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治安之策【原文】梁太傅贾谊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白话】梁国太傅贾谊向文帝上疏道:“我私下认为,现在的局势,可以为之痛哭的有一件,可以为之流泪的有两件,可以为之长久叹息的,有六件;至于其他违背情理而伤害原则的事,就很难在这篇上疏中全部列举出来了。那些向陛下进言的人都说:‘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了,已经得治了’,唯独我觉得还没有达到。那些说已经安定得治的,不是愚昧无知,就是阿谀奉承,都不是真正了解治乱之体的人。就好比有人取来火种,放在堆积的木柴之下,而自己则睡在木柴之上,当火还没有燃烧上来的时候,就认为是平安的。现在的天下形势,和这个有什么不同!陛下何不让我在您面前详细地阐述这些问题,进而陈述使天下得治安定的策略,以试着供陛下仔细斟酌选择呢!【姚论】文帝四年(前176年),文帝以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此时的长沙王为首任长沙王吴芮的玄孙。文帝七年(前173年),文帝以贾谊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是文帝所宠爱的四子刘揖。《汉书·屈原贾生列传》记:“(文帝)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由此可见,贾谊由长沙王太傅迁为梁怀王太傅,官职看似平级调动,地位实则更加亲近。《汉书·贾谊传》记:“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此后贾谊所陈述的内容,后人称之为“治安策”。值得注意的是,《治安策》原非一篇奏疏,而是贾谊上呈文帝的多封奏疏的摘要,且内容并不完备。因为贾谊在《治安策》的开头说得很清楚,“可为长太息者六”,而文中只列举了三个可以长太息的地方。《资治通鉴》在转载《汉书》时又有删减,本章即是对《资治通鉴》所转载内容的解读。【原文】使为治,劳志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匈奴宾服,百姓素朴,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①,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立经陈纪,为万世法,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白话】假使我提出的治国之道,会劳费心神,困苦身体,减少钟鼓之乐,那就可以不必采纳;如果乐趣与现在相同,却能够使得诸侯守法,兵革不动,匈奴臣服,百姓朴素,陛下在世时被称为明帝,死后被奉为明神,名誉美好而永垂青史,顾成之庙可尊为太宗,上配太祖以享祭祀,得与汉朝国运永昌,创立典章纲纪,成为万世法度,即便是出现了愚鲁幼稚、品行不正的继承人,依然能因继承祖业而安享天下。以陛下的圣明通达,再有些稍微懂得治国之道的人辅佐,要达到这个境界,是并不困难的。【姚注】①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在《汉书·贾谊传》的记载中,此句之前还有一句“《礼》祖有功而宗有德”。《礼记·祭法》记:“祭法:有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孔颖达疏:“祖,始也,言为道德之初始,故云祖也。宗,尊也,以有德可尊,故云宗。”《孔子家语·庙制》记:“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德,谓之祖宗者,其庙皆不毁。”对于汉朝的宗庙而言,高帝刘邦的庙号毫无疑问是太祖。贾谊称“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意指文帝如能平治天下,德被四海,则其庙顾成便可以加上“太宗”的庙号。【姚论】《尚书·商书·太甲下》记:“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无轻民事,惟艰;无安厥位,惟危。慎终于始。”意思是说,如若登高,一定要从下面开始;如若行远,一定要从近处开始。不要轻视民众的事务,要体谅其中的难处。不要安逸于权位,要想到其中的危险。从一开始,就要谨慎地对待终结。这,是伊尹对商王太甲的谏言。《尚书·商书·说命中》记:“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意思是说,大夫等各级官员辅佐天子,不是为了让天子安逸享乐的,而是为了治理民众的。上天是最为聪明的,圣主效法上天而订立法规,官员恭敬顺从地执行法规,民众就能得到安定治理。这,是傅说对商王武丁的谏言。