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中断沉睡，是觉醒的元旦，是光明的元旦

阿斗凿墙 2024-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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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作者。

元旦献词：中断过去，重新开始

作者：黄裕生

元旦，是新的开端。

我们有元旦，是因为我们能中断过去而能重新开始。否则，就无所谓元旦，无所谓新年。

就自然而言，日复一日的轮回，月盈又亏的重复，一年四季的交替，都只是天体的连续性运动。这里没有中断，没有新内容。因此，这里没有新的开始，没有新的气象。在自然时间里，过去就是现在，现在就是将来，将来就是过去。在这个意义上，自然时间实际上没有时间；或者说，自然（宇宙）没有真正的时间，而只有重复的运动，只有连续的轮回。

我们也在自然里，在阴晴圆缺的不断轮回里。但是，我们与自然不同，我们能中断重复，跳出轮回。我们首先能以某种尺度对天体的连续性运动进行切割，比如，我们能够以白昼与黑夜的一个轮回为单位对地球相对于太阳的连续性运动进行分割，划分为三百三十六个等分，进而把其中的一个等分设定为中断过去的界标，使之成为一个元点，一个新的开端。

真正的元点必定首先是过去的一个断裂点，才能成为一个新的开端。

是的，我们是能制造断裂，告别过去的存在者。我们可以通过把过去阻挡在昨天，而把自然乃至宇宙带入新的预期、新的思想、新的筹划，借此在使自然的每一个轮回获得了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意义的同时，使自然的轮回不再是同一性的轮回，而是差异化的偏离与突破，从而跳出轮回。

我们也是应当中断过去的存在者。因为不中断过去，我们就只是屈膝于过去支配下的奴隶，只是上代人的替补。但我们不应是奴隶，不应是任何人的替补。这意味着，每个要成为自己的人，都必须中断过去。

传统即是一种过去，应当中断过去就意味着应当中断传统。

的确，所有传统都应当中断！因为所有传统本身即是中断过去的产物。只有通过中断过去，中断自然的轮回，我们才能创造出文化而创造出传统，否则，我们就象动物一样，只会有自然的生活，而不会有文化的生活，不会有所谓传统世界。

更为重要的是，所有传统都不是、也不可能在单纯的连续性中保持为可传承的东西，相反，只有被带进新的生活坐标里被重估、被损益、被打开、被接受，才可被传承。简单说，传统恰恰只在中断中才能传承。这种中断包括嵌入陌生，揳入他者。拒绝陌生，排斥异在的传统是一种自我毁灭的传统。

这意味着，真正的传统从来不是作为既定的东西决定着我们的现在，不是作为现成的东西规定着我们的未来。一种传统无论看起来如何悠久，又如何特殊，它都不可能规定着这个传统世界中的人们的特殊未来。它也与所有其他传统一样，只有通过嵌入陌生与揳入异在的中断，达成与其他传统的交汇和升级来把人们带向更普遍的未来。

作为一种过去，传统有其可贵之处，但是，每一种传统都习惯于自我中心与自我优越。如若未能自我克服这种自我中心、自我优越的习惯，每一种传统都难以避免陷入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困境之中：一方面对它自身中的人们奉行一种普遍主义原则，实施着普遍性的规范与要求，另一方面却对其他传统世界奉行一种特殊主义原则，拒绝对自身中的人们实施普遍性的规范与要求。

中断传统就是通过嵌入陌异与揳入他者来中断自我中心、自我优越，而根本上就是中断特殊，中断自相矛盾，开启自洽的元旦，开启朝向人类普遍未来的元旦。

人是有限的存在者，这种有限性就在于，无人能全知，也无人能全德。不管是在认识上，还是在成德上，每个人都永远在路上。因此，无人能不犯错，也无人能不缺德。实际上，对于每个人来说，人生就是无知的冒险，就是冒险的试错。因此，无论是对个人来说，还是对一个共同体而言，过去都充满着错误与不堪。中断过去就是中断错误，中断不堪。只有中断错误与不堪，所有的正确才能在重新的开始中被保存，所有的美好才能在重新的开端处被守护。

在这个意义上，中断过去，就是开始正确的元旦，开始保存美好与创造美好的元旦。

人类的一个致命弱点就是习惯于舒适区。人性具有巨大的弹性，上扬可以展现无限的光辉，下滑可以没入无底线的深渊。相比上扬需要克服种种重力的挑战而言，下滑就是舒适区。这种舒适区包括苟且与沉睡。

苟且无需为伸张去触碰边界，无需为站立挺直腰身，无需为抗争发出呐喊，无需为坚守付出代价；苟且还可以为自己的苟且辩护：既为一切无担当辩护，也为一切无耻辩护。

与人们自己的想象相反，人们常常喜欢暗夜甚于白昼，因为人们喜欢沉睡甚于觉醒，以致把白昼也睡成长夜。这个世界本是五彩斑斓、光芒四射，有风声雨声啼声多元声音。但是，人们却习惯于整天关闭门窗挡住各种声音，拉起窗帘遮住五彩世界，以自己的声音为唯一真实的声音，以自己的黑屋为最美世界。这种只有一种声音的黑屋就是信息茧。制造这种信息茧就是制造套中人，制造沉睡者。因为一旦进入这种黑屋式的信息茧房，人们会很舒适地沉睡其中，而自动地屏蔽、拒斥所有其他声音与色彩。

中断过去，就是中断舒适区，中断苟且与沉睡。中断苟且，是站立的元旦，是公义的元旦。中断沉睡，是觉醒的元旦，是光明的元旦。

人还是一种需要梦想，需要乌托邦的存在者。因为人需要超越当前的参照系来映照现实，打开希望，改善当下。但是，梦想需要智慧，乌托邦需要理性。缺乏对现实与历史的理性认知，偏离对人性与未来的智慧性洞见，梦想很容易蜕变为自欺与自负。当梦想成为一种需要以不惜一切代价为代价时，这种梦想就成了自欺；当乌托邦成了一种需要以现实中所有人的自由与幸福为祭品时，这种乌托邦就成了一种狂热的自负。而当梦想或乌托邦成为这种自欺与自负时，无论于个人还是于共同体，都会制造不幸与灾难。

因此，中断蜕变为自负与自欺的梦想，就是中断不幸与灾难。在这个意义上，中断过去，就是开启理性与智慧的元旦，开启避免不幸与灾难的新希望。

尽管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过去，但是，人性展开的千差万别恰恰就在于它“能千差万别”这一点是一样的。正是这一共同点使每个人能中断过去，也应当中断过去，因而使每个人能重新开始而有元旦，有上扬的元旦，有朝向理性的元旦，有改善现实希望的元旦。

这个元旦献辞是献给我自己的，也附带献给所有愿意倾听、愿意中断过去的人。祝愿所有这些人迎来一个没有悖谬、没有苟且、没有昏睡，也没有自欺与自负、没有不幸与灾难的新年！这是一个底线的愿景，但愿包括我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人在新的一年里能实现更高的愿景！

（2024年1月1日）

【作者简介】黄裕生：现任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著有《真理与自由：康德哲学的存在论阐释》《摆渡在有-无之间的哲学：第一哲学问题研究》等；主编有“纯粹哲学丛书”，主讲的《西方思想经典与现代社会》入选哲学类国家一流课程。微信公众号：思想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