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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泽西医生手记:很多事情不敢多想,一想就破防 | W医生专栏

W医生 三明治 2023-03-24


作者|W医生

编辑|依蔓



2022年1月10日,农历腊月初八,星期一,我的常规休息日。之前的周六上完班后,我去了附近的CVS药店注射新冠疫苗的第三针,所谓的booster加强针。


前两次打疫苗前,我服用了“桂枝葛根汤”,一个《伤寒论》里的经方。两次打完疫苗后,都没有任何不适。自mRNA新冠疫苗推出以来,很多病人反映“惧怕注射疫苗后的不良反应”,既担心病毒感染,又怕接种疫苗。也难怪他们,很多本身就有基础病,免疫力偏低,有些已经打了第一针,就已经被强烈的疫苗反应吓坏了。我根据新闻报道的一些主要症状,推断这些症状符合伤寒论里的疾病传变规律,于是就给病人使用了类似的药方,或穴方,得以让疫苗副反应发生率降到最低。此举对诊所的很多病人帮助很大。


打第三针的时候,我什么预防措施都没做,下班就直接去了药房,衣袖一撸,“赤手空拳”上阵。考虑到booster加强针的剂量稍低,我准备用自己做一个对照组。结果悲剧了,左手臂打针的地方,不仅很快就肿得连衣袖也塞不进去,疼痛还一直放射到腋下和乳腺。随之畏寒发热,头痛欲裂,浑身没有一处关节不痛,散了架似的,瘫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躺了一整天。昏昏沉沉中,我给闺蜜兼同事小徐发信息:“中药能缓解新冠疫苗注射后的副反应,稳了。”她回复:“无聊,怎么没人给你发个医学奉献奖?”


幸而第三天我就基本全好了,满血复活,高高兴兴爬起来,先例行夸奖了自己的免疫系统一番,然后又给家里熬了腊八粥,小米黑糯米玉米渣,莲子百合芡实绿豆,红豆高粱荞麦,红枣桂圆红糖,香香甜甜一大锅。每天都要好好爱自己,花式夸自己,真心夸,是保持元气满满的不二法门。夸完还得自己给自己赏饭吃。


手臂基本不痛了,挥舞自如,怀着感恩之情,我又豪情万丈地把一块肥三瘦七的煮前腿肉手工剁碎,继而剁了白菜,又擀了面,做了白菜猪肉锅贴,和馄饨。馄饨的馅料要好吃,是有点窍门的,我把虾皮微微炒香,在蒜臼子里捣碎,和大块大块的鲜虾一起加到肉馅里,突出了海鲜风味。馄饨的汤是骨头汤,还要有大地鱼干在里面,才够鲜美。一点胡椒粉,一点麻油,一点葱花,完美。


中午十二点半,女儿大旋风撞开门式冲了进屋,“有吃的吗?”“有腊八粥,锅贴,馄饨,你吃哪样?”“Whoot!”她笑逐颜开,“可不可以三样都吃?”


我给她下馄饨,烙锅贴,她也早早给自己调好了一个秘制辣椒油香醋料碟,嘴里衔着筷子头,哼唧哼唧地等着。“la ba 是什么?”她开始了常规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补习。我把腊八的来历和传说给她说了一次,她一边Google一边问我,“是不是这个?”这一两年她对东亚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用“人话”来说就是,不管吃什么,都希望知道食物的由来传说或者与之相关的故事。


食物就是信使,它能抵达每一个心灵所需要慰籍的地方,这是我一贯以来坚信不疑的。




女儿的高中在这次冬假之后,就由全天改为了半天。因为疫情再次肆虐,而且新州是个重灾区,为了减少聚集,学校取消了中午餐,只上半天课就解散大家回家。


这也算是一个明智之举,只是学生和老师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教授内容受到时间限制,课程课时的进度难以保证,各年级的课后项目也不易实施,等等。女儿是高三,课业很繁重,她还没有考SAT,还没有选大学,AP等预科课程安排得满满,压力不小。这样的半天制如果持续下去,终会是个问题。但除了做好眼下的事情,别的暂时没有太多解决方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两年,孩子们成熟很快。快到我不禁为他们的成长喝彩。因为疫情,学校经常要调整上课的时间,网课、半网课半上学,而后逐渐地全日制。最近因为疫情反复,学校又再次调整时间,孩子们每天听从校务督导员的安排,每天象战争年代的小游击队,情况变化快,他们虽然会有一些无可奈何,但没有太多怨言。在个人行为上,他们每天戴口罩、洗手、回到家里换衣服,出外会告诉我都和谁一起,自己会注意些什么事项等等,对我的提问对答如流。三弟在家洗手时还会夸张地说,“已经20秒啦哈!”(实际可能只有5秒)好笑之余,也熟练得让人心疼。


