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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台湾做清洁工的日常 | 三明治

阿福 三明治 2018-10-31

文 | 阿福

编辑 | Simi



我最近在我妈的小公司打工,这间公司是她破产之后,去职业训练机构上课后开的,而我也从大学时开始断断续续地在这帮忙,赚点零花钱。虽然对工作内容一点兴趣也没有,又累又危险,但看在钱的份上,硬着头皮还是能做的。

 

我家公司主要做的是清洁相关的工作,基本的包括居家清洁,就是一般家庭要定期、临时打扫,大扫除,或是工地清洁,清毛胚屋或半完工的房子叫粗清,清已经完工的室内叫细清。或是外墙、玻璃清洁,石材清洁,比如大理石用久了,会吸附一些脏污或染色,那是刷不掉的,就得用机器去洗。总而言之,清洁种类很繁琐,能想得到的都要做。

 

我平常是做类似会计的工作,不过钱很少,因为我妈觉得我坐在那,除了手以外没动,所以给不多。记完帐后,我都会给自己排劳动工作,也就是上面说过的那些,外墙除外,因为我恐高,一站上去就抖。

 

这份打工,我一直在工作之余兼着做,至今也要十年了。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客户家,也能够接触到很多人。不过和民宿不一样的是,在民宿我是主人,和客人比较像是平等的关系,所以能够经由聊天或者其他互动,比较深入地了解对方。但这份工作接触到的人,大多所得只能是我所见。毕竟清洁工作,在大部分人眼里,就是低阶层的蓝领工作,真的能和你聊上的,并不多。

 

很多朋友刚开始觉得我在家当小老板很爽,其实在家里工作一点都不爽,特别是这种传统产业。因为公司是家里人胼手胝足搞出来的,所以在每个方面都会很要求,工作技能是,薪水当然也是。工作上不会的,先不带人性地劈头一顿骂。休假就没钱,法定假日跟工时在老板耳里就是不带意义的狗吠。工作上有争执了,回家也不会好过,因为老板睡隔壁房。

 

这份工作啊,说做多久,也没办法再做多久,毕竟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很久以前就吵过接公司的事情,不过我的愿望是环游世界啊,这工作任何一点上都满足不了我。坚定地拒绝了几年,最后家里人终于放弃了,还我自由。所以现在我只把这工作定位为打工,就是帮忙,满足基本生活所需以及存点圆梦资金而已。


 工地阿伯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我还在工地,因为赶着明天要交,今天只能睡这了,眯两小时得起来。等会载工人回家,早上再自己速度赶完。


刚刚十二点的时候,大部分的工人都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要不是借口出去抽烟,要不就是手还拿着清洁工具,本人却神游去了。但这也不怪他们,今天要做的工作实在太多了。只剩老伯还拿着抹布,勤奋地来回在每一个因施工留下大量粉尘的房间。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还是挺精神,也没透露出疲惫或是想下班的样子。这位老伯是我今天临时请的工人,目测约六十几岁。


我先让其他工作效率归零的工人下班了,接着问老伯要不要回去。他看着我摇摇头,只怯生生地问我有没有水,我才想起今天忙得给忘了买。拿了三百块给他,让他把大伙的一起买回来。他问了超市的方位后,再回头问了我:不会被骂吧。我说不会,说我说的。相较于一般的工人,做没几下就不见人,阿伯很规矩了。


老伯把水买回来,把钱一同塞回塑料袋,说请我喝。我忙着手头上的工作,只含糊地答了几句,想着一会把钱还给他,毕竟我带一场的工费加提成是他的几倍了,实在不好意思占他这便宜。


后来因为电工一直抓不到电,后面工作也跟着没法做,我就想先让阿伯下班,并且塞了两百给他打车回去,但他坚持不收,说走回去就一小时。不过我想着大晚上的也不能把人丢在外面吧,干脆载他回去。本着对阿伯的好奇,回程的路上和他闲聊了几句,才知道他过得真不容易。


阿伯早年是在建筑工地上班的,和他老婆一起。他老婆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同时手脚也相当俐落,总是能在工作上帮他不少忙,所以不管阿伯接了哪里的工作,两人都会同行。我想着要是做事速度快点,还是有些地方能用得上的,于是对阿伯说:“那你老婆呢?会做就带她来啊。”他说:“我老婆在家,瘫痪了。 ”没有悲伤或是其他巨大的情绪在这句话里,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淡淡的。


