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经历了三年疫情,许多改变正在发生。我们体验了在特殊时期公共空间的弹性和多义,也目睹了数字空间日益成为我们生活的平行世界。基于这些变化,我们将2023年第二届人文城市奖的主题确定为“流动的公共”。希望去探寻,当公共领域不再完全依托于物理层面的共同时间和共同空间,公共空间和公共性的定义是否发生了变化?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日常的每一瞬间,公共性如何产生?为使本届评奖的视野更加开阔多元,2023第二届三联人文城市奖组委会扩大了提名团阵容,邀请到65位城市、建筑及人文领域代表人士,于2023年5月针对五个子奖项进行了提名。与提名同步,我们邀请所有提名人分享他们的观察和思考。从回答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具体而微的观察。限制出行的石墩,成为老年人休息和锻炼的工具;体育馆不开门的时候,围栏两边就是羽毛球场;一次团购,让人们走出陌生人社会,尝试建立新的邻里关系……这些变化存在于不同维度,但都呈现出人对空间的创造性使用,以及人与城市建立起的新联结。我们也从中体会到一些欣喜,也感受到一丝无奈和惆怅。惆怅于,在过去二十年的城市狂飙中,人们对城市中正在消失的部分漠不关心,当进入存量时代,方才开始追忆失去了什么;欣喜于,年轻人在公共空间的体验、建造、活化、改善和提升中,有越来越强的参与感和主动性。在新秩序形成之中,更让我们受到鼓舞的是这句话:“在具体实践中当我们将人、或可称之为‘观众’作为场景中的主角时,一切都会发生改变——设计的过程同时是发现新问题的过程,而答案将有无限可能。”01王辉URBANUS都市实践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建合伙人最近这三年,人被城市隔离了,城市也被人隔离了,规模之大在人类史上也罕见。这一事实和现象,逼迫人们去思考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城市是否还是人类文明的终极形式?也正是疫情,让城市和人之间的相互需要关系更加清晰。从今年五一节各地的人山人海,我们看到,当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被放开,城市就瞬间变为人们疯狂消费的对象。在此时此刻,消费的意义不在于物质的掠夺,而是精神的渲泻。02马泷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人对城市的需求变化了吗?当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社会似乎已经恢复了常态,城市试图告诉人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可以如过去一样生活,然而隔离网、核酸亭的经历已经融入了记忆。人们对于城市的理解和需求正在松动,始于1980年代的中国现代城市化进程在资本和工业化的推波助澜下几近疯狂,因此人们关于人文、艺术、社会、历史的反思也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当下我们突然意识到,在人类历史上占据更多位置的战争、疾病、谎言、生存,已经成为了我们今天思考城市的潜意识。而建筑呈现是一个缓慢滞后的过程,当我们意识到城市的底层逻辑已经遭受威胁的时候,我们所能评审的实体建筑还停留在五年前的思考层面上。我们不能总是迷恋一些充满人文情怀的个体建筑,而忽视最年轻、最广大的城市生活。上海杨浦滨江南段,居民傍晚来到这里散步乘凉摄影:战长恒03庄慎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合伙创始人、主持建筑师,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教授当我们习惯的日常生活被突然改变、中断,原来视而不见的城市空间、交通、物流等大系统突然失效,让大家都意识到大系统是如此地与我们息息相关,决定影响着空间使用与每个人的日常世界。我们局限在每个人的小空间里,不得不将日常的生活压缩进有限的时空里。我想,在这段时间里,人们对于人是如何适应、使用与他相关的小小空间,必然有了更深刻的认知。