有一次女儿的几个好朋友傍晚来家里看电影。几个孩子互相隔着一米以上的距离,坐在家里沙发的不同角落,每个人自己蜷着,盖着我为他们准备的小毯子,三四个小时戴着口罩,不吃不喝。疫情开始之前,一起看电影一直是几个娃最喜欢的节目之一,全情投入,有时笑成一团,有时哭成一团,家里也备很多小零食给她们。那样的时光,我多么希望早点重现啊。


不要说他们了,就连我这个电影控也已经足足两年多没有进过电影院了。如果是往年,这个时候我应该在电影院里马拉松式观影,抱着一桶爆米花,喝着饮料,沉浸在该年奥斯卡的最佳电影提名影片马拉松式的播放里。看到国内的电影院都正常开放,我很羡慕。


老大走下楼来,和妹妹一起进午餐。他们聊了一些关于高中后期的事情。哥哥的话,妹妹总是乐意参考的。这个周末,我要送他回波士顿的大学。他在家里作为实习生,work from home (WFH)超过半年,又到了回学校上课的时候。假如一切顺利,六月份他又会开始另一段的实习生生活。我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他说大部分的生活用品都是直接网上下单寄到公寓,自己就带一些衣服、药物这些就可以了。


按照学校的规定,他们必须打了加强针才准许回校,他已经照办。我问他这一两年大学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他说,“中国留学生少了很多。地面烟头也少了很多。”




波士顿离新州大概四个半小时车程。疫情没有开始之前,老大乘坐过美铁、灰狗巴士等交通工具回去。2020年的一月份,他在纽瓦克的汽车总站险些被抢钱,吓坏了。上车后给我打电话时,声音都是发抖的。我很心疼他,他却反过来安慰我,一直说:“我没事,妈咪,别担心,我OK的。”


在那之后,我决定每次都亲自开车接送他。每次和他在车上一起的那几个小时,两母子无话不谈,是非常愉快而温馨的时光。


2020年头,美国的疫情开始严重,他春假结束,我刚刚开车送他回波士顿,连夜赶回新州,没想到第二天,因为麻省的疫情相对严重,学校就临时通知全部改网课,学生需要各自离校回家。刚刚回到家的我,第二天下班后又马不停蹄开车去把他连人带物品地接了回来。那两天,除了上班,还要连着驱车一千多英里的千里救儿,虽说辛苦,却是每一位母亲在同样的情况下都会毫不犹豫就做的。


夜幕下,我看着他一件件把东西从宿舍搬上车,而前一天我们才做着相反的动作,把东西一件件搬下车,这感觉有点象影片倒带,我忍不住大笑。他告诉我,他留了一些口罩给没有回家的同学,因为到处都买不到了。想起去年年头把他送回校园,分别的时候,他抱了抱我,说“See you in two minutes”(两分钟后再见)。我没反应过来,老大摸摸我的头发说,“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月就像几分钟。很快不就又见面了!”疫苗还没推出之前,他们大学的措施,是每三天就全员验一次核酸,阴性的就继续留在校舍,阳性的则需要集中隔离,有点方舱的意思。


那天他回到家里的时候,三弟戴着口罩出来给我们开门,迎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了安全起见,你得去房间里隔离十四天才准出来。”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做了个拥抱的动作,故意说:“欢迎回家,哦,你离开家已经24小时了!我可真想你!”老三是个很调皮的孩子,因为是高能自闭,亚斯伯格综合征,一直在学校接受特殊教育计划。他在这两年的成长最为惊人,今年的评估会议上,教育局决定根据他的进步适当调整他的教育辅导计划,他在一些科目上不再需要一对一的教学,可以回到正常班级里了。