事情发生在十多年前,那时他们还一起上下班。他的太太因为赶工,就在一次搬东西的时候摔倒,前额撞上楼梯的尖角。太太没有告诉他,隔天照常上班,而阿伯也不知道。直到过了几天,太太跟他说头痛,阿伯以为只是感冒,没有多想,买了感冒药给她。她也没把前几天的摔倒放在心上,吃药,并且顶着日复一日剧烈的头疼到工地。


最后阿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她昏倒那天,医生告诉他的:“颅内出血“。


“医生说,因为拖延了一阵子,所以脑子里面有很多地方都有血块还是什么的,后来就不能走了。”阿伯带着自责地说:“是我傻,居然买感冒药……如果早点知道可能就不会了。“


勾起别人的伤心的往事,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想试着聊点别的,转移现在的话题。聊着聊着,也快到阿伯家附近。他说一会他在捷运站旁下车就行,我说没事,开车也就几分钟,都到这个点了,也不差那几分钟。


他家的位置,也算是台北比较破败的区域了,我问了下,没想到月租居然还要一万元,台北居真是大不易。而他也没有向政府机关申请任何补助,只有社会局看到他的资料,帮他媒合较方便的租屋而已。虽然租屋于我们来说,就是个触手可及的事,上网点两下就是,但这件小事也足以让他心怀感恩。 “社会局帮我们找到一楼,很好啦,不然原来都只能找到楼上的,我老婆那样没办法上下楼啦。“


“你白天能上班吗?““不行,得顾我老婆,她睡了我才出来工作。“我寻思着给他多点工作机会,但是晚上要加班赶工的,一年也没几次,我们这行和其他工种差不多,得早睡早起,所以我料想……只能做这个的话,可能生活费都不够。更何况阿伯年纪不小了,能用得上他的地方也实在不多,很现实,不过也是事实。


所以他只能拿着低工资,在半夜的商场,按着上面人的指示,搬着像砖头一样重的临时柜位。我问他这不会太辛苦了吗,他只笑笑着说可以,可以。


说着说着,快要靠近阿伯的家了,原本说送他到家门口,他很客气地让我停在大路边上就好,他可以自己走回去,巷子里不好倒车。他一样很客气有礼,但这样的好人,有这样的下场,总是让人觉得微微心酸。把原本该给的加班费,再塞了一点进去。帮不上什么大忙,希望多出的一点钱,可以让他的压力少那么一点点都好。



 真·酒店小姐

 

她是我很久以前的客人了,应该叫小真或什么的,不太记得了。最后结束的原因,其实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她搬家那阵子,我说我要出国玩,没空帮忙,后来就没再打来预约了。那时还觉得挺困惑,是不是因为这样惹到她,不过做久了其实就知道,即使客人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说不要就是不要了,没有为什么。

 

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约了晚上的六点半,在她家楼下打了电话,她匆匆忙忙地踩着高跷一般的高跟鞋,一跛一跛地冲下楼。她租的房子,是闹区巷弄里的旧公寓三楼,那一层楼,分成了五间更小的套间,他住在走廊底的那一间。


后来熟了附近才知道,这边步行十分钟外,有几家知名的酒店,所以附近小套间,住着不少小真的同行。


她快速地跟我交代了一下该做什么,比如铲一周累积的猫屎,除了猫砂盆里的还有满屋子地上的,折好堆积满整个床的衣服,清掉厕所里的呕吐物、疑似是月事的血迹,以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而黏着在瓷砖上的卫生纸,以及把房间整理如新,最后把垃圾拿去倒。


讲完,她把家门钥匙交给我,就去上班了。关上门后,她又再打开,说如果想抽烟可以抽,然后再把门关上,走廊上的鞋跟声咔咔咔地离去。此后一年间,她也都这么客气,不太管我在屋里做什么,事情做完就行,对我总是“请”、“谢谢”以及“对不起”。

 

她没说做什么工作,一开始我也不懂,也没问。不过逐渐地我开始懂了,因为后面我接过的她同行,那些酒店小姐家的样子一般也是这样。小得只能容身的套房,排山倒海的衣服,要价不斐的精品。下班后的一切排泄,不管是生理或心理,都关在这三十平米的屋子里。


而我就负责一周来一次,把这些发臭的都带走。


比较奇妙的一点是,他们养宠物的比例非常高,几乎人手都有。最常见是猫或红泰迪,可能是想要回家有人的感觉吧,只是我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感觉它们很寂寞。


