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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后,东北大姐的川漂生活 | 吴楠专栏

吴楠 三明治
2024-11-06




自从单位取消了出差交通补助,但允许坐出租车去机场后,我就放弃拖着行李赶地铁了。各地机场距离市区都不近,成都的天府机场简直就是在另外一个城市了。但从成都回沈阳的航班大部分从天府机场起飞,于是从酒店到天府机场,我会预定一辆出租车。


这次我一拉开车门,女司机自然地说了一句成都话,“你下来好久哦!”意思是她等了我好久。我忙道歉。一听到的我的口音,女司机自动切换了口音,竟然用东北话和我聊了起来,“你是来出差吗?东北的?”我感慨一句,“大姐,你这东北话说得真够地道的。你能听出我是哪里人吗?”


这是我出差到了南方,常和当地人做的一个“猜谜游戏”。很多南方人能从口音中分辨出我是东北人,但想分辨出来具体是辽宁、吉林还是黑龙江,甚至到某一个城市,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是沈阳的吧!”女司机歪着头分辨了一下。我很惊讶。女司机大笑起来,一边挂档一边说,“我就是东北的啊!我还能听不出来!”自称为毛大姐的女司机告诉我,她是来成都旅游的。索性就留在这里,一呆一年多了。


正聊着,就见前面有一辆私家车忽然猛踩刹车。我吃了一惊,毛大姐倒不慌,轻轻向右带了一把轮,然后轻微减速,稳稳滑了过去。我忍不住夸奖,“你这手法可以!”毛大姐的眉毛是纹过的,有些褪色,泛着淡淡的青。她挑了挑青眉,“怎么,以为我是女司机,手法就不行?”我有点尴尬,她一句话挑明了我话外的意思。


“我开车很多年了!最开始给客户送材料,都是我开车去。车上拉的材料,有好几百斤。”毛大姐不以为然。“这是送什么材料啊?”我有点纳闷。毛大姐笑起来,“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我说,“那就讲一讲,到天府机场,差不多一个小时呢!”毛大姐又笑,“有啥好讲的,一句话就能讲完。我以前做建材的。2022年,疫情尾巴,破产了。”


破产时,毛大姐发愁了好久。她发愁的是,欠上游商家的钱虽然不用还了,可这一笔笔的债并不会在心里消失。毛大姐心里苦闷,想跟老公讲。老公早出晚归地想尽办法筹款、还钱。看着老公的头发在半年内大把大把地掉,毛大姐只能把话都憋在心里。


“会憋疯!”正开车的毛大姐戴着宽框墨镜,这是她保留至今的习惯。生意好时,戴墨镜是一种气场。生意不好时,戴墨镜是为了阻断打探的目光。破产后,墨镜成了一扇挡住内心恐慌、自我保护的门。


刚申请破产时,毛姐还住在不错的小区。小区里的房子以大平层为主,最小的户型都要一百五六十平。小区的园区绿化不错,但小区里的住户要么很忙,要么很少出门,几乎不会见面。就算傍晚,也几乎没人在小区里散步,估计都在应酬。毛姐刚破产那几天,满小区地转,散心,不敢走出去,怕被人堵到,怕被打被骂。惊弓之鸟的毛姐发现,在小区里,竟然不需要担心遇到熟人。地面上几乎没有人,家家户户从地下停车场直接坐电梯回家。


毛姐的房子很快被拍卖,两台车也被拍卖。毛姐和老公只能搬到一处老旧小区。好在那些债还上了七七八八。哪里想到,租住在老旧小区,反而不太平。


当初在高档小区里,受到疫情影响的,不仅是毛大姐一家。小区里做生意、开公司的人不少,大家似乎都知道,客观原因让事业上起起伏伏,自然会带来生活里的不如意。然而,到了老旧小区,毛大姐两口子成为被居民关注的对象。一来是很少有人会急三火四地搬进老旧小区,带的还都是衣服,甚至还有貂皮大衣,和很多双鞋子、西服,却没有什么家具。二来是总有人的消息是灵通的,当一个人得知,新搬过来的毛大姐一家,曾经住过豪宅,如今由于破产才被迫住进了老旧小区的单间后,这些很难不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很久没上过班啦!”毛大姐说,刚破产时,她也试着去找个工作。但多年做生意,让她没办法习惯早八晚五的工作。不是不能起早上班,而是以她的年纪,找到的工作,多半是在公司做内勤。而与二十多岁的女孩子相比,毛大姐个子不高,身材圆润,更像是清洁工。


被喝来呼去二十多天后,拿到了两千出头。毛大姐再也没去上这个班。这两千块,以前就是毛大姐给家里养尊处优的宠物狗不到一个月的开销。小狗跟着她一起搬到老旧小区后,不适应,总在叫。一天,毛大姐带着小狗下楼,解开绳子,让小狗去没有绿化的地里排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一只流浪狗,咬住小狗不松口。毛大姐哭喊着找了一根棍子,跑过去试图打跑流浪狗时,小狗已经不行了。听到毛大姐的哭喊,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人群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就是那个破产的女的!”“一看就没吃过苦!”“都破产了还养什么狗!”


毛大姐想回骂。抱着狗,一扭头,二十多人在不远处围观。没人来帮忙。她明白了,于是不吭声,低着头,抱着狗回了家。当晚十点多,老公陪着毛大姐,去了河边,找了一处荒凉的土地,把小狗埋了。


毛大姐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心里却留下了阴影。吃过晚饭,在小区里散步,发现不少人看到自己时会目不转睛地打量,等她走过去,再议论。有时候是嗡嗡嗡的小声,有时候干脆就大声说,“看这个娘们就觉得丧气!”


