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陪伴了我十七年的小熊 | 三明治
1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车站几乎所有路线的公交车都开往我要去的白俄罗斯火车站，而我偏偏鬼使神差地跳上了唯一错误的那辆？
车开出一站后，我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坐错了车。我赶紧拉着行李箱，在下一站下车。拖着箱包飞奔，轱辘轱辘地跑回了上一个车站。我喘着大气，招手喊停，及时赶上了下一辆正确的公交车。
有惊无险。
我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后背有一点凉。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背包！我的背包！
天，我把背包丢在了第一辆公交车上！我再次以最快的速度跳下了车。现在该怎么办？
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小时，我独自拖着箱子在莫斯科街头，脑中闪过千万个想法，现在该怎么办？赶飞机还是留下来找东西？
背包里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件毛衣，我的旧护照，还有一些小东西。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
背包里有我的熊。我的熊宝贝。陪了我十七年的上海宝贝熊。
2
熊宝贝，是我身上的一个秘密。
它从不开口，可是我每天会跟它有密集和深刻的交流。交流方式包括且不仅限于口头语言、肢体语言、眼神意会、脑电波对接、心灵感应等等。交流内容嘛……我之所以在这里暂时叫它秘密，是因为它确实知道我所有的事，当然也包括一切秘密。
我的秘密跟德语词一样，是有性别的。不过德语里的“秘密” Geheimnis是中性的，我的秘密是阴性的。它是她。
她不是被虚构的。
她有名字，昵称是熊宝贝，全名是上海宝贝熊。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疯狂地爱着上海这座城市，它承包了一个九线城市少女对精彩世界和未来理想生活的所有想象。那时候卫慧有一部小说，很火，叫《上海宝贝》。小说的内容，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但是觉得书名蛮嗲。给熊宝贝取名的时候，我顺手一借用，于是有了这么个名字。
她有自己的生平小传。出生于2002年3月1日，母亲叫臭臭，是一只金丝熊，父亲不详。
熊宝贝完美继承了她母亲的头型和五官，但身体色却与她的母亲截然不同。蓝白相间的毛发和一条长长的尾巴，让人疑心她的父亲也许是一只来自地中海的浣熊？毕竟有一次我带熊宝贝去希腊的圣托尼里岛，她几乎和那里的环境融为一体。
关于熊宝贝的出生，实际上是我们之间的禁忌话题。我们从来不以任何一种方式进行讨论。可是我每次出门都会带着她。她每到一个地方，总是一言不发，悉心观察。
这些年里面，熊宝贝和我一起，去过许多城市，睡过各式各样的床。
遵义、上海、贵阳、赤水、北京、重庆、成都、三亚、法兰克福、奥斯纳布吕克、萨尔斯堡、维也纳、布拉格、柏林、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维罗纳、慕尼黑、西安、济南、昆明、厦门、哥廷根、巴黎、马德里、马约卡、沃尔夫斯堡、卡迪夫、伦敦、剑桥、爱丁堡、都柏林、高威、谢菲尔德、斯特拉斯堡、布达佩斯、罗马、维尔纽斯、里加、塔林、科隆、威尼斯、尼斯、阿维尼翁、卢塞恩、巴塞尔、因特拉肯、日内瓦、罗腾堡、塞萨洛尼基、米洛斯、圣托尼里、米科诺斯、雅典、郑州、徐州、仪征、班思科、罗德岛、杜塞尔多夫、米兰、科莫、布加勒斯特、锡纳亚、布拉索夫、斯德哥尔摩、广州、深圳、香港、汕头、牛津、科茨沃尔德、切斯特、利物浦、天空岛、因佛尼斯、贝尔法斯特、安顺、沈阳、青岛、曼谷、南京、苏州、天津、泸州、杭州、南浔、无锡、合肥、株洲、甲米、大连、莫斯科、圣彼得堡……