我收拾的顺序通常先是从书桌开始,把她最近新买的畅销书规整回脚边的空隙,我拿纸箱折了个暂时的收纳架,好让东西看起来整齐。而她买的书大多是心灵鸡汤系列,类似于前阵子很火的“被讨厌的勇气”,偶尔也会有一些英语应试学习的教材,不过貌似从未翻动。


也就是那个时候,发现她的书底下,夹着几个土黄色的薪资袋,上面手写了几个数字,我想了一下,猜测她的工作是周领,一晚上的收入约一万多台币,上周放了一天假,没有迟到。那时,我想着这样的工资、工作时间、打扮,那也只能是小姐了。


然后开始拿刀刮除地板上干硬的猫屎,换猫砂,用无毒消毒液拖地。把爆掉的衣柜整理好并关上,扫卫生间,倒垃圾。


她的房间像一出戏,虽然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但我能从那些痕迹看出她是怎么用的,用了哪里。我想像她下班后,顶着酒气,很勉强地爬上三楼楼梯,开了门,把包甩在门边,蹲着抱着马桶盖子开始吐,吐得马桶边缘总是黏着淡黄色带固体的呕吐物。然后抓起卸妆的东西,随意地卸了上床去,假睫毛就黏在床沿,床上除了毛发,还有大量的猫砂,也许只有累坏了的人才感受不到这些颗粒状的存在。


这一年,我们见面应该不到三次,她总是傍晚七点半匆匆忙忙地出门,我总是九点半吃饱喝足了拿着钥匙自己开门。她将我的工资垫在书桌的最上方,如果有要特别交代的事情,就另外写一张纸条,压在一旁。我们有对方的电话,但几乎不用来联络。她有时出国,不过也不会和我说,只有在她回来了之后,看到一堆堆当地名产,才知道她又去了哪。


比起其他我见过的小姐,她算是比较朴实的,奢侈品不多,常见的亮橘色爱马士套装没有,海洋娜拉也没有,脸上用的雅诗兰黛,包背的夜市三百九,薪水大多存到邮局的定期存款帐户里头。要说比较喜欢的东西,是一些还很少女的小玩意,比如迪士尼系列的纸胶带、玩偶。


她在天亮前下班,大多是下午起床,起床后去整理头发,做做指甲,还有时间的话,就到附近的商场逛逛街,买点东西。我感觉她朋友不多,通常一个人去,有些时候,会有男生陪她。我想那些人应该是酒店的客人,因为有时她也会收到名贵饰品的小礼盒,带一张男性署名的卡片。


有一阵子,我常常看到张先生的痕迹,除了卡片,也会出现在小真的日记。我猜想小真在下午起床后,总先写完,才做其他事情,因为日记的字迹看起来工整得可以,没有沾染上她匆忙上班的气息。她的日记总是开着,我无意偷窥他人隐私,却也不防好奇地每回在盖上时看了长长的一眼。


我想小真应该很喜欢张先生吧,他在这间房都出现了很多次,不过慢慢地又消失。就像别人说的欢场无真爱,小真很伤心,不过后来也好了,也许是明白,也许是自愈,总之都过去了。


在要结束的前一阵子,我再度写了纸条提醒小真,钱不要再乱丢了。其实她的钱乱丢也不是第一次,千元大钞就像用过的卫生纸,会出现在她房间任何的一角,一次打扫完总能捡到万把块,而我也整整齐齐地折好,压在我写回给她的纸条底下。


后来,她好像搬家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间酒店上班。而我每次骑车经过那条巷子,总想起那段奇妙的笔友日子。我努力想要想起她的样子,却怎么也没有印象,只记得第一天见面心里想的——五官好清秀的女孩子。



 陈姐


今天接到了临时的工作,我带上工具前往李妈妈的家。才踏进她家,瞥见客厅一角放置的六角红色小钵,勾起了我前几年在陈姐家几次帮忙的回忆。


那个钵约略是手掌心的大小,里头除了线香,上头还架了个六芒星状的铁网。看起来不算正常,但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怪异的地方,就像陈姐一样。


说说陈姐吧,她是好久以前的除夕打来找打扫的,那天她一个人在家,其实她的家也感觉只有她。我进了她家之后,她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惊魂未定还带点苍白。以近四十岁的年纪来说,她算是挺漂亮的,但眉宇之间显得神色不善,尽管她一直试图对我表示友好,但还是掩盖不了那种不对劲的气息,顶多只能判断那不是冲着我来。


