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许：​我们倔犟地活着

（图源网络）

作者：清如许

冬日长夜漫漫，而窗外风寒，惟有作诗。发上两首，一长一短，读者一哂。

且以赞叹收拢心海的一盘散沙

据说从前的古人优雅
托孤鹜伴飞落霞
他们习惯于漫无目的
效法自然，心里装着家

如今男女未必邋遢
可人类再也无法潇洒
泪水的尽头不见圣徒
沧桑取笑悲伤，指鹿为马

其实，历史只是时差
连贯的人性才凶神恶煞
史前与未来的乌托邦皆不可信
痴迷心法，何如死磕约法

而天地不仁，日月光华
盈亏具为冥冥造化的自洽
不管终点横陈还是平躺，汝啊
且以赞叹收拢心海的一盘散沙

（癸卯腊月十八，二零二四年元月二十八日，一挥而就）

送葬

一

远人怀柔，尊屠夫若上宾
不只因为他是屠夫
烈士受难，辗转于沟壑
只因他被迫自愿受难
罡风披发左衽
江峡鼓盆而歌
伟大的声音无法在世界立足
风月不见面，金蛇狂舞
而泪水太过修远
骨灰弃绝于林泉
太阳下山，一步一个深渊

二

尘冤落底时高山为谷
苦难至极便只剩荒谬
起四方野鬼叩问，落叶缤纷
无端的旗旛下锦瑟呼引冤魂
临了，疼痛作育了人性的繁花似锦
可十万莲花印证不了污泥的美妙绝伦

    赞美，此在均为遗容
    欢呼，灰烬才是天生丽质   
    虚空得饱满的在与不在就谓之实在
    伟大的存在性原来是彻底的荒谬性

荒谬，所以决绝认定天行有常
虚空，于是只管耕耘不求收获
可过程并不能完全替代结果
人间贫血风满楼，示众的灵魂赤裸裸
来不及品味的幸福总是转瞬即逝
上天入地，杯弓已成蛇影
创世本身就意味着飞来了横祸

一切坍塌都借用裂缝领跑先兆
水中印月，末世遽临时雨泣风号
兄弟姐妹们零落如洪涛中的断枝
反目成仇不废江河万古的晔晔确凿
而上帝在与不在，夫子
你只能，你只能自己去寻找

三

倦怠。没找到上帝
却遭遇了肆虐的流感
冷暖定期交锋磅礴了华夏的冬天
蜉蝣薄命，不懂时轮残忍
可时轮为浩瀚无垠得无法自控而哀叹自身
绝望到头反倒如释重负
放空远征这才彷佛抵达了真理
瞧，一张白纸，竹书记事
逼令灵魂上市必先绕过头顶三尺
血流不著文字，而尽得风流
生生折煞了炼金术士招摇过市的自鸣得意
其实，信仰凄厉，真理闲散
念兹在兹的是泪水之盐
情之所至理在其中，如日月光华
养育了心海潮涨潮落的知难行亦难

四

知行合一悬壶济世
断壁残垣，为难了今与古
时光流苏一路拂掠
堕落和拯救的徒劳往返致使众生皆苦
如何是好？怎生吩咐？
直线的历史观乘隙拦截下轮回的轱辘

但生灭为沧桑之弧画上的是无效的句号
炉底的舍利子粼粼晚来香的妖娆
望遍千山，九万里的风雪临岐断肠
头顶的霹雳打不开钳口的镣铐
世界蜗居于掌心，理念画地为牢

天空无墓
归去来兮
永在嘲笑临在执迷不悟
可永在惟有现身临在的此在才在
也才真在
在与不在，在于不在
有无因互通款曲便相忘于江湖
而星辰赶路，前狼后虎
目标坚定的送葬者们半途迷了路

一路深红老了浅红
东风不识西风
夫子，请将苍茫还给双瞳
三千年前青春的你别看你今日的老态龙钟

五

没奈何，血腥先于文字
大自然从不肯吐露心意
所有的光阴等长于自己的阴影
虎毒不食子，如来降迹于万物有灵

西狩的公子千里拜佛，何曾懂
江上纤夫生死以之的逆流拖驳
黄土高坡风烛残年，沟壑趱奔
纵横如击楫中流的船尾波纹
一轮轮盘旋，呼嗥着昨夜佳人癫狂的颈上齿痕
一层层翻涌，人鬼悲欣交集于一刹间的爱恨