熊宝贝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人生大场面——和几十万人一起在柏林勃兰登堡门前一起为夺得世界杯冠军的德国队庆功。
我恰好是熊宝贝出生那年开始看球的。她陪我经历了从足球小白，到遇见自己的本命球队变成德迷死忠的全过程。无数个黑白颠倒的看球季，都是熊宝贝在陪着我。输球了，抱着熊宝贝痛哭。赢球了，抱着熊宝贝狂吻。
2014年的夏天，是我人生最快乐的夏天。看球十二年，作为球迷最大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亲眼看见自己用生命热爱了许多年的球队，捧着大力神杯出现在庆功宴上，那是我人生幸福的顶点。这样的时刻，我当然也要和熊宝贝在一起。只有她见证了这一路的酸甜苦辣，只有她才能懂我那种死而无憾的心情。
我们是一对有默契又截然相反的旅伴。她似乎在找"我从哪儿来"，而我永远在想"我要到哪儿去"。
3
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几乎不给我过生日。倒不是说不爱我，而是他们都不是重视生活仪式感的人。既不给自己过生日，也从不庆祝任何纪念日或者节日。
可是，作为小孩子的我，是很渴望吹蜡烛切蛋糕的时刻的。长大一点，甚至会幻想有人给我准备生日惊喜party。这种愿望从来没有被满足，所以慢慢地，我对过生日这件事，有点刻意淡化。
也许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小小的执念吧，所以曾经我非常喜欢给熊宝贝过生日。
我记得熊宝贝满一岁的时候，我把她带到学校去过生日，让班上同学给她说生日快乐。
当我抱着熊宝贝走到别人索要祝福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一脸懵圈。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这个熊是你的礼物？”
“不，今天是她的生日。”
“谁的生日？”
“熊宝贝的生日！”我能察觉对方听完后露出费解的神情，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快祝她生日快乐！”
“啊，好吧，生日快乐！”
我上学的时候，是我们班的女霸王，平日行事风格异常彪悍。所以，虽然无法理解我的脑回路，但迫于我的“淫威”，大家还是乖乖地给熊宝贝送上了生日祝福。
后来，我会要求我的好朋友们给熊宝贝过生日。比如在熊宝贝过生日的时候，给她买个好吃的甜点之类的。虽然最后都是由我代吃了，但心意最重要嘛！
熊宝贝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给她烤了cup cake，用奶油写上“BABY BEAR 10”。我还精心为她打扮了一番，虽然现在看那时候留下的照片，觉得有点太浮夸。不过当时的想法就是，要把熊宝贝打扮成一位深受宠爱的小公主。
另外，熊宝贝还是一只享受过个人专属演唱会的熊！我的朋友 Ada 精心准备了一个生日演唱会，为她唱了十首歌。从抒情小曲到动感摇滚，从英语到德语到阿尔巴尼亚语到法语到意大利语。看着Ada疯疯癫癫，又唱又跳的样子，我抱着熊宝贝笑得快要晕过去。
熊宝贝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我正好带着妈妈在米兰旅行。熊宝贝生性喜静，我本来是不带她在喧嚣的城市四处乱逛的。可是十五岁也是个大日子，不能让她自己孤独地在旅馆里度过。所以我带着她走遍了米兰的地标建筑，四处打卡，还带她去斯卡拉大剧院看了Zubin Mehta指挥的芭蕾版《春之祭》。
2018年，我搬到上海新家的那天，也是熊宝贝的生日。那天放下行李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把熊宝贝从包里解放出来，抓紧最后的几个小时给她过生日。
“今天是熊宝贝16岁的生日！”
我一边把熊宝贝放到桌子上，一边一脸兴奋地对第一次见面的新室友说。
我的新室友竟然毫不费力地 get 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虽然天色已晚，没有地方买蛋糕蜡烛，可是她还是为熊宝贝摆上草莓庆生，并且贡献了自己的玩具狗汪出镜，为熊宝贝拍了美美的生日照。
