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美国设计师是如何做“乡村建设”的

       城市化建设的高速发展期过后，人们对乡村的关注日益增多，如“新农村建设”和 “美丽乡村”运动。从政府到民间，从管理层到专业技术人员，人们逐渐对中国最丰富和最厚重的农耕社会投以关怀，重新拾起传统中最值得忆念的农业文化和对眼前情况杂陈的村舍形态之思考。美国更早从建筑学、社会学、人类学等方面对乡村社会的发展加以探索。本文通过分享近年对美国奥本大学访学时的现场感受和持续关注乡村工作室（RURAL STUDIO）之心得，希望探索我国乡村建设问题的思考角度，即如何借助建筑，不仅是直接的物质营造，而且可以通过资源的重组和有效集合，来改善农村生活。 

为穷人建设的基本理念

“体面的建筑”是美国乡村工作室的创始人莫克比（Samuel Mockbee）引导学生为黑尔县最贫困农民盖房子时提出的要求，宅子应该“不仅仅是温暖和干燥的，更应该有一种精神于其中”[1]。从 1993 年与鲁斯[2] （D.K.Ruth）创立“乡村工作室”（以下简称“工作室”）直至 2001 年病逝，莫克比一直坚定地带领学生在美国最穷困的阿拉巴马州黑尔县为贫民设计和亲手建造房屋。工作室强调针对每个用户的需求加以设计考量，采用独出心裁的建造方式和废弃的非常规材料，但又有别于那些低收入住宅项目。工作室早年创造的一系列造价低廉的房子，形成一种莫克比称之为“根植于南方文化的当代主义”风格。在时下建筑活动聚焦于大型繁华的城市项目和华丽的住宅项目的风尚中，面对社会的快速发展和城市享有权力、资本的高度集中，乡村工作室却埋头驻扎于被刻意遗忘的村野社会，选择了一种另类的品质。

图1：布莱恩住宅

从建筑学的教育层面而言，通过为学生提供亲手设计和实施建造真实房屋的机会，乡村工作室大大延伸了基于纸上画图的学院教育。2000 年詹妮弗·斯坦顿（Jennifer Stanton）正是奥本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受在乡村工作室实习过的高年级学生影响，她加入了工作室项目，拿起钉锤为香农（ShannonSanders-Dudley）及其六个孩子的住房工作，并深深地被这种通过动手实施的真实感所吸引。二十年的积累使乡村工作室的实验教育探索出一套较为稳定和成熟的教学方式，即由老师引导和协调，每个项目由五年级学生和二年级学生组合的团队一起工作，推进项目实施。高年级学生主要负责方案设计和具体实施工作，低年级学生通过协作学习例如建筑构造、材料等知识，同时在参与设计的过程中建立对于建筑的全方位理解。这个传统不仅为学生理解建筑本身的意义提供了最切实的机会，而且为他们摒弃学院学习中纸上谈兵的夸张和不实用想法，建立起为社会服务的信心和勇气，特别是与底层民众打交道时培养的平等待人的心态和奉献精神，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会。笔者2013-2014 学年访问奥本大学时，建筑学院曾经邀请一名校友分享回家乡小镇的数年来为居民们提供建造服务的经历，这位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士明言因自己的工作为小镇带来变化而感到幸福。

图2：硬纸板居住单元

从多样化地回收使用非常规材料的角度观察，乡村工作室无疑是可持续建筑的典范。1994 年工作室完成的第一个住宅项目“布莱恩住宅”充分体现了这种风格。为了建造一个不贵又隔热的宅子，学生们在低技术方法上最终选择了干草卷作为墙体结构，将八磅的干草卷涂以聚氨酯，像砖块一样堆叠起来，用金属丝固定，最后在外侧粉饰数遍灰泥，做成超级隔热的墙，所以布莱恩住宅又被称为“干草卷屋子”（图 1，左侧的主屋）。之后，一个五年级学生在住宅旁独自建造了一间用于烟熏的小屋子（图 1，右侧的小屋），用废弃的混凝土块砌筑。这些材料来自附近一家荒废的地下储藏库和州公路局拆掉的路牙。墙体间的彩色玻璃瓶利于采光，屋顶则是用公路局废弃的指示牌覆盖而成。整个屋子一共只花费了 140 美元和这位学生一年的时间，并成为他的毕业设计。工作室在随后的一系列作品中一直贯彻这样朴素的理念。工作室大本营的居住舱采用的材料更像是大杂烩 ：瓦楞纸板和灌蜡硬纸板做的墙（图 2）、混凝土块、钢架、旧街道牌、法院捐赠的多余车牌等等，它们排成一列面对一个超级棚架（图 3），像是一条立面多样的街道。莫克比视其为与弗吉尼亚大学同构的布局，也是阿拉巴马州的“学术村”。 

