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智:两代人相遇的光阴
题图:邹健大姐摄于万绿园。这是我们的相逢地点,也祝她常常走在健康步道上。
相逢多自在,离别亦坦然
作者:吴尚智
2023年的最后一天,我和邹健大姐见了人生中的第一面。
12月26日早上,武汉的童舟姐说园地在兰州的作者邹健大姐要来海口,随后,我加了邹大姐的微信。两人联系上,她说正在徐闻港口,在海口要待到元月5日,她手机快没电了,等晚上到了海口再联系我。我得知了时间充裕,也就不着急安排见面的事,我连忙给她留了手机号码,就不再聊了。
下午,我给邹大姐发了条信息,问她到了没有,想约她第三天晚上的时间,一起吃饭聊天。她回了我信息,说吃饭就免了,我哪天下午有空的话,见面聊聊天就行,反正她是退休了闲逛,有时间。
我电话打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邹大姐的声音,她有着较浓的西北口音,爽朗。
我和邹健大姐都是一枚园地作者,在群里有过一些交流,知道她的为人。
电话中也闲聊了一会儿,才确知邹大姐是兰州人,70多岁了,比我母亲还大一岁。我说,那我应该喊她“阿姨”,叫“大姐”差辈分了,不礼貌。她说没事,群友们都这么叫,把她都喊年轻了,她挺喜欢的。
我依然说起见面吃饭的事,她坚持不用,还说真要吃饭的话那她付钱。我就转而问起她打算去哪些地方逛逛,然后约见面的地方。邹大姐住的地方偏海口东面,我在西边,她提出选个中间的位置见面。其实我开车去她那里也就三四十分钟的样子,但她这是为我考虑,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约定在万绿园相见,那里也适合走走逛逛。具体见面的时间则等我先查查天气,然后再定。
那几天海口有所降温,时而下雨,20度左右 —— 内地的冬天,倘若有这样的温度可不要太幸福哟,但既然来了海南,那标准自然要“提高”一点,不下雨最好了。
28日早上,我看见一条消息,“2023年(第二十四届)海南国际旅游岛欢乐节闭幕式及相关活动于12月31日在万绿园举办”。那天周日,天气晴朗,最高气温25度。遂连忙联系邹大姐,两人约定31日下午见面。
前些年的冬天,一到周末,只要天气合适,我们全家人都会挑一天去万绿园搭帐篷,带些食物饮料,来个简单的野餐,一家人享受半天的户外阳光。儿子就是在万绿园学会骑自行车的。疫情乍起,我们的户外活动也随之中断了一段时间;近两年因为离家不远的地方新建了一个公园,虽比万绿园小很多,但人也少,更好停车,我们就常去新公园,不再舍近求远。那万绿园也就因此成了我们的故园。当家人们听到我提议去万绿园时,都欣然应允,准备周日来个故园重游。
31日的阳光如期而至。
我上午给邹大姐发了条信息,说我会在下午一点钟之前到万绿园,并会待到五六点钟,在那时间段她什么时间去都可以,等她到了就和我联系,我去找她。
由于我们周末起得晚,等我们吃完“早餐”,前往万绿园,搭好帐篷,支好桌椅,收拾妥当。我一看手机,已经12:47了 —— 跟着发现,原来邹大姐早在12:42就到了万绿园的公交站!由于她给我发的是微信信息,我忙乎去了,没听见声响。我很是歉然,连忙给她打电话,得知她是在健康步道的起点,我就骑着电动滑板车去找她。
我高估了自己对万绿园的熟悉程度,在我以为的红色“健康步道”一圈跑下来,没有发现她。我连忙和她视频通话,看看周边情况,她也给我发来了健康步道起点的照片,我依然不得要领。那是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就像考场上的学生,觉得那道题在哪里见过,但就是不知道如何解答。我就叮嘱她待在原地别动,等我去找她。
我问了一个在园内售卖风筝等玩具的小贩,她很笃定地说在园区的另一边,要从公园的中央穿过去。顺着她的指向,我来到了中间位置,又问一个小伙子,他不知道健康步道的起点在哪里,但提醒我可以微信定位。我一拍脑门,连忙打开了微信的“位置共享”,等邹大姐加进来……等我见到她时,大约是13:10吧,她正向一对年轻人打听着,看见我来了,就向他们说:“来了,他来了,找到了。”
我跟着邹大姐向那对年轻人道谢。我俩相视而笑,握手,寒暄起来。邹大姐面善,笑容可掬,精神很好。两人全然没有陌生感,仿佛已经相识多年,边走边聊。