04毛尖作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这两三年,人与城市的一个最深刻的改变是,时空关系的重组。比如在上海,因为每个人都有非常漫长的宅家时间,我们在生存的压力下,开始了大规模的线上生活。比如团购,尽管这个生活方式后来逐渐淡出我们的生活,但是团购留下的人际关系却非常美好。原来我们在小区里彼此完全是陌生人,根本不知道楼上楼下住的是谁,但团购和团长把大家都连接了起来。现在我们这个群还在,还在一起买鲜花,还在一起开玩笑。这些,都是新的人城关系。这种关系可能不会马上进入我的研究,但从中生长出来的城市安全感却弥足珍贵。上海杨宅小区,女团长为居民团购分发保供物资来源:视觉中国05董灏Crossboundaries建筑事务所联合创始人/合伙人我们体会过封闭的时期。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居住空间的其他功能需求增加,对城市社交功能需求也增加。06庞伟广州土人景观首席设计师人对城市的需求,与其说有什么变化,不如说这些需求一直存在,只是由隐而显,由不大被感知到变得迫切,那就是对安全庇护的要求、对自由活力的期待。自由活力包括但不限于自由的交通网络的活力、自由的公共区域的活力、自由的街道空间的活力。在疫情中,我们领教了这些活力的消失和沦丧,而城市的繁荣,其基石就是这些活力。07严飞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副系主任、博导最近两三年,我一直在关注城市更新浪潮下普通人的命运,想要去关注身边的日常,看到身边的社会小世界,看到人和人连接的可能性。我注意到,人们一方面渴望保持自己的身份边界,另一方面又渴望亲密的接触。人并不仅仅只是“单向度的人”,而是有着复杂的诉求。可惜在过去大多数时候,城市治理往往只关注宏大的叙事和高远的目标,而不在意个体的情感叙事和生命叙事。08夏至摄影人,导演,夏制映画创始人我感受到人们对城市公共空间的需求越来越多,尤其是在高密度的一线城市,人们越来越关注公园、绿地、宠物友好、公共活动、图书馆、社区、骑行、夜跑、露营这些公共性质的空间和活动。疫情后的人们对精神疗愈、身心健康的关注,也推进了城市在生态宜居、绿色可持续方面的建设和成长。北京奥林匹克公园,跑步爱好者在进行夜跑来源:视觉中国09吴洪亮北京画院院长,中国美协策展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人们对城市公共空间的卫生条件、环境安全问题非常关注。在此基础上才能谈文化属性的问题,公众才会有更多的参与度和真正的期待感。近几年来,我们看到很多非常热闹的城市双年展和其他各类展览的现场,越来越多的观众并非来自相关的专业领域,比如第一届成都双年展,参展观众超过110万人次,可以说它已经融入了城市市民的日常生活。10何健翔源计划建筑师事务所联合创始人人们理应逐渐寻求一种更平衡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城市的建设也会在以往以欲望和发展为中心的路径上转向人与地方、人与自然的平衡、共生。这些变化在我们的城市建设当中逐渐体现,很多先前被忽视的议题被提上中心议程,比如城市微更新、社区营造、社区花园与社会平等等。11李涵建筑师,绘造社创始人上半年我在美国访学,住在一个小城市,获得了一种跟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完全不同的体验。只要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完全进入大自然的景观:一片湖,一座山。与其说发现人与城市的新关联,倒不如说这半年里,我体会到了自然与城市的关联。原本被割裂的两极,好像在这个小城市里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成都西村大院,人们在竹林广场看坝坝电影摄影:存在建筑12崔灿灿策展人,写作者在疫情里我做了几个和自然有关的项目,自然给了我更多思考,它让我重新去看待人在城市中的主体地位。人应该在城市里做什么?或者是人的主导价值的撤场,让城市的多样性变得丰富了起来。13刘珩南沙原创建筑设计工作室创始人、主持建筑师城市空间的弹性在哪里?这两年,人为活动的减少,或者说对自然介入的减少,城市里面其他的生命似乎有了更多生存和成长空间,日常社区里多了不少之前很少被看到的植物和动物——它们是这里的“原居民”,应该也是城市和未来的一部分。