图3：超级棚架

回归到工作室的创办初衷，莫克比提出“如果建筑学是朝着推进、引导和鼓励社区或者挑战现状至有责任感的环境和改变社会结构时，它才能占据在学术和实践者方面的颠覆性领导地位，这样的实践者要让学生们记得这份职业的责任”[3]。在乡村工作室，他将教育置于理论界之外，真实地动手干，向学生展现出建筑改变生活的力量。“通过学生们自己的努力和想象力，他们创造了一些精彩的东西——既是建筑的，又是社会的，同时具备了政治性、环境的和美学的意义。”[4] 莫克比以此为乡村工作室的任务，坚信即便它可能潜伏一段时间，只要学生们感受到了，它就会永远地存在下去，这些经历和他们所创造的将不会被忘记。他坚信总有些东西是有力量的，并且会留存于个人的生命历程之后很久。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就像他说的“我一直培养和推动（工作室）在我之后能够像我已经做到的那样有意义”，坚定的信念成就了乡村工作室的灵魂，并且由他的继任者安德鲁·弗里尔（Andrew Freear）引导，朝更为专业化、社会化的方向发展。

乡村工作室的“20K”项目探索 

近年来，乡村工作室在探索一项争取让人人都住得起的小型住宅计划“20K”，即 2 万美元建造的独立住宅，成为最新的焦点和示范。选择 2 万美元的预算额度，是因为这是个人通过每月 758 美元的社保支票可以借贷的最高额度抵押贷款，个人只需要每月偿还 108 美元，加上生活开销，这项贷款对于贫困人口是可以担负得起的。如此计算是基于黑尔县 43% 的贫困户都是单独生活，可以接受小型的独立住宅。乡村工作室从 2005 年开始尝试和实验不同布局和构造方式的小型住宅，希望探索出可以由承包商建造的具有市场效率的样板模型。2 万元中 1.2 万是材料费，8000 元用于支付人工和利润。在美国农业部的乡村贷款项目或商业贷款资助下，这样的一个小型住宅项目由承包商在三个星期内建成，如此，一个承包商可以一年建造 16 个小住宅。而黑尔县有规模达 800户的潜在市场。如果这样的运营可以成功，无疑会发展一种新的农舍工业，并为这个地区带来经济增长。[5] 

图4：伊丽莎白住宅外观

与乡村工作室早年的个性化住宅相比，“20K”的小住宅项目是一个长远的计划。逐年建造的这些各式各样的小住宅都是测试原型，上一年的项目工作会反馈到下一年的团队工作中去，很好地秉承了工作室通过实践和从反馈中学习的初衷。工作室领导人弗里尔认为，在多年的积累中有资源、有机会发展这样的项目，也是出于道义层面的责任感。这个计划也体现了工作室对社会住宅系统的关注，即为每个人提供有着良好设计的住宅，以实现一个人文的环境。

图5：伊丽莎白住宅平面图

       由于用于小住宅项目的预算是十分精确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于是成为工作室最具难度的项目。其最具争议的方面是它的小尺度。从最初的 700-900 平方英尺的实验住宅，如伊丽莎白住宅（图 4、5），到之后 400 平方英尺的一系列探索，如圆木住宅，最终进入工业生产线的模型主要锁定在 500-700 平方英尺的规模，如乔安娜住宅（图 6-8），它们所能提供的接近我们所熟知的一室一厅标准配备，包括开放式的厨房和一个卫生间，这些实验表明，设计的难点是如何让小房子有大的感受。虽然房主们被小空间简省的运营费用所吸引，但大多数人仍然想要个大的。设计师们观察到这些贫困的房主在他们原先破败的大房子里，仅仅待在一个房间里，无法承担其他空间的采暖费，而住在小房子里还是需要慢慢适应的。

图6：乔安娜住宅外观

在客户们关心房屋尺度的过程中，工作室注意到需要好好权衡什么要素是乡村住宅最基本和最重要的内容。从积累的经验看，一个用于社交的前廊空间和 9-10 英尺高的净空是普遍需要的，因为较高的空间不仅感觉空间大，而且利于通风。另一个要素就是带阁楼的大屋顶，有利于房屋降温，这对于多雨炎热的南方天气是有效的。最后一个基本要素是不小于2×6 英寸的木框架墙体，可以满足规范要求并获得稳固感。包括抬高地面以应对南方多雨潮湿的地面环境，平衡建造成本和老年用户方便到达的问题，将是工作室需要进一步探索的内容。

