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为疫情论战时,你看懂其中的中国式逻辑和思维了么?

维舟 南都观察家 2022-04-22

维舟,专栏作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全文3100余字,读完约需7分钟


中国人在争论时,往往攻击他人的观点失之偏颇,只有自己才代表着更完整、公正的看法。正因此,中国人特别容易踏进“虚假同感偏差”的陷阱——这是1973年斯坦福大学社会心理学教授李·罗斯(Lee Ross)等人提出的概念,认为人们常常高估或夸大自己信念、价值、判断的普遍性。在中国社会中,很多人正是无意识中自居为“公”来反对“私”,或自居看法“全面”反对他人“片面”,却很少意识到自己所论的,也只是个人主张而已。

由新冠疫情引爆的网上论战,可以说是近二三十年来少有的激烈。无论其立场如何,这些观点将来都可以成为可贵的史料,见证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心态。在对这些观点加以分析时,我也意识到,中国人往往在论争中抱有某些特殊的逻辑,这些逻辑支配着他们的思维,使得他们更难反思自己的立场。


▌“全面”与“片面”

在争论中,常能发现有许多人指责他人的看法是“片面”的、或是未能“客观”地看待问题;而其论战手段,也往往是找出对方的论述中所遗漏的、或细节上的不够准确,甚至认为攻其一点,就足以否定全部。

的确,一个例外往往就能动摇整个理论的基础,但问题在于,中国人很多时候反对的并非某个定律式的理论,而是一种个人主张。要求对方的立论必须全面、准确,这实际上意味着假定对方必须“像神一样全知全能”,而这当然是无人能做到的。

由此来看,中国人在意的其实是一种整全性的全面评判,这恐怕源出于传统思想中的一元本体论——简言之,就是相信百家争鸣的所有“道术”,均是从同一个母体衍生出来的。战国时代诸子各道其所道,“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韩非子·显学》),但“各家之道均是割裂不完整的,但因其本出于一元,故内部又有可以相通之处。只有统合会通这些割裂不完整的道,才能重新恢复原初大道的完整性”(龚鹏程《国学入门》

中国人在争论时,往往攻击他人的观点失之偏颇,只有自己才代表着更完整、公正的看法。正因此,中国人特别容易踏进“虚假同感偏差”的陷阱——这是1973年斯坦福大学社会心理学教授李·罗斯(Lee Ross)人提出的概念,认为人们常常高估或夸大自己信念、价值、判断的普遍性。在中国社会中,很多人正是无意识中自居为“公”来反对“私”,或自居看法“全面”反对他人“片面”,却很少意识到自己所论的,也只是个人主张而已。

在这种“公”的意识影响下,中国人所说的“客观”评价,其实很多时候也并非是指“不受个人意志、偏见或立场影响”,而是指在立场上“不偏不倚”。这是因为,在意识之外的物质世界,达成共识还相对容易,比如“这是一块石头”,毕竟看见的人都难以否认。但中国社会历来感兴趣的却是人际关系,这就很难有撇开主观性存在的事实陈述了——例如“他是一个好人”,这究竟是一个客观评价,还是主观认定,有多客观、多主观,可能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同样的,很多人所说的“就事论事”,其实也不是讨论事实的中立原则。有一次群里激辩,一位勃然大怒:“不肯就事论事,但凡说到西方国家的不好,就一定要拿国内情况来比较一番,不是阴阳怪气是啥?明明是指出他言论中的漏洞,他非要扯出国内如何,这是就事论事的态度吗?”——双方的是非且不论,但显而易见,标榜“就事论事”的人自己也没能做到,因为他批驳的理是对方“不肯就事论事”。换言之,在这里,“就事论事”是一种道德要求,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很多人自视“就事论事”、持论公正不偏颇,而贬斥他人没有正见,这其实是改头换面的威权主义。

很多人受此影响而不自知,这也确实深深扎根在我们的文化中。汉语所说的“偏见”,乃是指偏颇之见,暗示割裂不完整的看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但西方文化中的概念则迥然不同:英语的prejudice出自拉丁语praeiudicium,本意是指“事前的评判”(prior judgment),强调偏见源于不假思索的刻板印象。这就是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所说的:“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

顺着这一意涵,西方文化突出的是“反直觉”,因为直觉反应往往是本能、迅速的,来不及理解,进而认为批判决定必须要冷静地运用理性。意大利文艺复兴巨人但丁曾说过:“往往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意欲远远超出理性的判断力,所以他们一发脾气,就要失去理性;而且他们实际上是盲目地受脾气所驱使,同时又固执地否认自己的盲目性。”这可以看到理性思想的传统:克服偏见就是尽量少受情绪支配,要多倚赖自己理性的判断力。