到她家的第一样工作,她说把客厅清干净吧,按我的想法来做就可以,她顿了顿,再对我说,沙发底下有碎玻璃,清洁的时候要小心一点。我拉开沙发,小心地先把大块碎片扫掉,再用吸尘器仔细清理,盯着地板看的时候,发现了几块玻璃上还带着凝固的暗红色液体,我没敢想那是血迹,但很像。


脖子很凉,我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下陈姐,而她只是站在吧台旁,以很慢的速度,用长汤匙搅着一缸混浊的水,她盯着里头,念念有词的样子。她也发现了我在看她,于是问我怎么了,我带上慢半拍的笑,试探性地问了一下玻璃怎么破的,有没有受伤,但她没有正面回答我。把沙发推回去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六角钵,是红色的,底下压了一张陌生文字写的符咒。


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带着笑,没有恶意的那种,但我还是有点紧张。她将搅拌均匀的水缸交给我,那是一桶浮着大量土黄色沙土状的水,但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让我在擦拭屋里每一样家具及摆设时都要用这桶水,脏了再换,比例是一桶水加一瓢灰。我在心里笑了一下,鬼知道这脏了没。她再继续说着,这袋灰是用来祈福,提升运势的东西,非常好的东西。我点头如捣蒜地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陈姐看着虽然是漂亮,但是她的眼白很大,脸色很差,睁眼闭眼的瞬间都让我觉得像中邪。


拿着那桶香灰水,擦了她全家的几个小时内,我都试图和她聊聊天,缓和气氛,她虽然慢慢有感觉解除心防,不过关于她自己的事情都不多讲,只是介绍了几尊放在吧台上的神像。


她的吧台上摆了各路神明,有西方的、东方的、认得的以及认不得的,这些神像的后头,摆着一盏红色的盐灯,打在这块地方,更显诡异。我一点也不想靠近这块区域,但是没办法。为了不要做出任何冒犯他……或是她的举动,我准备擦拭这里的时候,意思意思地换了块新布和自己重制一桶香灰水,心里念着:各位打扰,我只是来工作的,扫完就走,冒犯的地方见谅了。


时至傍晚,她说一会还要忙,今天先做到这里吧。并多给了我不少,当做是除夕加班的小费。这时我才冷静下来,环顾了下这屋子。是间做了点挑高,大约60平米的房子,除了睡房以外都在楼下,而上头是我后来才有机会去。


去了几次之后,我不只能够自己重制香灰水,包括后来新加上的花瓣精油香灰水,我都调得很是熟练,她不开口我都知道今天用哪个味,像是酒保见到了熟客。陈姐身上散发的敌意渐渐少了。我后来才想起用敌意这个词来形容那股不对劲的气场。


而我也终于见到了挑高的那部分空间,除了她的双人床以外,还有一尊神坛,上面供奉着不认识的神像,留了一嘴络腮胡,但看着那尊神像,并不像我平常进大庙会感受到的平和感,还是一个字,怪。也许我心里早已主观认定这间屋子有问题,也许没问题,我不知道。


她开始不会暗中盯着我,会自顾自地做事,反倒变成我悄悄盯着她,悄悄地看着这屋子里的一举一动。有时,我会刻意在楼上待得比较久,直到她上来念经。我一边擦着地板,一边观察着那尊发红的神明,还有闭眼入定,快速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的陈姐。


我已经不害怕了,开始能够享受带点奇特氛围的房子。甚至自己找乐子。比如我知道她家有十三个钵,除了黑以外各色都有,其中几个,底下压的除了符咒,还有几张同一个孩子的照片,我初见时猜想也许是那孩子过世,她太伤心了,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好像不是。


后来确认这件事,是我听见她在打电话,那通电话带有很多叠字,拟声词,她后来偶尔也会在神明吧台的旁边,翻看她孩子的照片。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又打破了杯子,这次我已经不好奇怎么搞的了,只是她的脸色还像初见那天一样差。我猜也许是和男朋友吵了架摔的,他像有妇之夫一般,总在人烟稀少的时候喊她见面。


那天打扫结束,她说之后要搬家了,太多东西带不走了,于是将她从雅典求回来的女神送给我,还有代表驱邪的橘红色盐灯。我点点头收下,表示了感谢。关上门之后,心里头拜了拜,将他们扔进马路上的垃圾桶。我通常会收下任何客人的东西,但这我是真没胆子收下。


后来我们再也没联络,只是看到李妈妈的小钵,和她的塔罗牌桌,想起了那段不知如何形容的回忆,诡异,带点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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