公园里有不少两三人座的木椅。周末游人多,有些已经有人了。我俩走了会儿,正好树荫下有空着的,我俩坐了下来。中午的太阳有点晒。我穿着短袖T恤衫,邹大姐穿了一件薄外套。树荫下的温度刚刚好。
邹大姐有些“不习惯”海南的气候,说这边太舒服了。不仅仅因为到处一片绿,还有那不知不觉中呼吸的空气。在兰州,她要是走了一段时间会喘气,会觉得累,但来这边后走了大半天都没事,一点也不觉得累。我曾在西宁待了一个月,知道西北的氧气稀薄,来海南了就像常年负重的人一下子卸掉了重担,不习惯也正常。我就笑着说她占“大便宜”了,要是和她比走路,我肯定走不赢的,她这是“降维打击”……
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穿过,打在我们的身上,形成斑驳的阴影;有微风轻轻吹过,树叶晃动,那些斑点也摇曳起来,时隐时现。这些光影勾勒出一幕真真切切的光阴。
这也是两代人相遇的光阴。邹大姐的笑容,穿过了苍凉的大西北,如温暖的阳光,投射在我的身上。
她聊起了她那个时代的光阴,与我母亲所诉说的苦难相似,只是场景不同,程度也有所不同。因此,确切地说,是我眼中的父母辈的光阴,与邹大姐所亲历的光阴,交织在一起,也进行了相互印证。除了印证苦难、艰辛,也印证了她们那一代人的坚毅与隐忍,还有不屈不挠的心志。
邹大姐戴着眼镜,那度数出乎我的意料,有上千度。她曾经患过眼疾,做过一次手术,也可能是得益于那次手术,近视度数才算稳定下来。
邹大姐和我母亲年岁相当,都是终身学习之人,估计两人能合并同类项。七十多岁的她,出门在外都是自己用手机订火车票、船票、飞机票,点划各路App和微信小程序,一路打怪升级,将它们玩弄于“巴”掌之间。她的努力与自豪是相配的,值得我学习。
因我是安徽人,我们也说到了安徽。邹大姐有个姑姑,自从姑姑随姑夫于1935年离开宁夏老家,在安徽安了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但两家人一直通信联系未断。姑姑的独生子表哥维持家庭生计,也是不易。而以前从安徽到兰州,不论是路费还是时间成本,在上世纪的那个年代,对双方都是难以承受的。邹大姐说,她那时就想,等以后有钱了,有闲了,“一定要去安徽把表哥看了” —— “把谁看了”,这应该是兰州那边的习惯表达,但邹大姐的这句话一出口,就随着她的那股刚毅劲儿,印刻在了我的心板上,不自觉地收藏了。
几年前,邹大姐终于得偿所愿,去了一次安徽。当老表哥拿出一张珍藏的旧照片时,邹大姐一眼识出,因为她家也有同样的一张。那两张照片更像是联系两家人的物证,真正的照片早已印在彼此的心里。
邹大姐曾参加一枚园地的朋友们在武汉聚会。2023年3月,疫情的管控放开之后,一枚终于从美归来探亲,大家商定了在北京、上海、武汉等城市分区域聚会,武汉是主场。邹大姐特地从兰州奔赴武汉,参加了那次聚会。她和我说起了一些聚会情景,还有她特别关心的人,那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说起那次的武汉聚会,邹大姐感叹于武汉朋友们的关怀备至,将聚会安排得细致入微,让她很是感动,又觉得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很是过意不去。因此,她希望我们见面能随意一些。
万绿园的游人在林荫道上穿梭,时而有人在斜对着的长椅上歇息,或单或双,那椅上的人都已经换几茬了。邹大姐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我们这样见个面,聊一聊,多自在。
邹大姐说的“自在”激起了我的思绪,因为曾有另外的长者,也和我说过同样的话。自在,随意。本也是我喜欢的。这应该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的。只是我们常常被世俗所裹挟,难以如愿。
太阳西斜了一些,能照到我们了。我们起身,准备换条木椅。我提议拍个合影,邹大姐欣然答应。我便在游人中寻找合适的人给我们拍照。
左前方有欢声笑语传来,只见草地上有个男青年在给几个阿姨拍照。那些阿姨穿着一样的服装,似乎是某个歌舞团的,众人的笑声传来。见他们准备换场地再拍,我连忙快步上去,先向阿姨们为打扰而致歉,再向男青年说看他拍照挺专业的,想请他帮忙。阿姨们和男青年都乐于助人。那青年人接过我的手机,给我们连拍了数张,中间还建议我们换了个方向。我们的身后,是一排椰子树,正是典型的海南风光。