《尚书·周书·无逸》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意思是说,呜呼,君子在位时,不应贪图安逸。要先了解耕种的艰难,这样即便是处在安逸的环境,也能明白民众的疾苦。看看那些民众,父母辛勤地耕种,儿子却不了解耕种的艰难,便安逸享受起来。这样放肆久了,甚至还会轻侮他们的父母道:“过时的人,什么都不懂!”这,是周公对周成王的谏言。可以看到,商周名相在劝谏天子时,都是说不要贪图安逸,要体谅民生艰难。可是贾谊在劝谏文帝时竟然说,如果他提出的治国之道,是会劳费心神,困苦身体,减少钟鼓之乐的,那就可以不必采纳;如果是乐趣不会减少,功业就能建成的,那就可以采纳。此番言论,不仅与其极力推崇的商周圣君贤相大相径庭,反倒是像极了其最为鄙视的秦末君相。当初,李斯在劝谏胡亥而遭到斥责时,为求自保而上《奏请二世行督责书》,开篇就说:“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试问,这与贾谊在《治安策》中所说的:“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匈奴宾服,百姓素朴,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立经陈纪,为万世法,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又有什么本质差别?不都是在说君主无需费心劳神,无需减少享乐,只要制定好了法度,就能治理天下,就能安享太平吗?况且,按照贾谊的说法,三代已经“立经陈纪,为万世法”,那为什么终究还是灭亡天下了呢?夏之所以亡于桀,商之所以亡于纣,究竟是因为夏商之法不足以为万世法度,还是因为桀纣是品行不正的继承人呢?一个真正的贤臣名相,在向君王献计献策时,应当充分说明计策实施的艰难之处。君王愿意采用,则兼济天下;君王不愿意采用,则独善其身。岂有为了受到君王任用,而夸大计策的功用,掩饰计策的难度的?由此观之,贾谊虽然文采斐然,但坐而论道尚且失之偏激,托付国政则更将招致混乱。文帝对贾谊始终欣赏而不重用,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原文】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①,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虖!【白话】建立的诸侯国过于强大,就必定会有与天子相比拟的态势。在下者经常为此而遭殃,在上者经常为此而忧患,这根本就不是上下相安保全的办法。现在有的诸侯王,身为陛下的亲弟弟(即淮南王刘长),却图谋成为东帝;身为陛下亲哥哥的儿子(即济北王刘兴居),却西向而起兵攻击。如今,又有人检举告发吴王刘濞。天子正值壮年,行为道义没有过失,仁德恩泽广泛施加,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最强大的诸侯,权势实力相当于这些诸侯的十倍呢!【姚注】①疑:通“拟”,比拟,对等。【原文】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白话】然而,天下局势尚能稍微安定,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许多大国的封王年纪还小,尚未成年,汉朝为其设置的太傅和国相正掌控着国政。等到几年之后,那些诸侯王大多都已成年,血气方刚,汉朝为其设置的太傅和国相都称病而被免职,则县丞、县尉以上的官员都任由其遍布私人党羽。如此一来,他们还会做出与淮南王、济北王不一样的行为吗?到这时再想实现长治久安,就算是尧舜再世也将无能为力。【原文】黄帝曰:‘日中必熭①,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虖!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而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加之何!【白话】黄帝说:‘时至正午必须晾晒,操持刀刃必须切割。’现在若能按照这一原则行事,则上下相安保全是非常容易的。如果不肯早做安排,等到骨肉亲属已经犯罪,然后再去诛杀他们,这与秦朝末年的世道又有什么不同呢!那些自恃强大而谋反的异姓诸侯王,汉廷已经幸运地战胜了他们,却又没能改变他们之所以谋反的客观条件。同姓诸侯王仿效他们伺机而动,现在已经有了征兆,其形势又将重复以往。祸患的变化,不知会如何爆发,即便是圣明的皇帝在位都不能确保安定,后世子孙又该如何自处呢?【姚注】①熭(wèi):暴晒,晒干。《六韬·文韬·守土》记:“日中必慧,操刀必割,执斧必伐。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意思是说,时至正午必须晾晒,操持刀刃必须切割,手执斧钺必须征伐。时至正午而不晾晒,叫作错失时机;操持刀刃而不切割,就会错失良机;手执斧钺而不砍伐,贼人就会前来。