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住院病人等医生查房时都在想什么 | 三明治
今天的作者章鱼是一个连续创业的医科生,今年年初碰上一场流感,导致了颅内感染,于是在医院住了一百多天,生活也突然从节奏紧凑到无所事事。生病这件事最怕的是自顾自地堆积感受,但作者有跳出来的思考,像旁观者一样去观察自己和周遭的境遇。
开始觉得不舒服还是一月份的时候。当时流感十分严重,我去了一趟上海的TEDx策展人聚会,回来后就开始头疼。因为身体一直很好,吃了感冒药和布洛芬(一种退烧止痛药)就没有太在意。未曾想这次疾病凶险,变异后的病毒直接侵犯大脑。不论大人小孩许多人都中了招。
没过一周,我就整日躺在家里沙发上,在发烧头疼和吃药缓解两种状态交替下昏昏沉沉。后来实在是做不了事情,便回老家治疗。
第一次看病在诊所打了四五天的点滴,很快就恢复了。年后我回到长沙,结果返工第二天,又开始持续不断地低烧与头疼。医科生的自以为是让病毒又有了可乘之机,我依然每天自己吃着布洛芬,指望着熬过一周后,继续工作。一般来说病毒性感染有自限性,只会持续一周左右。但情况并没有好转,我跟家里商量了下,决定回去住院。
想起来,这大概是自我有记忆来,第一次住院。
抱着猎奇的心开始住院
即便对一个医科生来说,住院也是个新鲜体验。同样是病房,每天去看望病人和等着给医生汇报,它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空间。
可以说我是抱着颗猎奇的心开始住院的,同许多尝试一样,体验过三五天,明白如何运转,再奔向下一件新鲜事。从没想过接下来的四五个月,我都必须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十多平的房间里,连出门散步都要申请与汇报。
由于持续性的剧烈头痛,我被怀疑是脑袋里面发生了病变,要做许多检查明确病情。磁共振检查机发出尖锐的“乌拉乌拉”声,像电影里拉响了空袭警报,把你含在嘴里哼了半个小时;腰椎穿刺从脊柱间隙穿根针到椎管,那里能抽到脑脊液测量头部感染情况;甚至在脑袋外连上了电极,戴起了弹性网帽,以观测是否有突发性的癫痫。
但让人沮丧的是,做了几万块的检查,始终都没能够查出来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颅内感染。最初的那阵子,每天有十个小时都在盯着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液体流到血管里,不仅头疼没有缓解,药物的副作用却一个个大驾光临。吃不下饭,浑身乏力,昏昏沉沉却无法入眠。
后来怀疑是结核杆菌感染,开始用抗痨药进行诊断性治疗。
听到抗痨治疗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有病按医疗规范治疗,该检查检查,该吃药吃药。并没有料到结核这个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疾病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上课的时候当然也上过,但也就是某些章节的一两段描述而已。
很快我发现不是这样,我查了一下资料,中国感染结核病菌的人数为5.5亿人,大约5%-10%的人最终会得结核病,也就是接近5千万。
中国有非常多庞大的隐形群体,像残障人士、同性恋、自闭症患者,甚至是深圳的三和大神们,他们跟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极少有机会能看到他们。由于生活方式与轨迹的不同,我们被分化了。
结核杆菌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仅在体内难以被免疫系统和药物彻底杀死,而且在排出体外后还能生存很长一段时间,使得空气接触传播变成了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像医院里的结核病人,肺部结核的病人占了九成。由于难以杀死,结核治疗通常需要1-2年以上的规范治疗,包括吃药与输液、出院后每月复诊病情监控。稍有懈怠,细菌又会卷土重来,还可能发展成耐药型结核,让治疗费用和难度又上一个阶段。
后来想了想自己是怎么生病的。大约是去年底生活不规律,熬了两个夜导致抵抗力下降,刚好碰上流感病毒变异。再加上本身接触的人比较多,无意中自己成为了那5.5亿结核杆菌携带者的一员。
巴不得少一点人过来探望
今天要做腰穿,这是个每周要监测一次的检查手段。我跟护士们讲好在检查之后再打点滴,所以并不是很赶时间。一早起来,我悠哉悠哉地煮了面条鸡蛋,就着视频吃完,再趴在床上赖了五分钟,才打车去往医院。
在医院等了一会儿,护士便过来让我去上厕所,为什么呢?因为检查会影响颅内压力,过后要有六个小时平躺在床上,以免造成头晕、脑疝等低颅压副作用。
适应这六个小时可不是容易事儿,对比着看,复仇者联盟4要放三个小时,各媒体已经渲染成“膀胱之战”了。况且一直在打点滴,输入身体的水分一直要通过泌尿系统排出来。如果中途要小便,又不能起床,那可比钢铁侠去世,雷神发胖还要难受。
住院之初的几次腰穿我决定忍着,但显然高估了意志力的作用。两个小时之后,我一边哼哼唧唧,一边说话都不利索地让爸妈给我拿个尿壶。
顺利用尿壶也不容易,我猜这事儿主要是要突破心理障碍,就跟潜水时候得穿着紧身潜水服尿尿一样。但理解跟能做到是两回事,我拉上帘子,将爸妈都赶走,躺在床上幻想着在大海里游泳。然而几次都憋了一个小时,除了感觉膀胱快要爆炸,并没有挤出一滴液体。恐怕这就是前列腺增大的患者的日常。