但在去年秋天,学校还没有恢复正常上课时,已经网课了一年的三弟,表现出很大的情绪波动。他的注意力非常难以集中,情绪不稳,体重暴增,脾气变差,经常抱怨头痛,疲劳,还会忽然尖叫大喊,“我讨厌新冠!我讨厌这种生活!”几位老师观察到他的变化,向我们提出让三弟来学校上课,适当有点课外活动,见见他熟悉的老师们。老师们又向我们保证,她们一定全力保护他的安全,会监督他戴口罩、洗手以及保持社交距离。老师们说,“Jacky需要适当的社交,和人在一起,孩子的心理健康很重要!我们一起努力吧。”


三弟重回校园之后,马上就像变了一个人,见到他熟悉的辅导老师,他整个人都开朗很多,也不再无精打采了。一年之内,他已经开始发育,个头也蹿了起来,整个人都懂事了,课业的进步很大,居然也有了几个很崇拜他的小伙伴。他真的长大了。前几天还赢了学校的辩论比赛,惊掉了我的下巴,外语课他选修的是中文,上个月,进门时会认真问我,“麻麻,你吸不吸环老干麻?”(喜不喜欢老干妈?)“还行吧。”“What??!!”


“香蕉人”只知道yes或no,不知道什么是“还行”。




我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同时也是一名医生。在疫情中的美国,这个角色赋予我的责任,比在以往的年月里任何时候都要重大。疫情的浪潮汹涌而至,一时间,每个人,每个家庭,每个单位,都在混浊的漩涡里浮沉,在各种不确定里漂流。“Just hold on!”(坚持住)可能是这一两年,大家彼此之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2020年3月,随着美国的疫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阳性病例数目一直在直线增加,在还没有特效药和疫苗的情况下,美国疾控办规定非急诊的医疗服务科室都必须减少门诊时间或者暂时休诊。为了病人和诊所员工的安全,我的诊所决定休诊。那一天是3月15日,我在诊所电话的语音系统给病人留言,“亲爱的病人们,鉴于州疾控办发布的疫情消息,为了减少人员间感染新冠的机会,本诊所将从即日起暂停服务,如有急症请致电911,祝大家平安健康,我们很快再见,爱你们。”


这一休诊,就是足足三个月。一开始我对所有的员工说,我可以支全薪两周,后面的他们就要去申请失业金了。毕竟没有看病人,也就没有营业收入。大家都表示理解。很快国家和州政府就开始了小企业救助计划,发放新冠期间的各种失业补助。停诊的那三个月,政府的补助完全可以涵盖诊所的开支,除了不能为自己发工资之外,别的几乎没有受影响,员工更是得到了比正常上班还要高的薪水,各人休息在家。那段时间感觉非常特别,好像是实现了某种财务自由和时间自由,又好像不是。感觉在原地度假,英文是staycation。


封城时路上的车流减少很多,尤其是夜间。但超市里还是有很多人在购物,入口处有大电视屏幕显示目前商店里有多少人,还可以进多少人,以供大家参考。每个超市会提前一个小时开门,特别方便让老人家先购物。美国人的适应能力很强,疫情一开始的几个月,谁都不戴口罩,戴口罩的人会被歧视。后来人人都戴口罩,不戴口罩的就被歧视。歧视的标准变得真快。时至今日,是有人戴口罩有人不戴,除非那个场所有规定“进入须戴口罩”,比如诊所和学校。但也很多商店写:“假如你已经完成新冠疫苗接种,可以不戴口罩”。但一些商店是反过来的,“戴口罩者不许进入”。


要想看见万众一心,在美国是不可能的了。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什么都要靠自己。美国人就是全世界一群热爱自由的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自由的代价总是巨大的,但就是有很多人信奉“不自由,毋宁死”。不堪重负的医院常有医护人员呼吁,“请大家为我们戴上口罩!”后来又呼吁:“请为你自己和你爱的人,接种疫苗!”但是,同一家医院就有医护人员抗议,“接种疫苗是自愿行为,抗议强制疫苗!”