【原文】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长沙乃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勿菹醢①,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②。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白话】我私下追寻从前的事迹,发现大体都是强大的诸侯先反。长沙国只有二万五千户,功劳小而最完整,势力远而最忠心。这不是因为长沙王的为人与其他诸王不同,亦是因为长沙国的形势使然。假使当初让樊哙、郦商、周勃、灌婴各自占据数十城而封王,那么可能到现在已经残破灭亡。假使当初让韩信、彭越之类的诸侯王只是封为彻侯而安居在家,那么可能到现在仍然保存完整。这样一来,安定天下的根本大计就可以知晓了:要想使诸侯王都忠心归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像长沙王那样;要想使臣子不至于被剁成肉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像樊哙、郦商等人那样;要想使天下长治久安,最好的办法就是分封众多的诸侯国而削减每个诸侯的实力。实力弱,则诸侯就容易用礼义来驱使;国土小,则诸侯就没有奸邪之心。要让海内的形势,如同身体驱使臂膀,臂膀驱使手指,没有不能控制服从的。诸侯的国君不敢产生异心,像车辐归集于车毂共同前进一样听命于天子。分割领地,确定制度,将齐、赵、楚各自划分为若干个小国,使齐悼惠王刘肥、赵幽王刘友、楚元王刘交的后世子孙都按次序得到其祖先的一份封地,直至领地全部分割完毕为止。对于封地大而子孙少的诸侯国,可以先分割领地以建立诸侯,将国君的位置先空置着,等到他们的子孙出生后再来出任国君。一寸土地,一个人口,天子都不贪图,真的只是为了让天下安定得治而已。这样一来,则即便是找个婴儿来做皇帝,都可以让天下安宁;即便是皇帝去世,留下个遗腹子,群臣也会对着先帝的衣冠朝拜而使天下不会发生动乱。在世时实现大治,后世称颂圣明,陛下究竟是忌惮谁而迟迟不这样做呢!【姚注】①菹(zū)醢(hǎi):古代将人剁成肉酱的酷刑,彭越就是遭此酷刑而死的。②辐凑:辐,车辐;凑,聚集,亦作“辐辏”。古代车轮是用木头制成的,主要由轮、辐、毂、轴四部分组成,如下图所示:其中,最外层的部分是轮,最里层的部分是轴,套在轴上的是毂,连接轮毂的是辐。《道德经》记:“三十辐共一毂”,意指三十根车辐共同聚集在毂上。贾谊以辐凑于毂来比喻诸侯对于天子的归附聚集。【姚论】在这一段中,贾谊提出并论证了“大抵强者先反”的观点,其论点可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其论证可谓“先射箭,后画靶”,全都经不起推敲。汉五年二月,刘邦登基称帝,当时天下有七个异姓王,分别是楚王韩信、韩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臧荼、赵王张敖和长沙王吴芮。当年七月,燕王臧荼谋反,这是刘邦称帝后第一个谋反的王爵。显然,臧荼的势力远不如韩信、彭越、英布等,可为什么是他最先谋反呢?当年九月,项羽旧将利几谋反,这是刘邦称帝后第一个谋反的侯爵。显然,利几的势力远不如曹参、周勃、灌婴等,可为什么是利几谋反呢?汉六年,韩信被废黜王位,这是刘邦称帝后第二个“谋反”的王爵,而他毫无疑问是被冤枉的。与其说韩信是因为势力强大而存心谋反,毋宁说是因为势力强大而遭受忌惮,被人诬以谋反。第三个被废黜王爵的是韩王信,可他的领地原本只有颍川一郡,是诸侯王中领地最小的,后又被迁徙至人生地不熟、且北面又有匈奴进犯的太原郡,势力无疑是诸侯中最小的,那他又为什么领先彭越、英布等人谋反呢?第四个被废黜王爵的是赵王张敖,而张敖事实上就没有谋反,即便刘邦已经查清事实真相,依然不恢复张敖的王位。至于势力仅次于韩信的彭越、英布以及继任燕王的卢绾,却是直到刘邦临死的前一年才谋反或被诬以谋反,这岂不是完全推翻了贾谊所谓“大抵强者先反”的观点?从长远来看,诸侯王的势力过于强大,对于天下的长治久安确实是个隐患。可即便如此,中央在削减诸侯王的势力时亦当小心谨慎,应该注意方式方法,应该讲求名正言顺,这样才能缓解诸侯的抵触和天下的物议。像贾谊这般不深究事务的根本始末,只是简单粗暴地将诸侯的势力强弱与是否反叛视作线性相关,又岂是老成谋国之道?且异姓诸侯王剪除后,还有同姓诸侯王;同姓诸侯王拆分后,天下就能长治久安了?按照贾谊的说法,“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可是斑斑史迹证明,每当婴儿做皇帝而皇室又孱弱时,就往往都是由权臣、外戚、后宫、宦官把持朝政,他们何尝真心向先帝的衣冠朝拜,天下因此而发生的动乱又何尝少了?【原文】天下之势方病大瘇①,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慉,身虑无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②。