我发现与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力对抗,不如顺从它们的习惯。后来便重新安排检查当天的时间。腰穿结束后歇一阵子再打针,这样能延后膀胱充盈的时间,不至于躺在床上难受。
今天病房里又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从下面地区的医院过来的。但是这边医生好像排除了结核,更倾向于免疫系统疾病。由于没有相应的治疗经验,医生要他再转去湘雅。但通知时已经下午4点,再去另一家医院挂号可能来不及,更别说在湘雅这种医院住院等到床位可能还需要等上一周。他爸妈背着巨大的背包,手上提着满满的生活用品,甚至还有两瓶1.25升的矿泉水,眼里透着一股不知要何去何从的迷茫。
在医院呆的时间长了,心态一直在变。起初是好奇,对新的身份和周围人的态度都与平常有了很大差别,虽然穿着病服,但并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病人,更像一个披着病号服的参观者,伪装了身份的调查记者。
很快,不得不接待一波波过来探望你的朋友和亲戚,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情况,一次次感谢他们的关心。这种关心大概在两周左右变成一种负担,我觉得欠了很多需要礼尚往来的人情,但我确实又记不清谁塞了红包谁买了果篮,只巴不得少一点人过来探望,有爸妈或者女友在旁边陪着自己就够。
到最后,谁也不要出现才是最好的。自己一个人呆着,玩玩手机,跟陌生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嗑。
当我逐渐习惯跟旁边病床的病友道别,当有新的病人进来,也会告诉他东西放哪里,要怎么找医生护士,治疗和饮食有什么需要注意,俨然一个照顾后辈的老大哥。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病房的过客,自己才是归人。
时间在不同容器中流动
今天认识个新朋友,聊天的时候谈到生病。
“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幸运?”她问我。
“是的,虽然运气不好,但是有死里逃生全身而退的侥幸。”
“很多人没有这个运气呢。”
跟我聊病情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在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赚钱,好好治病好好养身体。今天终于有人跟我说,能有这样经历的你真是幸运。
在医院里,我比以往更多地体会到时间在不同的容器中是怎样流动的。
有时候我盯着透明管子里的液体一滴滴进入到身体,一袋100ml的液体大概需要20分钟,一袋500ml的液体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早晨看到杆子上挂的盐水,就能估算出要在床上呆多久。一把游戏大概30分钟,吃个早餐20分钟,买个水果1个小时,一集电视剧40分钟,一个电视广告20分钟。一次吃药要隔4个小时,一次腰穿要躺6个小时,一次抽血要隔一周,一次磁共振要隔一个月。
时间就这样被不断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地换算着,极度规律地往前走。
我给朋友细数着,每天七点多起床,收拾下便出发去医院,八点半开始打针,十一点半打完,打车回家,准备中午的食物,再吃完饭已经接近两点半。由于药物的副作用,整个人会有点疲惫,所以需要一大段午睡,等睡完起来恢复些精神,太阳都已经不再刺眼了。
一天即将结束,而生活并没有变得比昨天好一点,这件事情总是让人沮丧的。
后记
今天是7月10日,已经出院第五天。
每天要吃30多粒药,为了避免弄错,我准备了个药盒。药盒从周一到周日分了七条,每一条有早中晚夜四个格儿,这样能提前安排好。
每天还要去一次社区诊所,注射一次。
依然要睡很多。但有一天连续睡了三觉,起来发现才到下午4点,就很开心。
想起刚毕业时,我不愿意继续进修或者当医生,是因为觉得救人没什么用。老师们都吐槽,30%的病不需要医生,30%的病医生治不好,剩下40%医生可以干预一下,但救回的可能还是邻居家重男轻女的老大爷。有人说当医生能有一种拯救生命的荣誉感,但我从来都不觉得人的生命与万物众生有何特别之处。我们可以将其他生命列入“害虫”一栏中,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地球七八十亿“害人”呢?况且人生长度远不及深度更能发挥光芒,还是教育更有意义一点。
现在再想这个问题,有些想法我依然保留。或许医疗最重要的价值不在于更好的治疗手段,医生也不应该只是一个生了病以后再去给人治病的职业。
医生应该是个要面向未来的职业,它给予人时间,告诉人们该怎么样健康的生活。
如果一个行业都是要去填补别人过去的“错误”,该是多让人沮丧。
最近看《乐队的夏天》,盘尼西林翻唱朴树的《new boy》我看了快十遍。张亚东是这首歌的制作人,他评价时候有句话特别打动我,他说“时光好像没有改变一样,永远都有人是年轻的,永远都有人是‘new boy’。”
他在节目中落泪,感叹着“那时候我们写歌,叫做《我去2000年》,大家对2000年充满了期待,觉得一切都会变很好,结果好吧,就是我们老了。”
我想,不管活在什么状态,我们都需要一些希望,才有继续向前的勇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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