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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成语小词典》是我最早读的文字书、历史书 | 卫建民

卫建民 文汇笔会 2022-08-20


家乡的曲沃县,前些年以“中国成语典故之乡”为号召,从汉语成语切入,宣传晋国的历史文化。看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曲沃在两千多年前就是现在的名称,地名超稳定。据说,现有成语,有三百余条的故事发生在曲沃,一千五百余条与曲沃有关。四字成语,信而有征,家乡的朋友做了认真细致的工作,我从此知闻,旅游新产品是可以这样来宣传推介的。


读过《国语》《左传》和前四史的朋友,相信曲沃的说法是有根据的。如果把目光再集中到春秋战国时的历史地图,“晋国天下莫强焉”,我们的脑海里就会翻腾起两千多年前晋国的光荣和梦想。曲沃县以成语的源头吸引游客,是要弘扬浓缩的中国历史文化——这个创意好!


我一辈子从事文字工作,书架上常存小、中、大三种成语词典,分别是:商务印书馆第六版《汉语成语小词典》,收成语四千六百条;四川辞书出版社,署名李一华、吕德申编的《汉语成语词典》,收成语一万零一十八条;上海辞书出版社的《中国成语大词典》,收成语一万八千余条。大、中、小三种词典,是与我常在一起的工具书。大、中两本,是单位发的;小型的一种,是我在王府井商务印书馆买的。这个小型词典,我有初版、修订版等好几种版本;我并不是好收藏词典,而是和这个小型词典有缘分。


我们这一代人,“文革”时失学,没正规地念过几天书。“停课闹革命”后,我跟着妈妈去村里的供销社,在图书文具柜台,央求她给我买一本军绿色封面的《汉语成语小词典》。这本由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九五五级语言班同学于一九五八年集体编写、同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小词典,陪伴我度过无学可上的日子,是我最早读的文字书、历史书。那个年代强调集体主义精神。词典前言说,这本小词典,是十七位同学在二十多天的时间里编纂的;编纂过程中,得到魏建功、周祖谟先生的指导。词典在九月编定,十月就出版了。在初版本扉页,注明魏、周两先生审定。十七位同学在词典序言里有个热情高涨的副标题:“献给您,亲爱的祖国!”次年,出版社分工,这本小词典移交商务印书馆出版。也许沾了斯大林论语言的光——语言没有阶级性,方才保证了这个科研“大跃进”的项目安全运行。


汉语成语,是语言在发展中逐渐积累的历史文化语言,有许多条,像曲沃收集、总结的,实质就是浓缩的一段历史,一个历史场景、一个历史故事、一条精辟的哲理。这类成语,是唯一的、稳定的;是不可分蘖、衍生其他义的。作为信息交流,成语是有较高文化程度的人使用的书面语和口头语,一个成语一旦输出,接受方就立即明白她的含义并产生互动。她是雅言。


对成语,我没深入研究,但我留心他人对成语的解释和与成语有关的故事。


锦心绣口的张爱玲在随笔《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说:


中国人向来喜欢引经据典。美丽的、精辟的断句,两千年前的老笑话,混在日常谈吐里自由使用着。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强了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但凡有一句适当的成语可用,中国人是不肯直接地说话的。而仔细想起来,几乎每一种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适的成语来相配。替人家写篇序就是佛头着粪,写篇跋就是狗尾续貂。我国近年来流传的隽语,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语的巧妙运用。


成语者,现成语也。语言的工具性,在成语的运用上最显著:她像一块块拼图或零件,作者在写作时,只要取来拼接就成。作为信息交流,像张爱玲举的例,撰序者可以是应酬,受序者则莞尔一笑,也感到受用。文人之间的信息交流,端赖成语这个宝库。诗人杨炼最早注意到这种现象。他指出:“成语的产生,源于一种无数重复过了的经验。它在语言中沉积、凝固,成为成语。说出一个成语,人们就代入自己经历过的那种重复的经验,来体会你说的含义。这是成语的意义。用成语写作,意味着你所表述的经验和语言的重复与凝固。它像个小巫术盒子,精致好看,可惜已被钉死,因为摆放得太久而落满了灰尘。”诗人敏锐地发现成语是诗歌创作的一个历史负累。诗歌的突破、创新,首先是突破现成的语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功绩,为什么说是白话文呢?没有白话文,哪来新文学?


在对外交往中,我有几次看见译员碰到汉语成语,一时语塞,不知怎么翻译的窘状。章含之在《我与乔冠华》一书中也曾回忆:


记得我受到总理最严厉的一次批评,是在他同当时的斯里兰卡总理班达拉奈克夫人会谈时,我任他的翻译。班夫人请教总理治国之道,周总理谦虚地说:“我们的经验只能供班夫人参考。我们不能越俎代庖。”当时我一下子语塞了,翻不出“越俎代庖”。周总理对我语气虽温和但意思却很严肃地说:“你是章行老的女儿,行老古今中外,知识渊博,你怎么没能继承?连越俎代庖都不懂吗?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知识太少了。”我当时脸红耳赤,周总理还叫我把他的批评翻译给班夫人听。后来冀朝铸同志告诉我周总理也嘱咐他要通读《资治通鉴》。


老一辈日本人,对中国的古典都比较熟悉。十几年前,我随团访日,到福冈一站时,福冈市政府设晚宴招待,主宾有一位是国际知名的城市规划专家樗木武老先生。席间,老先生说他参与了北京王府井商业街、北京西站的规划设计。我说:“王府井规划设计是成功的。北京西站,现在暴露出来的问题很多,主要是客流车流拥挤阻隔。当然,也许当年设计时没想到会有今天如此多的流动人口。”老先生马上给我说了一个汉语成语:“我是樗栎庸材啊!”老先生姓“樗”,是机智地用《庄子》里的典故,通过翻译,我马上回应:“无用才能有大用。”老先生知道我听懂了他的自谦自责,高兴地举起酒杯:“干!今晚菜有限;酒,敞开喝。”


另一件日本政坛的轶事也与中国的成语有关:


共同社东京2010年1月22日电: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22日在众院预算委员会上被问及成语“朝三暮四”的意思,他解答的却是“朝令夕改”的含义,引来一阵哄笑。


自民党议员茂木敏充批评鸠山政府把停止执行的2009年度第一次补充预算项目再度列入预算,询问鸠山是否知道“朝三暮四”是什么意思。鸠山自信地答道:“我很清楚。是指事物变化很快,轻易就改变了。”茂木就此指出“那应该是朝令夕改。”前首相麻生太郎曾因为读错汉字而导致支持率下降。鸠山也意外暴露出了成语知识不足这一弱点。执政党内有人认为这不是个好兆头。


鸠山对一个汉语成语理解错了,就能成为新闻,这个新闻反证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有多深厚!议员在众议院的哄笑,也颇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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