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白话】现在天下的形势,就像得了脚肿病,一条小腿粗得像腰一样,一个脚趾粗得像大腿一样,平日里都无法弯曲伸展,只要有一两个脚趾抽搐,就会导致全身不适。如果现在错过时机而不去医治,就必定会发展成顽疾,以后即便是能遇到扁鹊这样的神医,也无能无力了。这病不只是脚肿而已,还会导致脚掌扭曲反戾。楚元王刘交的儿子,是您的堂弟;现在的楚王,又是您堂弟的儿子。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是您的兄长的儿子;现在的齐王,又是您兄长的儿子的儿子。与陛下最为亲近的人,有些还没能分封土地以安治天下;与陛下相对疏远的人,有些却已经掌控大权而威逼天子,所以我说这不只是脚肿而已,还会导致脚掌扭曲反戾。所谓可以为之痛哭的,就是这个病。【姚注】①瘇(zhǒng),脚肿病。②(zhí)盭(lì),脚掌扭曲反戾,亦作“蹠戾”。【姚论】贾谊将“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视为当时天下最严重的顽症,是可以为之痛哭的。为此,贾谊给出的对策,是逐渐分封与文帝亲近的人更多的土地,逐渐削减与文帝更疏远的人的土地。可问题在于,皇位这样传承两三代后,那些封王不又都成了当朝皇帝的从弟、从弟之子、兄子、兄子之子吗?不又都成为需要忌惮防范的对象了吗?对此,在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初的御前会议上,就已经谈论得非常透彻了。当时,李斯道:“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周天子弗能禁止。”始皇道:““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因此,要想解决中央与地方的矛盾,根本之道就是由周的分封制转向秦的郡县制。可惜的是,贾谊一方面以儒生自居,提倡仁义礼乐的教化作用,仿佛性善论的信仰者。一方面断言“树国固必相疑之势”“大抵强者先反”,认定诸侯势力强大后就必定会篡逆谋反,没有篡逆谋反只是因为势力还不够强大,又成了性恶论的信仰者。贾谊一方面鼓吹三代的天子之位可以传承几十代,将其视作应当效法的对象,一方面又深知分封制终将带来祸乱。一方面批判秦朝的二世而亡,将其视作应当规避的教训,一方面又深知非郡县制不足以长治久安。贾谊自负才学,却深陷周秦之变、儒法之争的矛盾之中而不得解脱,其所谓的可痛哭者、可流涕者、可长太息者,大抵都是类似虽严重不满现状,却又缺乏可行对策之后的情绪宣泄而已。【原文】天下之势方倒悬。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悬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可为流涕者此也。【白话】当今天下的形势,就像是将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地倒挂着。天子,就是天下的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天子处于尊贵的地位。蛮夷,就是天下的脚。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蛮夷处于卑下的地位。现在匈奴傲慢侮辱,侵犯劫掠,极为不敬,可是汉朝却要每年向匈奴赠送黄金和丝绵以作为供奉。脚反而在上面,头却是在下面,就这样倒挂着,谁都不能解救,还能说国家有贤才吗?这是可以为之流涕的。【原文】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德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胜,可为流涕者此也。【白话】现在不去猎取凶猛的敌人而去猎取田间的野猪,不去搏杀造反的贼寇而去搏杀圈养的兔子,沉湎于小的娱乐而不图谋大的忧患,德望可以加诸远人,而权威和政令不能抵达数百里之外,这是可以为之流涕的。【姚论】根据《汉书·贾谊传》的记载,在这段文字之前,贾谊还有一段长篇大论,现将原文摘抄如下: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对于《资治通鉴》转载时删减掉的这段《汉书》原文,大致可以分为四层意思:第一层,是指责文帝怎么能以汉朝皇帝之尊而向匈奴卑躬屈膝?这种屈辱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第二层,是指责向文帝建言献策的人都是无能至极。第三层,是说匈奴的人口只不过相当于汉朝的一个大县,以天下之大,居然被一个人口相当于大县的匈奴搞到疲困不堪,真是让人为负责相关事务的官员感到耻辱。