来美国,总有一款自由适合你。


海外华人群体一直是疫情控制得最好的一群人,大概是听话,服从,加上相对怕死。前面一年多都还算好,德尔塔毒株开始时发病率也没有明显增多,但新年过后奥密克戎变种迅速传播,身边也越来越多华人中招。病人里也是,多了很多华人,但都相对比较淡定,大家谈新冠变色的情形几乎看不到了。疫苗对人们的安抚作用是巨大的。接种了疫苗的相信有了抗体保护,危险降低。没接种疫苗的,觉得病毒总是要减毒的,也觉得安全。据说疫苗已经让很多美国家庭出现了政治分裂,家人分派,互相对立,感觉彼此都觉得对方愚蠢,在拼运气。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国内各大城市的口罩供应紧张,N95口罩更加是一罩难求。我托人带回去十盒医疗口罩和一些N95口罩,交给父母。父亲每个月要去广州省医复查肺癌手术后的一般情况,广州人多,他们都是包车直接一早去到省医,做完检查见了医生,就连忙往回赶。一天,母亲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她和父亲坐在车里,两人均戴了N95口罩,又戴上墨镜作为护目镜,对着镜头比出V字。我看他俩这么卡通的形象,真是心酸又好笑。母亲说:“我留了够用的,给了一个N95口罩给司机,然后给了十个给你弟弟,让他省着戴,不要随便给别人了。”


弟弟和弟妹都是公务员,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做什么,单知道从疫情开始到现在,他们的日子就没有轻松过。我在医学院的同学们和医院的同事们就更不用说了。




在休诊期间,我的诊所,居然被爆窃了,几乎所有的消毒液、清洁剂、酒精、喷剂、消毒纸巾都被偷光,报案了,警察也说没办法。只好想着那贼人是为了“防疫”而偷窃,略等于孔乙己的理论“窃书不能算偷”。可见当时的这些防疫相关物品已经匮乏到了什么程度。但是,没有充足的个人防护装备,我们怎么开工?


天无绝人之路。我的一个病人退休前是警察,经营着一所负责医院和警局等场所消杀工作的公司。他的公司在2020年下半年,每个月来为我诊所进行一次彻底的消杀,费用不低。我所知道的诊所,还没有哪一家能像我们这样认真对待消杀程序的。另外一些病人因为在超市商店工作,也利用工作之便,一点一点帮我囤些诊所的消毒用品,再送过来诊所。我十分感谢他们对我的帮助,他们说,很多诊所都改线上看诊了,一些年纪较大的医生干脆直接退休,病人就诊非常不方便,但我的诊所还一直开着,坚持接诊,这是他们能够为我尽的一点力。也算老天保佑,消毒工作做得到位,诊所的员工们也非常注意,我们诊所全员至今一直保持着零新冠的记录。


2020年的下半年,我收到过三次口罩。我香港的表姨给我寄了一批口罩,东莞的好朋友叶先生给我寄了一大箱KN95口罩,而母亲把我之前寄给她的十盒口罩里的其中两盒又寄回了给我,一起寄来的还有些连花清瘟胶囊、小柴胡冲剂这些药。


口罩经过这两次跨洋过海的往返,盒子都有点破损了。她说,国内的口罩不紧张了,疫情也相对控制了,反而是美国的疫情开始不受控制。她担心我。但至始至终母亲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是医生,我们相信你,你能够照顾好孩子们。”


说点关于口罩的题外话:和国内清一色的蓝色医疗口罩不同,这边的口罩从一开始就色彩缤纷,各种服装品牌推出新一季新款衣服的时候,不忘推出与之相配衬的口罩,我都惊呆了,病毒还能为生活带来这些改变?而戴蓝色一次性医疗口罩的人以亚裔尤其是华人为主。我发现自己戴黑色口罩的时候特别好看,也许是突显出一双黑眼睛,口罩又挡住了大脸蛋和大多数的雀斑,甚至眼袋,有效减龄。夏天的时候,口罩戴在脸上的确有点闷,但是北美的夏天不长,冬天里口罩能更好为脸部保暖了,何乐不为?


2020年6月复工以后,我们诊所就一直正常开门,除了国家的法定节假日之外,没有再额外休息过。我经常亲自打电话给一些老病人,查询他们就诊后的健康恢复情况。这些病人非常感激我的这种电话“查房”,毕竟不是美国家庭医生的习惯。我总是相信,听到医生的声音,他们能够安心一点。有时候来自医生一点小小的关怀,就能增强病人的信心。人和人之间,总是以心交心的。


我自己本身是西医的科班,在医学院的时候也选修中医和中药,到了美国才主要做针灸和中药以及膳食营养指导。我不断给病人讲一个道理,对任何疾病都要“知彼知己,百战百胜”。对病毒的研究、疫苗开发和药物这些事情,我们交给科学家和医学工作者。但是对于我们自己的体质,在家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要心中有数。对于不能来看诊的病人,我也有办法帮。