那时候我想：嗯，我们一定可以愉快地一起生活。她可是能迅速理解熊宝贝的人呢！
熊宝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我的朋友圈试金石。如果你认识了我，还没有机会认识我的熊宝贝，那说明我们真的很不熟。那些见过熊宝贝，一下子就能喜欢上的人，多半也能成为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
2019年3月1日，熊宝贝十七岁生日时，我正好在深圳，跟一帮关系要好的老同学聚会。她们是陪着我和熊宝贝长大的，其中有两位甚至亲历了熊宝贝的一岁生日现场。
“你怎么还抱着你那只熊！”
“她该洗澡了！”
“这么多年，我们都老了，只有熊宝贝永远年轻。”
“熊宝贝还是那么可爱。”
彼此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聚在一起，不管叽叽喳喳说什么，都觉得是亲切开心。
时光像是回转到了十六年前，她们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每个人都必须跟熊宝贝合影留念。表情不好，姿势不美的还必须重拍！
虽然当时我们坐在一个露天甜品店，周围的人来来往往看我们像看疯子。但她们还是一边笑骂着反抗，又一边配合我拍照。
活到这把年纪，也只有在老友面前，才有资格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撒娇耍无赖。时光在我们之间是悬浮停滞的，我们在彼此眼中永远都是最初相识时候的模样。所以可以幼稚，可以肆无忌惮。
我们一起给熊宝贝唱了生日歌，我还录了小视频。
我听见自己在视频最后说：“许愿吧，熊宝贝。”
4
因为太喜欢熊宝贝了，家里亲戚觉得我有点不正常。妈妈说，我二表姐曾经因此建议她带我去看下心理医生。
和家人一起在瑞士旅游的时候，因为我执意带把熊宝贝带到各处拍照，所以被他们嫌弃了一路。但我实在不想让她错过跟她的精神气质如此契合的美景。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登上过欧洲之巅少女峰的熊。
4158米高的少女峰和0.4158米高的少女熊，都是多么令人心动的存在。
登上少女峰，看着无边无际的蓝，像果冻一样剔透。山峦上柔软似Sorbet的白雪，让人好想尝一口它是不是甜的。置身其中的熊宝贝呼应着天空的纯净、白雪的温柔。在我看来，她仿佛就是这个不似人间的地方所幻化而成的，凝聚了人类不可及的美好。
熊宝贝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在我年纪比较小的时候，她可能是我的玩伴。
独生子女的孤独，主要体现于在家里的时刻。在学校有同学陪着，放学路上有固定的路伴，写完作业出去玩有邻居小伙伴。唯独在家的时候，没有人陪我玩。好像上小学之后，记忆里就没有太多能让我想得起的亲子时刻。
最吊诡的是，我的父母不是那种忙得不着家的父母。他们天天都在家，给我洗衣服、做饭、收拾房间、在我的作业本上签字。我们每日一起生活，但是也只是生活。他们很少抽出单独的时间陪我玩，也不会问我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我们之间除了日常性的交流，比如明天我想吃什么之类的，似乎也没有更多的沟通。
因为每日都在一起，他们并不需要拨出单独的时间给我，也不需要给我特别的关注。这么多年来，不管是我还是我的父母都没有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有什么不妥。他们可是每天都在家里陪着我的呀。
可是还不够。所以，我需要熊宝贝。
我需要每天回家，就可以热情地打招呼，然后扑上去又亲又抱的存在，需要一个随时能陪我说话，能在任何时候都忠实地陪伴在我身边的存在。
按现在的术语来说，我可能是个“高需求宝宝”。我天生需要更多的爱和关注，非常注重和周围人的亲密互动。可是这么多的需求，很难被满足。
时至今日，当我开始深挖为什么我如此依赖熊宝贝，才惊讶地发现：在我小的时候，我可能很缺乏和父母的深度交流和互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父母如此吝啬表白他们对我的爱。