第四层,是请求文帝任命贾谊自己负责相关事务,只要按照贾谊的政策,就能系住单于的脖子以掌控其命脉,按住中行说而鞭笞其脊背,使得全体匈奴民众都听命于汉朝皇帝。以我们后人的眼光来看,贾谊的这番言论都是极其狂妄无礼而不切实际的。可想而知,身为当事者的文帝君臣,在看到这样的奏疏后又如何能不恼怒?文帝没有追究其狂妄之罪,已经能算得上是宽宏大量了。【原文】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且帝之身自衣皂绨①,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以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可为长太息者此也。【白话】现在平民居住的房屋,墙壁可以用皇帝的饰料来装饰,地位卑下的倡优,可以用皇后的头饰来打扮自己。况且,皇帝自己身穿黑色的厚缯,而富裕的民众家里却用锦绣装饰墙壁;天子的后妃只装饰衣领,可平民的小妾却连鞋子都装饰,这就是我所谓的错乱。如果一百个人的劳作生产出来的丝绵,却不足以供一个人穿用,那要想使天下不受寒冷,又怎么能办到呢?如果一个农夫耕作,却有十个人前来聚集分食吃,那要想使天下人受饥饿,也是不可能的。民众对于饥饿寒冷有切肤之痛,却还想要使他们不做奸邪的事,是不可能的。这是可以为之长叹息的。【姚注】①皂绨:黑色的厚缯。皂,黑色;绨,厚缯,一种粗厚的丝织品。《史记·孝文本纪》记:“上常衣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原文】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锄,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分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①。今其遗风馀俗,犹尚未改,弃礼义,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②。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③,各得其宜!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④,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白话】商鞅舍掉礼义,抛弃仁德,一心专注于进取。他的变法只推行了两年,秦国的风俗就日益败坏。所以,居住在秦国的百姓,富人家的儿子,长大后就要分家,穷人家的儿子,长大后就会入赘。借给父亲农具,就一副施加了恩德的面孔;母亲拿了扫帚,就站在那里厉声责骂。儿媳抱着孩子喂奶时,叉着脚和公公并排而坐;婆媳之间有了矛盾,就反过来争吵讥笑。他们宠爱儿子,唯利是图,和禽兽几乎没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秦人的这种遗风旧俗仍然尚未改变,抛弃礼义,不顾廉耻的行为与日俱增,可以说是每月都在变化,每年都有不同。民众在做事时,只考虑能否获利,而不考虑是否当为。现在更有甚者,还会杀害父兄。而朝廷大臣只将地方官员未能在规定期限内上报朝廷的文书视为重大问题,对于风俗的恶化,世风的败坏,却淡然处之而不觉惊怪,耳闻目睹都不以为意,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移风易俗,使天下人心回归于正道,这不是那些庸俗的官吏所能做到的。庸俗的官吏所能做的,只是一些文书处理工作,而不懂得治国的大体。陛下自身又不忧虑此事,这让我私下为陛下感到惋惜!还不如现在就确定根本制度,使得君主像个君主,臣子像个臣子,上下等级有序,父子六亲之间,都能各得其所!这项功业一旦确定,则世世代代都能常保安定,而后代子孙都能有章可循。如果不能确定根本制度,就如同横渡江河而没有缆绳和船桨一样,行至中流时遇到风波,就一定会翻船,这是可以为之长叹息的。【姚注】①不同禽兽者亡几耳:根据《汉书·贾谊传》的记载,此句之后亦有数句夸赞商鞅的话,如“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这些内容,不出意外地在《资治通鉴》转载时被删除了。②刀笔筐箧(qiè):代指文书处理的工作。刀笔,古代用笔在竹简上写字,有误则用刀刮去重写,故以“刀笔”指称书写工具。筐箧,用以贮藏书籍档案的箱子。③六亲:父、子、兄、弟、夫、妇。④维楫:维,系船的缆绳;楫,划船的木浆。【姚论】按照贾谊的说法,商鞅变法导致秦国的风俗急剧恶化。可是司马迁对此的评价则刚好相反,其在《史记·商君列传》中记载道:“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在姚尧看来,司马迁的评价是更加符合事实的。在《姚尧精读资治通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