当时代变得越来越复杂,要求一个人全面、准确地了解所有信息再阐述观点,这是不可能的。所有人的看法都只是个人主张而已,不能、也不必、更不要自居“全面”,倒是应当尽量放下本能的直觉反应,更多地理性判断。


▌价值判断与事实判断

与这种对“全面”的偏好经常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客观”和“就事论事”。本来,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双方的讨论就拥有共同基底,并在此基础上达成共识。而在现实中,事情却并不这么简单。

例如,对公众人物公开发表的记录,有人提出要检验其真实性,这本身没问题。但问题在于,这些人感兴趣的并非真实性本身,而是试图借此“整人”。这种对公共发言有一点偏差就上升到全盘否定的做法,实际上与那种对“完美受害人”的苛求出自同一心理。

有人引用易中天的话:“当一件事情发生后,第一要先学会弄清事实,这是‘真伪判断’。然后才能讨论是对是错,这是‘是非判断’。至于‘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只能放在最后,甚至未必一定要有。”进而要求对方“先清空脑里内存”再谈。

这乍看似乎很有道理,但其实是无法做到的理想状态。因为没人能真的“清空自己”,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常常混在一起,我们都无法例外。做到“事实判断”有个前提,就是双方都对事实本身感兴趣,不然的话,在中国的语境下,其结果是以此为由要人“清空自我”,实际上就是否认对方的价值判断。

新冠肺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它的传染性、致死率之类的信息都是在过程中慢慢浮现出来的,在事情的开端,并不存在“充分了解”这回事,甚至根本无法想象。也就是说,在那时,大家都像在盲人摸象。

在这个意义上,不存在完全透明准确的信息,因为信息到了接收方,会因为对方的思想发生扭曲偏移。由于信息是动态变化的,透明与否也是相对的,所以对结果的影响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大,因为就算透明,好像也仍然无法幸免。这不是说透明化不重要,及时公开掌握的信息当然比释放错误的信息要好,透明化也永远是值得努力的方向。只不过在面对空前复杂的环境中,信息/判断是对是错,是随着事态的发展被逐渐认定的。很多信息和判断在被公布的时刻是谈不上对错的,它们是竞争的,最终哪个会胜出,是由事态的走向决定的。

日本作家加藤周一在其自传《羊之歌》中曾提到,太平洋战争期间,如何在信息封锁之下辨认实情。他对战争走向的判断大致准确,但这是因为他深信倒行逆施者必定不能逆历史潮流:“归根结底,这些都是价值判断,而非事实判断。基于价值判断所做出的假定,跟我所知范围内的事实之间确实不存在矛盾之处,而我所知范围内的事实,却是极为有限的。如今回过头再看,总免不了有一种印象,觉得自己当时所做的判断多多少少有点占卜问卦的味道。……对于一个普通市民而言,有关天下大事,能到手的相关信息常常是极为有限的。即便如此,为了将眼前的形式变化和将来的趋势走向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多多少少还是要建立一个跟价值判断有关的假说。”

换言之,理性并不意味着否认人的主观性和已有的价值判断。相反,真正的坦诚,是承认自己和别人一样,都不可避免地抱有价值判断,否则很容易陷入中国文化心理中那种自居道德高地的盲点:总觉得我代表着“公”,而你代表的却是“私”。在公共讨论中,另一种常见的话语也是由此衍生的,那就是自视不偏不私,而指责别人是在“政治化”,这根本无视正当的个人选择和社会要求。

不可否认,很多争吵其实就是在价值立场之间的抉择。但正是由于现代社会太复杂了,才更需要信息公开,让人们基于理性做出自我判断。所谓“透明化”并不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结果,确切地说,它应当是一个程序。否则,如果“不透明”的结果更好,“透明”是不是也可以被牺牲掉?

作为现代国民,我们能做的,应当是尽可能地获取充分可信的信息,做出理性抉择,并在变动中不断验证、校准自己的判断,而不是苛求有人能全知全能地提供标准答案,甚至自视为永远客观全面。如果领会到这些,那我们这次的苦就没有白吃。

*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自由及其背叛》(译林出版社)图书一本。




点击关键词,阅读更多文章

疫情防控:美国疫情日记IIIIIIIV救助网络“完美病毒”医生日记复工意大利防疫蜂农转场医护人员志愿者权利团菜疫情志愿者|辟谣|权力与权利的边界民间救助吹哨人环卫工人疫情管理寿光蔬菜民间互助红十字会公益基金会行动探寻真相政府信息公开防疫体系|社会捐赠归集政策危害公共安全罪紧急筹款

现代生活:N号房东京奥运AO3偶像崇拜公司年会“加速社会”中医药消费文化女性“夜行权”摄像头人脸识别扫地出门社会拟剧“流量圣战”对话金观涛四种消费观独立婚姻观应对虚无个人信息保护被误解的95后商品信息告知App隐私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