我那高冷到没朋友的爸爸也就不说了，跟我关系亲密无间的妈妈也从来不说爱我。虽然我从小到大都很粘我妈，可是当我每次跟她撒娇粘糊的时候，她总会半开玩笑地露出嫌弃脸：“这么大的人了，不要这么肉麻，别人会笑话的。”
而我从小到大非常喜欢问一个问题，隔三差五地问：“妈妈，你爱不爱我？”
我妈妈从来不回答爱。她要么不理我。要么被我问烦了就说“不喜欢。”更多的时候，她会干脆地给我两个字：“废话。”
我心里当然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可是我就是很想听她说。我无数次地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能说爱我呢？”她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这些，爱不爱难道从平日里看不出来么？谁把爱整天挂在嘴上？”
我啊。
我每天都要对我的熊宝贝说好多遍：“我爱你熊熊，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而且我每天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和我平时说话时候不一样，会不自觉地提高半度，带着一种尖尖细细的软萌。这是我提及一切我所爱的人和事的时候的专用语调。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想明白，也许我乐此不疲地对熊宝贝说爱，是因为我在父母那里无法顺畅地表达爱意，也无法得到我想要的回应。只有对着熊宝贝，我才能释放我被压抑的表达爱的强烈需求。
而父母对“大声说出爱”这件事的负面态度，对我在后来的亲密关系中的行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我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表白。
连这个世界最喜欢我的妈妈都不会回我说一句：“我爱你”。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会愿意接收我的爱呢？
5
从我离开家独自生活之后，熊宝贝对我来说就是家。无论在多么陌生的地方，只要抱着熊宝贝睡觉，就觉得和从前在家时一样。因为有她的存在，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孤独。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只满世界乱跑的蜗牛，而熊宝贝就是我背上的壳。在精神上为我遮风挡雨，随时随地给我安全感。
熊宝贝陪我走过太多艰难的时光。
第一次离开家去读大学，陌生的城市，新的人生阶段。还没来得及体会成为大学生的兴奋，就直接被丢到部队里军训。
十六人的大通铺，接近40度的高温，每周一次的洗澡机会，食堂里永恒的大白菜，高强度的训练。从小被父母照顾得很好的我，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新生活，每天都想回家。唯一让能安慰我的就是熊宝贝。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可怜虫。
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在寝室里被紧急疏散。我其他什么都没拿，抱着熊宝贝就往外跑。那一晚上，因为害怕有余震，所有人都睡在学校的大操场上。焦急又忐忑的夜晚，人心惶惶。我可怜的熊宝贝，脸都吓白了。我们互相依偎，终于等到了相安无事的天亮。
2013年的冬天，我独自在德国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手术。手术虽然还算顺利，也有许多朋友来看望我照顾我。但是手术后的恢复期还是异常艰难。