说来有意思,我把这几年在微信上远程给国内亲友看诊的经验,用在了美国病人身上。靠视频看他们,听他们的声音、看他们发来的舌头照片推断病情,再给予必要的膳食指导,把他们的厨房变成药房。很多时候,简单的建议就可以改善很多症状,加上合理的用药,事半功倍。


国内的防疫措施里,中医中药是必不可少的一环。鉴于此,我又把多年没有归整的中药房重新办置起来。而促使我重新设置药房的人,是一位患了新冠的“黑人”大哥。他对我说,他们的文化里一向没有健康的饮食指引,体质又特殊,疫情期间伤亡惨重,问我能否为他的社区设计一些保健的茶饮和帮助恢复的中药。这与我做食疗的想法不谋而合。


病人里有一位高龄产妇,患有妊娠糖尿病,因为疫情也请不到住家保姆,十分着急。我给她做了“半个”月嫂,为她管理月子里的膳食。后来她康复得非常好,写的病人反馈信里有一句话很感动我:“对于我来说,这种程度的关怀以及医患关系的本身,就已经是深度的疗愈。当你知道你可以百分之二百完全信任你的医生的时候,这种疗愈的力量是深厚的。”直到现在,她的先生,一位对东方膳食毫无概念的西语裔老兄,还经常问我要食谱,那种“一只鸡,很多蘑菇”的汤(松茸红枣人参鸡汤)。




新冠疫情开始后,疾控办规定各诊所都必须在预约病人时,进行新冠流调问卷调查,病人需说明自己目前没有感染新冠或者密接史,或者已经注射过疫苗,没有外州的出游史等等,只有阴性的病人可以来诊所看病。但我个人感觉,有点形式化,问是问了,病人的回答是否真实,就无从得知了,一切全靠诚信。


病人来诊时,量体温是常规操作。但偏偏会遇到不愿意打疫苗的病人,而且更有甚者,也不让量体温!理由是额温枪指着脑门,太像一把枪,心里不舒服,“我有惊恐发作史”、“我的整个人都不好了”。有病人带着一本圣经进来说,“我发誓我没有新冠,但我不打疫苗,也不量体温表,我就想找W医生看病。”遇到这样的病人,前台没辙了,只好跑来找我。我能怎么样呢?只好连哄带劝,给病人的额头“来上一枪”,测个体温读数。病人那个委屈喔,让人哭笑不得。


还有一个大块头病人,自己本身全是基础病,肾移植术后,还有心脏病,抗异体排斥的药物天天吃,但还是坚持不打疫苗,医生怎么劝都不听。这老兄从头到尾认为新冠疫情是一场骗局,疫苗是一场骗局,打了疫苗的都会命不久矣,“福奇老头就是个大骗子!”他无论去哪个地方都要演讲一番他的大理论,尤其是遇到医生时更加来劲儿。当他听说我连也打了疫苗,不禁情绪激动,两眼冒眼泪,“W医生,我会为你祈祷的。我最爱你了,你不能死,呜呜呜。”


打了疫苗也许不会死,但也不见得会让出行变得更容易,何况在疫苗问世前。


2020年4月,我和女儿约好了和另一个家庭一起去日本旅游。这几年每年美国春假我们都会安排外出,作为母女的私属时间。疫情爆发,这个计划搁浅。五月份本来要和女儿一起去百老汇听歌剧,也没去成。自然而然地,我的每半年回中国一次的计划也泡汤了。


算起来,从2019年10月回到美国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2017年底父亲查出肺癌,在广州省医肺外科做了手术,开始靶向治疗至今,我为他在他的家乡阳江买了一套电梯楼,和姑姑一家在一个小区。阳江靠海,空气好,海鲜也多,又是父母一起长大的地方。疫情这两年来,他们多数在阳江居住,空间较大,心情也舒畅一些。母亲每天和父亲外出散步的时候,就给我实时报道,发很多照片。“看,老头坐着就睡着了!”我莞尔之余,叮嘱她:“走路不要看手机。”


