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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海子的膜拜,或许正合了诗人自己的心意

俞耕耘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19-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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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在春天谈起海子,仿佛成为一种习惯。诗人西川曾为海子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是这样开头的:“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如今,27年时间过去了,海子神话依旧,甚至愈演愈烈:他的诗歌不断被膜拜与模仿,他的自杀被不断重复谈论,诗迷去海子家乡祭奠或张罗仪式,有人主张将他的诗歌或剧本导出来、拍出来,还有人提议把海子忌日3月26日设立为中国诗人节。


在作家/诗人的死亡之后,一定是被读者误读、被市场消费、被大众神化这种结局吗?诗人海子单纯只是一个被动接受的、无力辩白的“景观”吗?是否存在另一种可能——海子的希望便是通过藏于诗歌的玄机完成他自己的神化?今天对海子的热捧,是否亦有可能是海子自身所建构的神秘语境之必然结果呢?


如果以大卫·格里芬的过程宗教哲学角度看,我们对海子的神圣化接受,或许更是一种“复魅”之旅,它弥补着人们在长久“祛魅”语境下的灵魂荒芜和价值虚空。海子的诗歌仿佛温柔春日对人类灵魂的垂怜与安慰,他将永远留在每个人此刻与未来的春天里。


海子:自我成就的魅影光环


撰文  |  俞耕耘


又到海子祭日时,阳春三月又念君。一个人如何能以死亡的缺席,赢得永恒的在场,海子做到了。在每年3月26日,读海子之诗,写怀念文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绝不仅是缅怀,而是已成为一种情感仪式,它的主题叫“伟大的归来”。诗人曾预言他的归来,我们也相信他的复归。这就是意义所在:海子的约定,我们的执着。



诗人海子


诗人去世后,其人其诗受到无数爱好者的推崇与膜拜,以至于成为了持久的文化现象。如果按惯常思路看,这些现象不过是被大众神化、读者误读和商业消费的结果。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海子对大众接受的导向性、参与性作用。诗人的死亡,并不意味成为被动的“景观”,因为他早已在诗句中“引诱”我们做出符合他预期的解读。换言之,海子本人也许渴望被崇拜、神圣化。我们的膜拜或许根本不是误读,而是正合诗人的心意。


海子与屈原:

人们愿为诗人“招魂”,因其美丽的残忍


海子更像是楚辞传统的承继。他生于安徽,在历史上正属吴楚交界之地。与黄河流域的中原文明不同,楚文化很晚才融入礼乐文化的大语境中。它有别于中原温柔敦厚、平和中正的传统,不同于儒家的“不语怪力乱神”。楚地自古喜“娱神”,重“淫祀”,巫风盛行,它在客观上造成先民将神鬼崇拜融入日常话语体系、民族心理结构之中。这既是经验的,更是先验的。海子与屈原地缘文化上的相似,使他在诗风上直通屈骚传统。海子看重绮丽诡谲的浪漫想象、人神共在的神秘体验、上天入地的时空感受,九死不悔的英雄主义,美人芳草的至真至纯,正是这一传统的映现。


屈原所处的时代正值战国末期列国倾轧高度白热化,大一统格局甚不明朗的历史时刻。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也经历着改革开放初期,市场价值冲击、信仰真空危机带来的普遍焦虑与空虚迷茫。浓重的时代关切、强烈的现实挣扎、理想的无以寄托、价值的无从实现都是他们跨越时空的共通。屈原的故国之思,以香草美人譬喻政治理想,开创了政治主题唯美化的典范;海子也将生存苦难、前途迷惘、爱情失落、价值不存的残酷叙事,用风清云淡的牧歌书写浪漫抒情化——美丽的残忍正是共同的精神映象。



海子


选择自杀,是二者最终的巧合。强调个体的绝对价值,以极致形态成全自己的终极完满与理想,既不符合儒家的“平和”、也不符合道家的“重生”。然而,正是这种“非主流”的屈骚传统,使海子主题带有了神圣性,语言彰显着神秘感,死亡蕴含了仪式化。历史上,人们隆重纪念、愿为其“招魂”的诗人,极为少见(屈原即是首例)。海子受人推崇膜拜的现象并非偶然,正是这种情结的当代演绎。


与屈原在后世被推崇一样,海子在接受上的规模效应,是语言艺术与行为艺术的共同作用,是他文本暗示与读者情感体验的“完美合谋”。它呈现在海子诗歌的神谕启示、神话书写,自杀行为建构的死亡仪式中,导引我们将其推向神圣、不朽和完满的境地。


他使自己成为神:

神谕箴言般的诗,使读者沉浸迷狂


如果仔细品味海子的诗句,你甚至会发现诗人既是神话中的英雄、又是《圣经》里的上帝,既如教堂里的神父、又如无所不在的自然神。因而,读者大众对诗人的神圣化,并不是偶然的狂热崇拜,而是海子自身建构神秘语境的必然。他用一种神谕箴言般的代拟口吻,壮丽恢弘的英雄神话和富有象征的死亡仪式,推动着读者的沉浸式体验和迷狂化高潮。