手术后的第一夜是最难熬的。那个时候麻药劲儿还没过去，但我的意识却很清醒，脑子里像一个混沌初开的小宇宙，处处都在迸发着让我焦躁难安的大爆炸。整个人疲惫不堪，十分渴睡，但是刚刚一要进入睡眠状，就觉得像跳闸一样，马上就会清醒。仿佛唱针划过一张破损的唱片，永远都过不了那道划痕，而反复地跳回前段。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整个胸腔因为手术注入气体改变压强而胀痛。身体极度虚弱，甚至无法拿起桌上的水杯。从头到脚都很难受，却无法逃到睡眠中。当身体被击碎的时候，心灵也无比脆弱。我无比渴求有人可以陪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陪我度过这一段的艰难。
在那个漫长难眠的夜，黑暗中只有熊宝贝用亮亮的眼睛望着我，让我不至于完全孤单。她已经跟了我十几年，见证过我深夜里每一次的偷笑和痛哭。只有她陪着我，代替我的家人，不离不弃。
6
因为熊宝贝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所以在莫斯科发现背包不见的那一刻，我心里面有一个声音：不行，我不能把她独自丢在俄罗斯！
我在大街上随意拦下了一群军人寻求帮助，他们中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会讲英语。听说我把包丢在公交车上之后，他告诉我，找回来的机会几乎为零。
可是我还是不能放弃啊。他说他无法继续帮我，给了我最近警察局的地址。我拉着箱子一路狂奔到警局，却被一扇门死死挡住。
不对，根本没有门。语言不通，报警无门。
我不会俄语，警察局里没有人讲英语。一个警官说着什么，朝我比划NO。在俄罗斯呆了十天，我太熟悉这个场景了。我早有准备，打开了谷歌翻译，尝试着用翻译器来告诉他我为什么想报警。他还是一脸拒绝。
看我赖着不走，他终于打发了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用谷歌翻译跟我交流。
“报警你需要找一个翻译。”
“可是我没有翻译啊，我不能借助翻译器报警么？”
“你是哪里人？”
“中国人。”
“去找中国大使馆。”
打完这句话，年轻的警察啪一下关上了我们之间的小木窗，走开了。
熊宝贝的画像
我迅速拨打了大使馆的电话。无人接听。那几天正好是俄罗斯的假期，对于这个结果我毫不意外。
怎么办？我现在只能找警察，我希望警察有办法让我找到那辆公交车，那我就还有希望找回我的背包。我又去窗口那边，继续试图和第一个警察交流。他还是不想理我。
我们僵持了几分钟，他又打发那个年轻警察打开了旁边的小木窗跟我用翻译器交流。我突然灵光一闪，在翻译器上问他：哪里的警察局可以用英语报警？
他看了之后，给了我一个地址。地图显示，那个地方在十几公里的郊外。我拿着地址，飞奔出警察局。一边找出租车，一边迅速和旅行社联系改签机票的事宜。
在拦下第一辆出租车被拒载之后，我其实心中有片刻的犹豫，我现在是不是还要继续找车去再次尝试报警？如果现在打车过去的话，我势必会错过飞机，也会耽搁后面出差的行程。因为不会俄语带来的不便，从我出发前就一直缠绕着我。我很怀疑，我留下来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一片兵荒马乱中，我开始祷告，希望神能告诉我该怎么选择。
我并没有听到任何来自天上的声音。
我一想到我的熊宝贝还在背包里，我就全身发抖。我不能失去她啊，不能丢下她啊。最起码，我不能放弃找到她的一线机会。
不管了。起码今天我要留下来，想尽所有的办法。
陪我一起去看过鹿晗演唱会的熊宝贝
我终于在一个酒店门口找到了一辆待客的出租车司机。那位胖胖的大叔自然也不太会说英文，他用俄语对我一阵叽里呱啦，我只管把手机上的地址给他看，问他去不去。
Un Momento.
恍惚间，我似乎还听到了胖大叔说了句意大利语，让我稍等一下。
早前看攻略就知道，俄罗斯的出租车司机遇到外国人是不打表的，都是随口喊价。最后我俩连比带划，约定了一个数额，我也顾不上贵不贵了，让他赶紧开车。
大叔非常健谈，一路上都在叽里呱啦，偶尔夹杂着几个我听得懂的单词。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哪国语，心里烦乱不堪，也不想仔细去分辨。但是车开出去五分钟之后，我忽然听到他一直在说一个类似于diplomatic的单词。
我心中突然警觉，赶紧问他：等一等，我们去的是警察局对么？