我们又在树荫下找了条木椅,继续聊着,我们没有明确的主题,但似乎又紧扣着某个主题。那光阴随着我们的话题流逝而换位,很快。
邹大姐给我带来了一本书。她精心地用一张报纸包着。临分别前,她一边打开包装,一边介绍这本书。她说书是她看过的,让我别介意。我当然不会介意,反而因有她的字迹而觉得格外珍贵。那本书被她呵护得像新的一样,扉页上有几句话,应该是她购书时所写。
第一句话我特别熟悉:“多一个人读奥威尔,就多了一份自由的保障”。那是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对奥威尔的著名评价。我不由自主地读了这句。邹大姐说,那不就是我写在上面的吗?遂拿起书来确认。随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要我拿着书,她用手机给那扉页拍了张照片。
当写这篇文章时,我有了一个奇怪的联想。邹大姐原来以为这本书只有她一人看,现在送给了我,这不是她当初写下那些话时所能预料的。当我提及了她所引用的语句,触动她想起了看书时的感慨,遂想起要拍张照片,以作留念。但我此刻却联想到邹大姐和她安徽表哥家的两张旧照片,不同的是,这本书将作为底板珍藏于我的书架,而她拍的扉页照片将留在她的手机中 —— 她们都是这世间的独一份,却有着联系。
1月7日下午,邹大姐已经回到兰州。她原本打算和家人去三亚住段时间的,因一些缘故改变了计划。这些我还是从童舟姐那里得知的,邹大姐离开前没有和我说起这些。我也没觉得意外,因为她已经和我道过别了。
童舟姐和我说起时,邹大姐已在归途。我不由得想起那天分别的场景,也为这之后疏于问候而感到歉意。
那天,我们坐得久了,我就提议起来走一走。那时还早,本来想带她在公园走一圈,哪知万绿园东边沿海的那条路是外圈,一下子绕到滨海大道上来。我就准备从滨海大道再进万绿园,这样近一些,免得走回头路。但邹大姐见前方是过街天桥,就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她要到对面坐车。那过街天桥安装有垂直电梯,是玻璃透明的。我和邹大姐握手道别,叮嘱她多多保重,到了住处给我个消息。
我看着她走进电梯,两人隔着电梯不停地挥手道别,她再走出电梯,站定,和我告别。想起那一幕,总是让我怅然。
16时38分,我收到了邹大姐的信息。她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末了是这一句:“虽不能再见,我会关注你。谢谢你!年轻人。有的时候,见与不见心都在那里。”我想,这是她正式与我话别,我们将各自回归原来的人生轨道。
第二天,2024年1月1日,我本想就这次非世俗的相见写点什么,但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写,就拐了个弯,写了篇《关于世俗》的文章。
昨天,童舟姐见我说起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就催促我:“今天就写。”她还从没有因为任何事而催过我,这是头一遭。但我还没想好如何写,不敢答应。随后,又和童舟姐聊了几句,突然想起了邹大姐说到的“自在”,就应承下来,随后动笔。
在我看来,我们的相见,用“自在”二字来诠释最为妥帖,也正因为自在,我们才坦然地面对现在的别离。
近些年,我的记性变差了,经常忘记一些近在咫尺的事,倒是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很是清晰。也幸亏童舟姐的催促,不然,我不知要拖到何时,也不知道到了想写的时候,我还能记得多少 ——
也许只需要珍藏好一本书,记得下面这几句,就已经足够:
2023年12月31日,风和日丽。下午一时许,我和邹健大姐的人生,在海口的万绿园相逢了。
但愿还能再相见。
(2024年元月9日)
【作者简介】吴尚智:曾经的程序员,一个假装在思考的井底之蛙。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井蛙惊梦人
聆听良知,坦鸣心声。
我手写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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