也许任何的事情都有两面。面对未来,城市空间及发展是否能包容、应对生命的各种不确定性,取得一种恰当的平衡?也许这是我们未来需要共同关注的重要命题。上海小区里,貉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摄影:王放01姜宇辉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导今天的城市居民变得越来越“宅”了,这不仅是因为疫情,还因为早自上世纪末就开始的整个世界的虚拟化的倾向。“御宅”这个社会史的背景值得我们深思。02龙瀛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研究员、副教授、博导数字技术与城市空间的耦合,实现了空间的可感知,提升了空间的动态性、多样性,有机会让空间变得更生动、更有趣。在北京就有多个类似项目,在这些项目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智慧化健身设施、智慧化导览设施、多变的夜间建筑立面、与人群互动的场地光效等。我从中看到了颠覆性技术赋能亘古不变空间的机会,目前这些项目也许还存在使用不便、维度成本高等问题,不过这些尝试已经算是迈出了第一步,未来可期。北京海淀公园内,居民在体验智能步道排行榜来源:视觉中国03陈楸帆科幻作家,编剧,翻译,策展人因为工作关系,我在世界各地体验了数字游民的生活,因此对于不同城市规划、建筑形态、街区尺度、社群文化等有了更为具身的切换体验。而每一段或长或短的体验都让我意识到,城市对于人远远不仅仅是栖身其间的物理空间与基础保障,更是人类心理状态与精神世界的母体。大到道路规划,小到路牌标识,都会对人的主观感受产生具体而微的影响,从而创造或遏制某种个体到集群的无意识波动,可以称之为城市的“气场”。04童明东南大学特聘教授,上海梓耘斋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城市的缘起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共生关系,无论是建筑学还是城市规划,大家所努力的方向是共享与互联,但疫情所带来的措施是控制与断离。这虽然可能是暂时性的,但由于网络时代的兴起,城市中的社会关系仍然正在发生着深层转变。实体空间是否还能像以往那样为美好生活提供有力支撑?建筑师的工作是否还能在社会领域中发挥作用?这可能都会成为一种问题。理论而言,随着无线通讯的发展,人们对于实际社会空间的需求就会逐渐降低,但是在现实中,疫情一结束,实体性的城市环境又成为了社会生活的焦点。所以这一发展趋向还有待观察。05张宇星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研究员,趣城工作室创始人、主持设计师以前我们理解的城市空间,就是把一个楼建起来,环境好,然后人就会自然来。现在发现并不一定。以前我们认为虚拟世界就是上网,真实世界就是办公、生活,两者之间没关联,现在发现虚拟世界很多的要素都是来自于现实世界,这两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所以怎么样去塑造一个具有混合性的城市地点、一个具有吸引力的地点?这其实已经超越了之前我们对城市空间的理解。如果要做一个总结的话,就是这种新的城市能量点,它会成为未来城市规划、建筑学等所有领域都会关注到的一个点,也会成为未来这个城市发展的一种新的动力。虽然它看起来很小,但它把三重多维世界全部凝聚到一起。深圳沙井古墟新生,河流重新成为有趣的日常生活场景来源:趣城工作室01btr作家,译者,艺术评论人在室内餐厅无法营业的时候,有人在街心花园里就地野餐;体育馆不开门,就有人隔着围栏打羽毛球。我自己也曾把原本很少去逛的小区花园,视为一个可以探索的空间,甚至在其中找到了一些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宣传牌遗迹。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清晰地意识到来自人民群众的创造性源于实际而迫切的需求,因而他们会创造性地利用空间,而这种创造的能量常常是巨大的。02宋壮壮设计师,帝都绘联合创始人让我印象深刻的是,2022年北京严格封控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街道、广场、水面等户外公共空间的创造性使用。