有一天傍晚,母亲忽然微信我要求视频。声音很急,说是父亲要和我说话。我找到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打开视频,一阵晃动之后,两颗头发花白的脑袋争着同框,要挤进摄像头里。母亲的大嗓门想要解释,父亲已经把脸挤到更前面,声音沙哑,焦虑地对我说,“我的肺不舒服!喘不上来气!”母亲也急,“快告诉他,他没有得新冠肺炎!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原来父亲看到新闻说阳江有人次密接,他晚上有点咳嗽,嗓子发干,因此一下子就焦虑发作了。我仔细听完父亲的叙述,耐心对他解释,让他先用水蒸气雾化一下,缓解嗓子干燥的情况,再拍拍背,尽量咳痰,又给他开了两剂中药。父亲每次听我讲话,都会非常安心。我说,“可以多给我打电话啊!放着个医生女儿不用,为什么呢?”父亲点头说是,但是说母亲觉得没事不要打扰我,我在美国已经够辛苦了。父母就是这样,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一开始国内疫情严重、各地封城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同住在鹤山广场的三居室里。一住就是几个月,足不出户。那段时间,父亲的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每天不停写回忆录,用我母亲的话来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一堆又一堆。他回忆自己的母亲,回忆童年青年的历程、求学和工作经历,回忆很多在他人生中有过很大意义的人和事情,也写他和我母亲的恋爱和婚姻。写出来的内容,他发给他信任的亲友,当然也包括我。其实里面的很多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但是这么长篇地写成文字,还是第一次。我母亲反对他这样写,总是数落他,他不听,坚持要写,每天两人就在家里争吵不休,我不用问都能想象得出来那种气氛。他问我,“为什么无论我做什么,你母亲都不高兴?”


过了小半年,我父亲的焦虑亢奋躁动转为了抑郁,他有一次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昏迷,被家人发现,送到了医院洗胃抢救,住院了几天。后来我又根据他的情况,给他开了抗抑郁药。


我后来有一天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嗫嚅:“就是觉得自己没用了,活着没什么意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活头了。”我的眼泪喷薄而出,“就算活着,对所有人都没有意义,难道对我,也没有意义吗?”在我心里,父亲就是那个一直尽力给我最多安全感的人,可是连他也累了,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命题?和他说完这些话,我对一些必须作出选择的事情,也有了决定。


我记得那天是2021年的2月15日。我依约去了看招租的单身公寓,拣选了合适的一套。二楼,向西南。宽敞明亮,一室一厅,大厨房,还带一个工作室。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不仅在疫情严重的时候为自己创造了一个独立的世外桃源,也是对我在结束了22年的婚姻之后的,对新身份的探索。


2021年7月5日是我生日,那天我拽上两位闺蜜去新州北面的跳伞基地跳了一次伞。一万六千米的高空,我们从飞机上一跃而下,巨大的落差和动量把我的魂都快要震飞了。教练交代我们跳出机舱的时候,记得张口呼喊,平衡内耳的压力,还要张开双臂,像小鸟那样展翅。


在空中的几分钟感觉很失控,人似乎飘在万事之外,又游离在尘世之间,晃晃悠悠,不知身在何处。踉跄着陆之后,半天缓不过神来,双腿发软,浑身筛糠一样,回家路上,两个闺蜜还晕车吐了。她们对我说,这种经历一次就够了,再不要来第二次了。


傍晚我们收到各自的跳伞录像,看着录像里云端上丑出天际的自己,笑到失控。好多病人知道我去跳伞,很羡慕,问我,怎么想到要去的?我说,这是COVID综合征之一:Just do it!去做就好。



四季总是这样更迭,日子总是这样过着。是的,你怎么面对疫情,就是怎么面对人生。漂流在疫情里的这几年,有人耐心浮潜,最终站稳。也有人随波逐流,失去了方向。认真看,就能看到人性的许多方面,但不要去考验人性,因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如同整个疫情期间,我对病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新冠没有重塑我们任何新的人格,它只是客观地反映及暴露了,我们真实的自己。


联邦政府对个人的补助即将到期的时候,诊所的一位员工为了多拿一些失业金和新冠补助金,忽然不来上班,并谎称自己得了新冠,病情严重,强行要求病休,却无法提供病历。诊所不得不马上停止营业,彻底消杀,密接的人员全部去验核酸(全部阴性),居家隔离到复检阴性才能上班,造成了很大的经济损失和完全不必要的恐慌。