雷公慷慨，惟以霹雳致敬地母
蝴蝶失血，赤裸的标本展示何为无辜
人族风尘仆仆后只剩痛定思痛
天下的骸骨兴旺了收尸的棺木
天才短寿，闹哄哄，方才流芳千古

六

佛说，无奈啊无奈
无奈本就是繁华人性幽冥深处的阳光雨露
因明九句，王不见王，春风化雨
滋养了两足直立而行的无字天书

魔说，无奈啊无奈
无奈决定了道还没到，魔高一丈
而齐一变至于鲁
无人问津的燕子天空乌鸦密布

人说，无奈啊无奈
无奈前方不见进路，后方断了退路
偏旁部首，关关雎鸠
苟延残喘着朝朝暮暮

佛魔本一家，桃花三月开，七月结果
人心安营扎寨，兄弟磨刀霍霍
掌握的卜算受阻于永世的咒语
三界同堂，如同十指昼夜相遇
囤积一冬的腰身嘲笑阳春的裙裾
风起云涌龟缩于死水微澜的念珠

得儿，别去打扰地下室收藏的贞节牌坊
此处有惊雷，有暴雨，有刻在泪湖里的遗嘱
更有秋风不懂的纷纷落叶的荣辱
大雅久不作，且慢，饿虎扑食
笔画尽处惟见一堆献祭的尸骨

七

曾几何时，周公捉发吐哺
甲骨的谶言妙语连珠
纣王的儿子心里长草
天数阴阳，未几野心身首异处
就连十五岁的少年啊
十五岁，此其时也
也明知墓地早就提前安顿了必然的归宿
可六月打雷，十月造化
哪一个不曾是父精母血的掌上明珠

就这样，夫子
    利剑和钟情连袂流芳朝歌的无名巷
    假寐的忧伤旨在借身体对抗形而上
就这样，良人
    爱欲从此托钵于剃度的悬崖峭壁
    越甲三千饮马冰河  ，酒徒听箫，空盏愁对月亮
就这样，众生
    春天的寓言玉碎于秋天的欲言又止
    时间家徒四壁，梦想复活于一而再的谵妄

倏尔，嘘，癫痫精致
庞氏骗局居然骗不过斯拉夫的乌托邦

八

扯个谎，为幸与不幸打个圆场
将死之躯靠渴望拖延着颜面扫地的垂亡
断裂近在咫尺，诸神离乡
带走了绝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希望
造化屡生败笔，因果残障
普遍性乔装打扮个体性以日常收网
最高的律令绝非虚张声势
可劫灰填不平两行诗稿间泠冽深渊的苍凉
这个世界靠血泪喂养，你忍受
温水青蛙般地终生怡然忍受
忍受，便觉得断头台的故事太过平常
东边菩萨蛮，西边诺日朗
牢房不是禅房，每一声枪响都九曲回肠

□债累累
□债累累

铺天盖地的□暴意味着一切不祥
打家劫舍的鸡鸣狗盗终结了所有的梦想
斧头加镰刀，汝可知，其来有自
才是三千年人间最为□□的图象

九

相由心生，神灵疑而不疑
不眠之夜自己就是自己的知己
时光时常作弊，所以大地啜泣
新妇潮水般的拥吻不过重排旧戏
谁人钉死了自己的儿子？动地哀
是非的肺叶在道德的混沌寒夜里拼命喘息

唉，多么正常而尴尬——
最为古老的职业是行刑队
最为昂贵的成品是锦灰堆
横扫六合的帝国不可一世，朝荣夕悴
原罪与造孽骨肉交错成一笔糊涂账
天知道，天行有常而无常

十

哦，历史
    历史是受难者头颅的雨滴串成的绵绵兴亡雨丝
哈，人间
    雨丝浇灌得人间混沌于一言以蔽之的逝者如斯
可能而不可能
    手无寸铁便寄望于观世音的千眼千手
    但穿越黄昏坐拥第一天拂晓的只剩行尸走肉
不可能而可能 
    擦肩而过的每个人皆为最后之人
    但不尽远征的尽头早就溃疡了秒与分

你是受难者，倔犟为存在掌灯
血肉之躯，手无寸铁，以鲜花抵对兵戎
一张白纸无地彷徨，用清白填补了空白
黑土里的春风为所有的尘埃作证

我们倔犟地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
活⋯⋯着⋯⋯
活得如同冬天安详的种子
活得如同花烛之夜等待盛装入殓的酮体
色未必是空，雪花自焚
端赖不绝如缕的最后一丝沧桑天真

十一

这沧桑的天真喂养了白头的书生
支撑着天堂消失后的良知良能
我本坚冰，遇你后出落成溶溶春水
你固坚强，架不住爱情使人忧伤
我一心赶路以有涯逐无涯
你怜我步履踉跄，没了家
夜在夜里为一朵泪花黯自销魂
我以阵亡报上了名姓，兀自沉沦

