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与历史 | 白谦慎
本文为严晓星著《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序,中华书局即将出版。
晓星此书,缘起于数年前我邀他为查阜西先生赠送给张充和的古琴撰写的一篇短文。多年来,晓星致力于收集当代琴人的历史文献,研究琴苑泰斗查阜西先生,写一篇二千字的介绍性文字,于他本不是难事。可谁知道那看似高雅的古琴界原来也是个江湖,晓星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他接受邀请后不久,便有人传话与我,建议另找人替换晓星。似乎撰文介绍两位前辈的交往,也被有些人看作是在争夺古琴界的话语权。
查阜西赠送给张充和的宋琴“寒泉”
(上图为正面,下图为背面)
一篇短文,由何人来撰写,看似小事,我却相当认真。我坚持由晓星来写,是因为我读过他写的关于古琴的书,赞赏其实事求是的文风和深厚的历史感。这篇短文,涉及两个当代文化名人之间的友谊,平实地写出来,不加任何修饰,足以动人。但故事怎样讲,依然有着高下和雅俗之分。
张充和与查阜西的交往,始于上世纪的三十年代,物换星移,早已成为鲜为人知的历史。历史,可以故事的形式呈现;故事,却不见得都是历史。在近年来的“民国热”中,本书主角之一的张充和,应时走红,既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关于她的种种传闻又演为大众茶馀酒后的谈资。如果说人们津津乐道的张充和以国文满分、数学零分被北大破格录取,卞之琳苦恋她数十年等等,还不算离谱的话,那么她曾在美国十多所大学任教云云,则纯属捕风捉影。诸如“最后的闺秀”“民国四大才女”“民国六大美女”之类的桂冠,我想当事人绝不愿意接受。坊间的故事总是越传越夸张,有的人把自己的文化情调投射到张充和身上,情有可原;有的人则纯粹为了博眼球,拉高网上点击率,用心鄙俗。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对昆曲书画素无研究、对张充和生活的时代和环境又十分陌生的“文化学者”,未能免俗,也“跨学科”来凑这个热闹。一个故事,即使由学者来写,如无细致的历史研究和相关的专业知识为基础,也难免捉襟见肘,失之肤浅。
张充和为查阜西手录的昆曲谱《长生殿·弹词》
晓星悬鹄高远,与众不同,写的是两位文化人的故事,揭橥的却是一段罕为人知的琴学历史。差不多在应我的邀请写那篇短文的同时,晓星另写了一个长篇的版本。此后他又花数年之功,将它扩充为此书。为了这本书,他多方查寻资料,并曾发来一些问题,嘱我代他采访张充和。得到他直接采访的则有查阜西的子女、郑颖孙的女儿等。为了校勘张充和的三首《八声甘州》,他收集了多个不同版本,具体入微地展示了张充和推敲辞章的过程,尽量还原历史情境,以期准确地体现张充和对查阜西的情感与最终评价。可以说,本书的可贵之处便在于字字有出处,堪称信史。2011年春夏,晓星的长文《往事分明在,琴笛高楼——查阜西与张充和》在《万象》分三期连载,曾在耶鲁大学工作的陈晓蔷女士读到后,转给张充和看。8月4日,我和妻子开车到康州新港去看望张充和,她对我说,这个年轻人写得好,而且他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称赏之馀,她还委托我将查阜西写给她的两通信札原件带给晓星作为纪念。
查阜西致张充和信
张充和与查阜西的故事,曲折动人,晓星娓娓道来,引人入胜。有故事的历史,总是格外吸引人。大概过不了多久,摭取书中某些片段的各种改写版,便会不胫而走。(实际上在《万象》连载之后,就已有改编者迅速跟进。)晓星当然没有工夫去和改编者们计较版权问题,我只是希望能够读到此书的人们(包括改编者们),对书中所蕴含的历史研究,持有最起码的敬意。
晓星的书付梓在即,嘱我为序。我于琴学,不敢置喙,拉杂写下上面这些话,借题发挥,表达我对历史研究和坊间故事的一个态度。不妥之处,还请晓星和读者们指正。
2017年10月6日拜撰于云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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