海子诗句的潜台词无处不在,也是理解诗人神秘化之路的钥匙。“今夜我不关心人类”,那么海子其它的夜晚在关心什么?是否都在进行普世的人类学观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恰是对人类祝福的名作。不难理解,为何这首诗传诵度如此之高。这不仅因为它被收在语文课本里,或是印在售楼部宣传广告上,更因为它像上帝对每个人的指引、召唤与祝福。它让你不得不读。表面平静的田园牧歌,却总深藏死亡迫近前的静谧。诗人属于未来和彼岸,“从明天起”这一时间限定的反复出现,让我们不禁追问海子的昨天在做什么?他为何不从即刻当下的此在开始?海子为我们描绘了无法开端的焦虑,一切开始皆存于未来。“面朝大海”与“春暖花开”更是一种表象的分离,因为面对大海,也意味着“背对”花开。诗人担荷了人类苦难,把幸福留给他人。当他在诗里向所有人散播福音,无视个人幸福时,只会让人想起基督的声音。颇有意蕴的是,海子死时所带《圣经》、《瓦尔登湖》和康拉德小说,似乎暗合了这首名诗的精神来源——《圣经》中的神谕,梭罗的远离尘嚣,还有《黑暗的心》中来自马洛的死亡召唤。



海子手稿


海子的叙事往往超越庸人,即使没有神的在场,也必是超人的降临。在“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诸神退隐后,又迎来尼采般的超人。诗人不在意“末人”肤浅庸俗的幸福痛苦,“从此再不提起过去,痛苦或幸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同时,描绘了一种强力意志下的永恒轮回,“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地方”。诗人渴望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这种强大的权力意志产生了自诩君王与太阳的尼采式谵妄,具有强悍冲击和主宰气场。


太阳对海子的重要性,在于它象征诗人在语言王国里的造物力量。“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这种对自然布置、施予的口吻,仿佛来自《创世纪》的语言,使诗人在诗歌中逐渐抹去肉身,化泽万物。《春天,十个海子》以中国先古神话的叙述模式,成为海子给我们的最后自白。“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这句预言成为我们等待海子复归的依据,那种法老木乃伊般等待唤醒的诏示,让每个热爱海子之人心旌荡漾。它启发我们重新理解诗人之死背后的隐喻系统。为什么要死于春天?而不是肃杀之秋,或荒凉之冬?因为诗人暗示,他的死必如春之生发,死即是为了活(新生)。“十个海子”又意味什么?有人认为“十”代表完美,但这只停留于表层的数字内涵。当你看到“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时,海子再次暗示了“十日并出”的神话场景,通往了后羿射日的那个遥远时刻,照应着他成为“最后一个太阳”的主宰神话。


于山海关卧轨:

诗意与残忍参半的死亡仪式


海子的悲剧在于身份的双重幻影。他在语言王国里渴望成为太阳和君王,然而诗歌却无力承担其“救世”和“自赎”的负重。他只是一个语言的孩子,却要做充满父性影响的上帝形象。然而,他却成功构建了关于自身死亡的意义系统。每个热爱海子之人,在内心结构上都呼应了海子的仪式召唤。


这是一种什么仪式?这是海子选择设计的死亡仪式。诗人自杀的实质就是搭建一套兼具固定性和完整性的指意象征系统。他深谙隐喻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理解范式。自杀确是超越死亡的选择控制,3月26日建立起他与其他伟大艺术家共同离去的历史汇通。



海子画像


自杀地点的选择则显得有些突兀,耐人寻味。为什么会是“山海关”?一方面,山海关的地理尤为特殊,是群山与大海的环抱交汇。在此逝去,是身体化于山林湖海,获得不朽的诗意表述。另一方面,它也以同名形成了一种“双关”,再次指涉,致敬了《山海经》中先古蛮荒的英雄神话。那么,诗人为何选择最为惨绝的“卧轨”,它看似极度酷烈,毫无诗意可言。然而,若以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剖腹”仪式背后的死亡美学参照,诗意也许正和残忍相连着。


大多数读者都难以抗拒诗人死亡仪式深藏的强烈情境感、震撼力和高峰体验。他诗句的神圣与行为的仪式,带着神秘主义的历史先验感应。我们置身其中,生出对“英雄主义的诗歌烈士”、“诗歌耶稣”殉道而死的膜拜就毫不奇怪,甚至理所当然。


海子受到推崇膜拜,他的诗歌被视为神圣,并不意味就是读者的简单误读与过度阐释。事实上,那种传统意义上“作家已死”的零度书写,作品完成只依赖读者接受的反应批评,只是一种理想化状态。即使按阐释学意义上的“视阈融合”来看,诗歌接受也是诗人视阈和读者视阈的交融。海子诗歌文本中内置的神谕气息和神话书写,海子自杀营造的死亡仪式,正如一个又一个“路标”,构成了“前理解”,导引着我们将其神圣化。在这一意义上,我们的阅读只是填补了海子意义路标间预留的虚空,选择了自己的接受路径。如果以大卫·格里芬的过程宗教哲学角度看,我们对海子的神圣化接受,更是一种“复魅”之旅,它弥补着人们在长久“祛魅”语境下的灵魂荒芜和价值虚空。


海子诗歌关切生存、悲剧、人性和神性,包含了心灵的所有疼痛和原初开端。他将残酷叙事和唯美追求相结合,形成了美丽肯定和痛苦否定的双重悖论。他的诗是治愈系的,仿佛来自神对人的镇痛与安慰。他将永远留在每个人未来的春天里。


本文为独家文章,撰文:俞耕耘,编辑:方格、禽禽,图片来自于网络,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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