我原认为人们占领街头是因为室内空间无法进入,但后来发现不仅如此。疫情封控期间,随着流动性的降低,所有公共空间的“级别”也都降低了:大街变成了胡同,胡同变成了自己家的路。换句话说,公共空间私密化了,但它们仍然是公共空间,这种双重性拓展了公共空间的可能性。这可能不是一种新的需求,只是这种需求之前被压抑了。山东青岛吉祥里,一位创意主理人在摆摊卖咖啡来源:视觉中国03何哲众建筑/众产品创始合伙人、主持建筑师在去年,我们看到亮马河出圈成为北京的“塞纳河”,河边空地到处挤满了露营和席地而坐的人们。人们希望从家里走出来,渴望聚集在一起,这是人的社会性决定的。城市最重要的是它的公共性和开放性,这也是一种公平性,它表明人们使用城市空间不再有等级的限制。虚拟空间的社交和购物改变了人们部分的行为方式,但是城市物理空间,以及人和人面对面交流的方式对于人们的重要性是不可替代的。04金秋野建筑评论家,北京建筑大学教授2016年我写过一本书叫《异物感》,讨论的就是空间边界太过于强硬,太多物质的和非物质的限制。而这种状况已经变成了一种心理需求、一种审美,让我们对坚实的边界和明确的区分有心理依赖,甚至于欣赏并喜欢。城市里一切都被封装成为管道,互相隔绝,从而让事物清晰分开,并保证城市的基本运行。我一直设想城市的硬边界是否能融化一点,让内外得以融合,边界得以柔化。从而让人能够进入到边界,甚至渗透到另外一侧空间里边去,实现自由的流动。这在传统城市里其实是常态,我们看《清明上河图》,城市空间都是内外联通,多孔多窍的。本雅明说,那不勒斯这个城市就具有这样的丰富的海绵一样的特征,从而创造出深度的空间体验,它的公共性渗透到每个细胞里。我是东北人,在我的记忆里,沈阳就是这样一个城市,当年街巷生活丰富多彩,有很多很大的边界模糊的市场,很多很多的小吃摊。但现在边界也变得越来越硬。市民在逛沈阳彩电塔夜市,体验东北小吃文化来源:视觉中国05董功直向建筑创始人、主持建筑师,法国建筑科学院外籍院士中国城市前二三十年的发展,更多的是建设刚性需求,比如说基本的办公楼群、住宅楼群……最近几年,好像在开始一次深度刻画。在原来已经搭建出来的、粗线条的框架基础上,在城市的一些局部空间中一点点出现了对于市民的日常生活、情感温度和精神的诉求。这是城市更新中更加聚焦,颗粒度更精细的一次迭代。它不再是单纯以一个控制规划的指标,或者一个从上到下的宏大意志为前提的,而是从市民真正的生活需求从下往上,叠加了一层新的城市生活空间的质感。上海愚园路,孩子在艺术装置下嬉戏来源:视觉中国06孙倩策展人,瀚和文化创始人大地艺术节中国项目计划发起人需求的变化,是划时代的。如果笼统地将现有人口或人群分为成两类,或可分为“90前”和“90后”,前者是改革开放的缔造和耕耘者,他们更关心的是安身立命,现实决定了这一批人没有更多选择;后者则是享有和承继者,他们没有参与过这段历史的前期,所以注定会面对和思考未来的事,可以超脱地构想城市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并把前者积蓄的势能变成新的创造。因此现在我们谈及城市人文、城市发展、城市边界的时候,实际是在和这个群体同频同行。至于变化,我想首先就是大都市不再是唯一选择,工作和生活在别处,今后会有大比重增加。07刘悦来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上海四叶草堂联合发起人、理事长我注意到,年轻一代对空间的自由度和主体性提出了更高的需求,并且他们勇于承担责任、勇于形成共同体付诸行动,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变化。这些变化直接体现在空间的改变上。他们重塑属于自己和社群的场所,通过清理、建造、活化、改善、提升,近期目标指向宜居、宜业、宜游、宜学、宜养,最终的目标是塑造理想的家园。更重要的改变在于,他们对组织化建构和共益共学机制的探索,包括建立民间资金池、特色行动与培育孵化机制等等,让变革更可持续、更具深度和韧性。上海杨浦区四平街道鞍山新村,居民分组对社区更新进行提案来源:四叶草堂08李伦媒体人,腾讯视频副总编辑,纪录片导演这一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路过了不少“空芯儿”的地方,不仅是那种没了人的萧条。原来我们都以为,多修点儿“小桃花源”会改善人和城市的关系,但现在我愈发觉得,必须要干掉那些“洛特巴尔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