他自然是听不懂的，但还在重复着那个单词。我们鸡同鸭讲了半天，无果。我赶紧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警察给我的地址，这才发现那不就是今天根本没人上班的中国大使馆么！
我大喊：“Stop Stop！”
这次大叔倒是听懂了，有些无奈但脾气很好地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内心一阵绝望。我突然意识到，不会俄语的我留下来可能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旅行社那边给我回复，因为是联程机票的第二段，所以我目前的机票无法改签。不仅如此，如果我不按时乘机，我整个的返程机票也会作废。
好吧，也许这就是神给我的回答。
我赶紧让胖大叔送我去白俄罗斯站。幸好，我刚好赶上半小时一班的机场快铁，不出意外的话，还能准时赶上我飞柏林的航班。
赶往机场的路上，我的脑子依然在高速运转，想要继续找到解决办法。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找到一个会俄语的人来帮助我。我想了一圈，确定自己没有任何会讲俄语的朋友。如果没有直接认识的人，那通过熟人寻求帮助应该是最便捷的。于是，我立马发了一个朋友圈紧急求助，希望能找到一个在莫斯科的华人。
发出去不到三分钟，立马有比较几位亲近的朋友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找到了会讲俄语的朋友，紧紧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把所有我能给到的信息都给了过去。
在机场快铁上，我小心分配着手机的用电额，只回答和找熊宝贝相关的问题。同时，我发微信取消了晚上和一位朋友在柏林的晚餐之约，并且拜托我在柏林的好友带着充电器来机场接我。
我妈妈说，因为我经常捅娄子，所以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的本领。在被时间的紧迫催促着，汹涌的无助湮灭着的时候，我确实保持着极大的冷静。我甚至在顺利值机，过了安检之后，还抽时间给自己买了水和汉堡。
我并没有心情吃喝。但是我已经急得嘴巴干裂上火，空腹拖着沉重的箱子东奔西跑也耗尽了我的体力，让我四肢发软。
是的，我很崩溃，但我不能垮。
直到登完机，我才把刚刚一直用理智提得紧紧的心放下了，任凭它一瓣一瓣碎开。我靠着椅背，非常克制地流着眼泪。我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能听见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下。
熊宝贝是我不能失去的存在。我无法想象，没有她我要如何继续生活。
7
我上一次这么难过，还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
我当年到德国留学的时候，出发的前一天，我奶奶过世了。我是拖着行李箱，直接从灵堂赶去机场的。背负着百斤重的行囊，辗转了五座城市，花了两天两夜。我顶着失去至亲的巨痛，一路哭到德国。
忍受着挚爱相离的不可承受，独自坐在飞往德国的航班上悄声哭泣，这一幕多么似曾相识。这不是 Déjà vu（既视感），而是鲜血淋漓的悲剧重现。
那一次，我起码还能抱着熊宝贝哭。可是现在呢？我连熊宝贝都失去了。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熊宝贝分开。
我去任何地方都带着她。对于长年背井离乡的我来说，有熊就有家，就有爱，就不会孤独，不会害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依赖的都不是我的父母和挚友，而是熊宝贝。因为只有她能无时无刻地陪着我，安慰我，支持我，随时随地让我感到幸福和心安。
可是，我也许再也没有熊宝贝了。
熊宝贝在希腊的留影
莫斯科飞往柏林的三个小时，我一遍又一遍地就着泪水祷告。
落地之后，我收到了消息。虽然联系上的在莫斯科的朋友真的很热心，帮我到我丢包的那辆车的终点站去询问每辆车的司机。但，终归还是毫无所获。