图7：乔安娜住宅内景

图8：乔安娜住宅平面图

“20K”生产线 

工作室每年建造的这些探索性小住宅都送给了有需要的当地居民。就像他们给个体客户设计房屋的方法一样，工作室与这些户主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通过观察他们如何使用和居住在这些小住宅里，来促进对项目的改进设计。从 2011 年起，工作室特地雇请了在纽约工作的建筑师马里恩·麦克尔罗伊（Marion McElroy），他曾是乡村工作室的毕业生，负责推进“20K”项目落实到生产线，以应对市场。这个过程要面临几个严重的挑战，也是建造工作与社会生活协调的内容。

1. 通货膨胀带来的价格上扬

在走向生产线的测试中，工作室设计了三个预算框架为 2 万的小住宅模型，但保险公司对房屋的估价在 4 万至 5 万美元之间，这导致承包商必须考虑是否能够接受 2 万美元的造价。

图9：在乡村工作室的热场活动（右二即弗里尔）

2. 低额贷款对银行的抑制作用      

实验过程中，工作室得到了阿拉巴马州区域银行的合作和支持。2014 年 2 月建筑学院院长维尼·内森（Vini Nathan）推荐笔者参加了区域银行对乡村工作室的访问活动，听取了工作室对于“20K”项目的汇报。（图 9）工作室负责人弗里尔和项目负责人等师生以及建筑学院对外拓展部的所有老师都精心准备了这次活动，希望争取银行对项目的理解和支持。因为对于银行而言，在 2 万元的抵押贷款与12 万的贷款成本一样的情况下，低数额的贷款项目其实是对银行有抑制作用的。工作室也希望区域银行将这样的窘境当作一个挑战来面对，所以全天的活动中除了汇报，我们还被带领参观了工作室对于社区发展所做的各项创造性工作，如小镇上唯一的消防站、市民活动中心（图 10）以及正在实施的实验住宅（图 11）等，感受到工作室上下的奉献精神和为社区民众着想的态度，银行的高管离开时都表达了对工作室成员的敬意。

图10：弗里尔介绍项目（背景为Newbern市民活动中心）

3. 如何控制由承包商建造的房屋的品质和避免客户利益受损

进入商业生产的过程由承包商完成，工作室如何能够保持小住宅拥有现有的品质是个直接的问题，毕竟工作室希望这些小住宅使他们希望帮助的人受惠，并且能够达到由工作室专业化了的品质。

4. 在大型住宅邻里建设小住宅是否会降低其价值       

很明显，一室一厅的 2 万元小住宅类型不是富人区所能接受的，而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多方面的。例如为老年人提供庇护所，这样可以满足共享步道和服务设施，如洗衣房。解决办法还需要和地区法令一起调整，来面对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人口变化。工作室接下来要探索两居室的住宅模型。

图11：学生工作在20K生产线住宅

从上述“20K”项目十年的实验中，可以观察到乡村工作室对于低收入人群和独居老人的强烈关怀。他们对于国家长远的社会结构变化的预测，以及更广大层面的社会住宅生产线的可操作性探索，需要极富耐心并整合大量社会资源。毫无疑问，乡村工作室的工作不仅仅是在创作和教学，更成为地区发展的发动机，不仅通过深入现场的教学实现未来建筑师的培养，也通过建造住宅关照了最需要关怀的底层人民，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改善了所在地区的人文环境。莫克比最初定位的实践教学和为社会底层服务的初衷，经由弗里尔的传承，拓展为具有普遍社会价值的产业化服务，从为一小群人的直接服务开始，以建造房屋为媒介，走向社区和城镇复兴的道路。作为一种社会福利的发展，乡村工作室既是一个教育实验，又是建筑行业发展的一个参考。 

图12：与奥本大学建筑系乡村工作室师生及阿拉巴马区域银行人员的合影

结语

       反观乡村工作室二十年来的每个作品，无论是为客户设计的独立住宅，还是社区服务设施，都很好地满足了业主的要求，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随着作品的增加，从点到面地铺陈开来，形成一个区域的历史陈述时，那将形成一种氛围，是一个原本衰败、被遗忘的角落焕发生机的信号，是一群深陷困境无力自拔的人展开希望的生路，也是一群身怀技艺和善良之心的建筑师发挥天赋的结果。（图 12） 由此，

建筑不再是一群房子

一堆物品的集合

其生长过程展示出它已然是

改变生活的一种力量

业主、建筑师、建造者、投资人

邻里社区等等

都将受益其中

作者：朱馥艺  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来源：《装饰》杂志2017年第8期“设计实践”

原文标题：《建筑：改变生活的力量——美国乡村工作室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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