这位员工是我很信任的人,我们共事多年,一起面对挑战,一起克服包括疫情在内的各种困难,没想到,复杂的人性还是给我上了一堂课。解雇她的时候,我也有点伤感,但很快就想通了,每个人都有Ta的人生旅途,都要继续往前走。大家都要慢慢好起来。


写这篇手记的时候,美国国内和国外的旅游限制均已经取消,我的朋友们,有些在佛罗里达州晒太阳,有些在哥斯达黎加泡温泉,有些在夏威夷浮潜,有些在科罗拉多州滑雪。


但我和国内的亲人们,依然隔着疫情的海,遥遥相望。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一个病毒的距离。新冠病毒没有消失,也许永远也不会消失,就像这身边的万物一样,包括我们,坠入无尽的循环。


母亲说得对,只要我能生活得好,照顾好孩子们,他们就放心了。我郑重答应她,一定尽全力,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不只是健康的体格,还有健康的心。中美抗疫政策截然不同,短期内回国的可能性接近于零。我们和国内的亲人们,除了保持耐心和坚持等待,没有任何别的捷径,我们默契地不去谈以后,也不谈从前,只谈眼下。忘掉时间,忘掉岁月,忘掉执念,忘掉可能发生和已经发生的各种生离死别,好好活着。


很多事情,不敢多想,一想就破防。这大概是新冠疫情至此,留给我们的最大考验。但是,“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


樱桃小丸子说。





再说说我们家的亭子吧。疫情为我们节省了出外旅游度假的钱,和千千万万的美国家庭那样,把钱用在了家庭装修上。我们改建了露台,增加了阳光房,还挖了月牙型的荷花池,安了一个八角亭。八角亭后面是我十年前亲手种的竹林,竹林旁边,小溪流过,芦苇荡比人还高。封城的时候,后院就像世外桃源,带给我们很多乐趣。虽然每天只能看见院子里的草木鸟兽,但是春花秋月都在,已经非常感恩。亭子落成的时候,我用快忘光了的古文,写了一篇记。



新观亭记

 

桂中龙城柳州,钟灵毓秀之地,吾诞于此。髫年觉知山深林秀,乐水清游鱼之乐,幼学善感亭台楼阁,美岩峰暗河之美。盖雷鸣之声,闪电之作,均未能使畏;雨打芭蕉,秋池水涨,反可令其喜。故吾父言于亲友:“小女应有慧根。”


无忧至远未及䈂,乃随父母迁粤地,少年懵懂长成,始定学于医,业继于成,别亲渐远,乃求独立。成家安至塞外,立业于北美,如逐水草而居,未尝有悔。


羁旅长堪醉,北雁胡不归,辗转新州近廿载,镇爱城,木桥而终择绿谷,何以?概山间多草木,苔青云深,四季有致,节气明分。小院南耕,可效一箪食,一豆羹。乡情东寄,一轮月,半边云。长夜婵娟共,花月海潮生。如此清谷幽静,鹭鸟寒蝉,溪流婉转,春华秋实,朝暮有时,落叶无声,宁静致远,以为至善。


孰知乙未冬末,庚子初春,瘟疫环起,染疫者众。疫烈且剧,来势汹汹,名毒以“新冠”,病患者众,诸医无策。数月之间,国无宁日,家家大乱。民惶惶然,谈疫色变。唯封关锁国,全球备戒,以静制动,但求平安。于是春去秋来,愁云惨雾,乎百业萧条,痛失亲爱,悲懑惘然者,不知几许人也。


余观乾坤之大,鸟兽无忧,虫鱼无虑,花叶蜂蝶,得乐且乐。然世人为虚名实势之争,来往功利之熙攘亦久矣。流年新冠一疫,虽废运输,除暴利,然平恩怨,定乱神,更可结同心,求仁得仁。是故宋释绍昙有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活在当下,何惧之有?


封城期间,不甘颓废,乃赋资筹建一亭一池,月池深四尺,移植莲荷,并安置锦鳞,雕砌新观。一亭立于侧,内有长椅,亭中可煮酒烹茶。独自时,余思故余在。若他乡遇旧知,万里烟尘,旅雁孤云。碧山对晚,落英缤纷。竹海婆娑,枫叶芦根。类于异国筑长亭,念故乡亲恩,虽未能至,心向往之。


余,新州爱亭人也,既求新观,又谐“冠”音,故名“新观亭”,寄愿瘟疫止,祈求“新冠停” ,回归祥和,安居乐业。


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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