我没有想过重回柏林的时候，整个人会这么重。云层厚厚地压下来，我整个人似乎都是湿嗒嗒的，像是一团浸了水的破棉絮。
本来应该是很开心的一天啊。终于回到我朝思暮想的城市，应该大口呼吸柏林的空气，紧紧地抱住熊宝贝，张牙舞爪地乱喊一通：“熊熊，熊熊，我们回来了！”
可是，可是……
在酒店办完入住之后，我立马出门去买一些丢失的生活必需品。坐上公交车，路过了我从前的家，另一种伤痛又紧紧地攫住了我。
你说有多巧，单位出差安排的酒店，就在我从前居住过的街区。这里的一切我都太过熟悉。那家店是新开的，这个楼终于建好了。街角的土耳其超市还在营业，只是好像换了新招牌。我曾经属于这里，过着有悲有喜的小日子，现在却只是个失魂落魄的过客。
我发自心肝肺腑、手脚并用地爱的城市。我兜兜转转、费尽全力才搬来生活的城市。我终究还是离开了。
彼时，何尝不是撕心裂肺的痛？
新伤、旧痛一齐袭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太糟糕了。都是我爱到骨头里的存在啊，我怎么那么擅长失去至爱呢？
在公交车上，我又要哭到崩溃了。赶紧收拾眼泪，扮演一个正常人，买完东西逃回酒店。
回到一个人的房间，我终于可以放松放肆地哭一会儿。哭累了之后，感觉生活一片白茫茫。我该怎么办啊？
不能放弃，不能把熊宝贝丢在陌生的地方。
我又打起精神来，继续想办法。我现在人不在俄罗斯，报警是不可能了。还是要找公交公司，看看失物招领处会不会有什么消息。
我找到了莫斯科公共交通系统的网站，虽然有英文网页，但是还是毫不意外地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我转向我facebook上的俄罗斯朋友求助。
其中有一个女孩子，让我特别感动。她是我在柏林的时候认识的，曾经是住在我家的沙发客。她本来是莫斯科人，但是现在远嫁到美国。她看到我的消息的时候正在开车，她马上简短地安抚我，告诉我不要着急，等她停好车会立刻帮我看看俄文网站上有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随后我收到一条很长的信息，她详细地告诉了我所需的信息，并且跟我说，虽然她本人不能帮我打电话去询问，但是如果我需要的话，她可以拜托她在莫斯科的家人和朋友帮我去沟通。我们并不算很熟的朋友，但是我隔着手机也感受到了她对我热切的关心。这是多么大的安慰啊。
在莫斯科时感觉走投无路的我，慢慢觉得没那么无助了。我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爱。远在美国的妹子不怕麻烦，愿意为我提供一切远程帮助。在国内的依蔓睡到半夜醒来，还想着怎么帮我找熊宝贝，深夜和我微信。而我在柏林的好朋友鸣镝晚上也赶过来陪我，舍身取义陪我干光了两小瓶伏特加和一瓶啤酒，然后连吐了三回。
而伤心时候，人是喝不醉的。
我没有醉意，也没有睡意。泪闸在深夜继续失控，辗转无眠。
我失去了熊宝贝。
8
可能对许多人来说，我的悲伤很荒诞。写出来，反而可以变成一种可以被接受的虚构的逻辑。
可是不是的。这是一种很执拗的真实。
“不就是一只玩偶么？我给你重新买一只好不好？”
身边一些亲人和朋友得知我近日萎靡的原因之后，甚至忍不住笑。
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是这样的态度让我感觉很被冒犯。我失去了自己那么珍爱的熊宝贝，在现实的世界里，却不能自在地表达难过的情绪。真的太憋屈了。
但是我不敢也没有时间让自己任性地消沉。我甚至找一切积极的事情填满生活的时间，这样才能不掉进深不见底的忧伤缝隙。
确定自己找不回熊宝贝之后，我总是想起前段时间看到的一条新闻。德国一对夫妇斥巨资，克隆了他们家过世的狗。我内心深处也有这样的想法：克隆我的熊宝贝。我甚至拿熊宝贝的照片去淘宝搜索过。一无所获之后，我叹了口气，又松了口气。
出差结束，重新回到上海之后，有一个夜晚，我梦到了涨水的武汉，和一只和熊宝贝一模一样的熊。
在很久以前，我有一个要好的武汉的网友跟我说，她有一只一样的熊。这个记忆大概被从某个角落里提取出来。我清晰记得在梦里摸到那只熊的手感，柔软又顺滑，和十几年前熊宝贝的毛的手感是一致的。在梦里，我本能地排斥这只熊，因为真正的熊宝贝的毛已经被岁月磨砺得有些粗糙了。
但这个梦，让我的这种矛盾更加清晰。我希望再次拥有熊宝贝，但是我又不希望她以任何一种形式被替代。