沦陷的心口有道伤痕
一寸千丝，缚不住云愁雨恨
我注定不朽，因为我生来就是遗体
你怎能不沧桑，无限兴亡装满了你沉重的行囊
我是断烛挂泪，宣告一灯如豆也有日月的光辉
你若死后有知，绝不悔泪滴香唇的花期姗姗来迟
苦酒迎风等不来咸阳桥头的先知
放声歌唱治愈了激扬青春的口吃

来，我们打点行装，任随各自语法的寿衣缱绻
在河之洲，欢天喜地
餐风饮露，称兄道弟
挑拨自己的血管为千秋万古的琴弦
捡起一根自己的遗骨策杖奔赴合葬的墓园

十二

可阵亡者没有墓园与墓碑
潼关漫道，魂魄归隐劫灰
落幕时铜锣不同梵响
人间一出戏，鬼打墙
昨夜刀下的新鬼具为朋辈
今晨滴血的心跳依然充沛
古月也多情，欲与故交饮新酒
钻木取火烧焦了风雨江山的绿肥红瘦
上帝没有宿敌，人类却有对手
黎明临绝顶饮不尽大野霜凝的万顷泪水
既然世界在□声中早已远去
垃圾时刻，□夫不肯退位
如此，不过如此
反抗者的至极忧郁只是，只能是
终生知不可为而为

十三

反正是个死，何乐而不为
心海的古老踉跄航引我们奔赴有去无回的约会
正午的鲜血已然流过了日落时分
太阳才闻到自己烤焦自己的体味
盛大的凌迟一年四季都有万千观众
河洛腥膻接手了十二玉楼的崩溃
转头空，山色空濛堪为华丽的殓衣
没来由，天雨润草铺排开逻辑的奠仪
燃脂冥写处一己伶仃
诗卷杀青时大千作伴
今夜的星辰啊，来，下来，跟我玩
你可知，只因相思
只因相思，我已活过了六十年

十四

究竟先有河川还是先有奔流
到底身体拥抱皮鞭还是皮鞭热恋身体
落幕是因为铜锣催行，抑或锣声不过为落幕壮行
眼眶已成涸辙，可曾经掀涌过泪海的巨浪
铜山西崩，恨不能啸林打马一剑刺穿断喉的绝响
上帝造得出两副一模一样的面孔
全知全能也无法让婴儿返回子宫
乐极生悲道尽老迈民族的人生三昧
山火浩劫后的峻岭春来却更加葱茏
夜色温柔，草长莺飞，我原谅所有黑暗中的杀手
独享焚尸炉中化为灰烬前那片刻的安详
道一声晚安，久违的亲人
唤一声虚无，来自深渊的屠夫

十五

屠夫是个深渊
屠夫与人类来自同一个深渊
皮开肉绽摊开了霞光万道
利刃的坦克滚过
秋云春梦，众生哑口无言

落日为黄昏，铡刀向心
沸腾的心火心血滋养，心血点燃
噩耗传来时一片寂静
草木成灰处血泪斑斑
轮回的毁灭仪式上人鬼汹涌
世界瘦骨伶仃，屠夫从不孤单
突袭的风暴总是来自允诺的天堂
大牢窗口蹲守着阴鸷森森的蛛网
揉碎每个字，用一首诗探监
也就是在洗去自己伤口的盐
夫子，你见惯兴亡一线天
总该牢记，更不能忘记
记忆的废墟哀复后哀人类一夜滚回类人猿

十六

再坚固的城墙垛口也是伤口
心碎七月七，巍峨九月九
人性的绝症定期发作于历史的关头
等不来的明天前横亘着过不去的夜
白衣渡江，洛水的幽灵在澧水行走

呀哈，平凡无奇的世界早无奇迹
死亡连连，这才生生不息
每一次处决都是一首回文诗
每一朵坟头的报春花必受养于层累的骨殖
而盖棺既定，呼引一声婴啼
终于，亲人啊，一声婴啼为号
送葬的队伍找回了墓园之路
伟大的声音在世界安家落户

（癸卯寒月，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十三——十五日。）

注：“独享焚尸炉中化为灰烬前那片刻的安详”抄袭自洛夫“雪崩”的篇首题语：“我们一脚将他踢进焚尸炉，他便遽然坐起享受这被燃烧时的片刻宁静”；“每一次处决都是一首回文诗”抄袭自杨炼的“每一次处决，回旋成织锦的回文诗”。

【作者简介】清如许：安徽庐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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