都在帮她度过难关,有人给她钱,有人一次带来好几袋饺子,有人给她寄来整箱河南烩面……每次她吃烩面,都要欢悦地叫护工:拿点辣椒进来!看着她吃家乡美食那种满足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这在郑州街头随处可见的烩面,竟然成了她余生遥不可及的梦想。【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一枚园地耕耘者。
一枚:纽约,鲜花送别爱花的高耀洁奶奶
红珍:如果不出幺蛾子,明天就能回家咯(12月14日)
红珍:再闯一次鬼门关(12月8日)
吟诗作赋:刀郎发表最新声明,暂退及辟谣
《我本是高山》:张桂梅,一个按照自己心愿活着的女人
黄裕生:《大秦帝国》的颂秦实际上是在造就奴隶
石铭:人称(诗四首)
郭学明: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从问为什么做起
站着睡的小马:做自己的大夫——自洽的认知
伊人:社会的道德溃败,每个人可能都是参与者
一枚:写给女儿的22岁生日
高均善:为什么不能独立思考
艾晓明:仲夏夜之梦
童舟:当野蛮人闯入我的房子
成殿明:重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住长江头:秋的背后不是冬
苍须:这些友爱与守望,就是人生的加油站
一枚:今天,张纯如离开我们整整十九年了
小雅:你若逐光而行,终能遇到光
伊人:曾为记者的我,和这个萧瑟的秋天再见
林世钰:记者节,致敬每一个说真话、持守良知的记者
默子:摩西·达扬——以色列的军魂
一枚:为江棋生老师的生日写首歌
高文斌:谈论巴以冲突的四个底线
我住长江头:鹰击长空,志在冲天
黄裕生:总处于紧张防范状态的共同体需要反思和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