弄丢了熊宝贝之后，我感觉自己像是中年丧偶。而且还是膝下无子那种，只能孤独终老了。
妈妈说：“要不你去找个男朋友？”
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还是更愿意找回熊宝贝。
虽然不是独身主义者，可是在感情上也从来没有顺当过的我，对于寻找另一半这件事情确实没有太大的动力。如果碰巧撞到一个可以一起生活的人，那自然是开心的。如果没有也无妨，拥有熊宝贝就已经很幸福了。
可是现在，熊宝贝没了。
虽然外人听起来会觉得很荒谬，我觉得我好不容易平衡又安逸的生活被一下子打破了。
好朋友问：“你有没有可能再拥有另一只熊宝贝？”
我又仔细想了想，遇到下一只能让我永不枯竭地爱下去的熊的难度，似乎也不比找个合适的伴侣更小。
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还抱着熊宝贝咕囔：“熊宝贝啊，没有你我怎么办啊？我可不能离开你啊。”
我确实从来没去设想过失去熊宝贝的人生，我以为她会陪我一起被火化……
而现在，我竟然地失去了熊宝贝。我开始真切地恐惧孤独终老这件事了。
曾经，我每天下班回到卧室的时候，都还盼望着从我乱七八糟地床铺上，突然翻出熊宝贝。然后一气呵成地完成我的每日惯性动作：
“熊儿我回来了！”
在熊宝贝的左边脸亲一下，右边脸亲一下，最后在有蓝色胎记的那只眼睛上亲一下。
然后紧紧抱住她，抚摸下她的长尾巴。
再把她举到面前，对着她的眼睛说：“熊宝贝，我太喜欢你了！我太幸福了，居然拥有你这么可爱的熊宝贝！”
这一套动作，我做了十七年，乐此不疲。每天看到熊宝贝，都像第一次见她那样张牙舞爪地喜欢。抱住她，内心就有快乐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因为有熊宝贝的存在，就算人生摔过好多跤，我也常常觉得自己太幸运了。最喜欢的熊宝贝永远都陪在我身边，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触手可及的小幸福。
前些日子，和我许久未见的好友勺子吃了一顿饭。好饭好菜，十足开心。她问起我俄罗斯之旅何如。我说，一切皆好，除了最后一日。然后哽咽着说，我丢了熊宝贝。她一时没听清，我重复几次之后，泪闸又被拉开了。
勺子对熊宝贝是知根知底的，听罢也为我难过。她理智又温柔地安慰我：“可是她本来就是因为你才成为了一个有灵性的存在，如果你觉得她一直在，她就不会消失啊。”
我在一个猛烈的抽泣间隙听到这句话，像是一下子吸入了一味镇定剂，止住了哭声。
好像也是对的呢。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爱，可能也不会有人感受到熊宝贝不是一般的熊，而是一个灵魂、有故事的存在。
突然有种释然。只要我相信熊宝贝一直在，她就能好好活着。
只是我再也无法抱住熊宝贝睡觉了。再也不能在伤心的时候，长长久久地和她对视，感受她温柔的眼睛里一波又一波的理解、陪伴和关怀。无聊的时候，也无法找熊宝贝聊天了。
也许我对熊宝贝有着太深的执念，可是真的放不下啊。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忍不住感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熊。我怎么会拥有这么可爱的熊。这真的是一件幸福得不能更幸福的事情了。
一下子从天堂坠落。
没吃饱，没睡好，和父母吵架，和好朋友闹矛盾，失恋、失业、失心疯。人生再艰难都有一个让我立马感觉幸福的存在。可是现在也没了。怅然若失。不知所措。
人生就那么一点独一无二的小幸福啊，为什么还会失去呢？
离开熊宝贝的第164天，还是很想她，还是一直哭。
虽然知道希望可能渺茫，但还是想试一试。如果你生活在莫斯科，可以帮忙留意一下周边是否出现过类似Anjo的熊宝贝的玩偶（或你有在莫斯科生活的朋友，也可以把这篇故事发给Ta）。
如果有关于熊宝贝的线索，可以联系我们，我们将转达Anjo，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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