毛大姐受不了了。她卖了个喇叭,出去散步的时候,手里握着,里面录好了一句话,“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再遇到背后议论的,她就按响,这句话被大声地播了出来。有一些人闭嘴了,有一些人则更大声地说,“她是不是疯了!”“破产了,精神都不好了!”


毛大姐和老公说,她不想在这里住了。老公正下了挂面,炸了鸡蛋酱。都没转身,依旧用筷子捞着面条,问她,“那你要住哪里?你要用儿子的钱吗?”


毛大姐的儿子挺争气的。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已经住校,加上高中距离爷爷奶奶家进近,所以大部分时候是住在爷爷奶奶家。没想到,此时倒成了毛大姐夫妻二人掩饰不让孩子知道自己家破产的缓冲。毛大姐给儿子攒下的读大学的钱也提前给了爷爷奶奶保管。毛大姐反倒是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毛大姐想了想,她决定买一辆两万出头的国产电车,自驾散心。老公点点头,“你出去散散心也可以。”这两口子对彼此的尊重,还保持在了当初做生意的时候。“我们俩就是各忙各的。那个时候,他找了份司机的工作。”毛大姐一边回忆,车速一边降到了不到七十迈。


倒是离开了熟人聚集、口舌之地后,嘿,神清气爽起来!毛大姐先去了内蒙。由于是电车,毛大姐开的不是很顺手,“跟油车的感觉不一样。油车是给油就前进,电车则比较肉,总好像给不上劲儿,其实速度已经上来了。”


毛大姐一路上一直一个人。世界清静,倒也不觉得寂寞,每天都和老公视频通话。唯一的困扰,她开到成都时,身上没钱了。





毛大姐说自己不会干别的,做不来家务,又不擅长煮饭。别的女人失业,还能去做家政。毛大姐说自己幸好会开车。“电车成本低,一公里几毛钱,只要有活儿,肯定不能饿肚子!”毛大姐开起顺风车,琢磨着攒一点钱,然后回东北去!


可成都本地人听到毛大姐的东北话,会忍不住问上一句,“从大东北到大西南?成都就是很包容!”乘客的意思是东北不行了?东北人又去不了南方,曲线救国,跑来西南。毛大姐越琢磨心里越不爽。“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说成都话。有啥子难的,敢说就行!”一两个月下来,讲得七七八八,让当地人也听不出毛大姐是哪里的。


而让毛大姐留下的,除了赚钱,还有别的原因。刚进成都的第一天,毛大姐没有啥目的地,边逛边找充电桩。在一条小路上,旁边有一辆白色的电车,使劲摁喇叭。上午的成都,太阳看不到,温度倒升得高,加上闷,这里的司机都会把空调开得很足。毛姐不知道对方啥意思,城市陌生,她心里的小警报器开始响,于是装听不见。旁边的车还是用力按,毛姐纳闷,只好摇下副驾驶的车窗,才发现对方也是个女司机,大嚷,“幺妹,你车胎扎了哦!”毛姐一脸懵。


对方示意毛大姐停车。对方也跟着停下车,指着毛大姐的车胎,用成都话讲,“瘪了!”毛大姐好奇地打量对方,别的没记住,就记住戴着硕大的耳环。


“咋了?”毛大姐那个时候还不会说成都话。对方一听,换了普通话,“美女,你的车胎扎了!”毛大姐懵了。她身上还有几百块,可连住处都没找,饭也没吃。这个时候怎么车胎就扎了?!毛姐心情瞬间沉了下来。


“咋啦?美女,你是不知道去哪里补胎吗?”耳环姐热心地用手机帮她查轮胎店。毛大姐硬挺着,嘴上道着谢。耳环姐看出了毛大姐的迟疑,“我带你去吧!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成都?”


那天,耳环姐在前面开,毛大姐跟在后面开。三十块钱的补胎费,是耳环姐付的。毛姐一连串地道谢,又问附近有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自己已经好饿了。“要便宜一些,十块钱出头就行。”这话让耳环姐诧异地看了毛大姐一眼。大姐估计自己也是好几天没好好的洗头洗脸,对方觉得自己很邋遢。


“幺妹,你是受到啥子委屈了吗?家里男人对你不好吗?”耳环姐诧异地拉起毛大姐的胳膊,“跟我讲,我替你出气。”一句话把毛大姐说反而哽咽了。一句话说不出来,眼圈在眼睛里打转,一直在摇头。耳环姐更急了,“哭啥子哭,你快说嘛。”


“我饿了。”大姐哽咽了,半天就这么一句话。耳环姐当然也明白,毛大姐就是找了个借口,笑起来,“都多大了,还饿得哭鼻子。”


于是毛大姐在成都吃的第一顿就是盖浇饭,而且只需要12块钱,青椒肉丝盖浇饭。毛大姐说自己能吃,老板二话不说,多加了一碗白饭。


“能吃辣不?”耳环姐问。“多放辣。”毛大姐说。“你这个婆娘蛮厉害的哟!”耳环姐感慨。毛大姐说辣的可以把眼泪变成汗水,就不用哭了。耳环姐放肆大笑,“到底遇到啥困难了?”毛大姐回答,“破产了。”耳环姐一边拿纸巾沾掉脑门上冒出来的汗,一边咽下嘴里那口饭,“我还以为多大的事情,我也破产了。”


毛大姐看了看耳环姐,“你不要哄我。”耳环姐不以为然,“我哄你干嘛!”“你咋想起来开车的?看你这个皮肤状态,老公肯定对你特好!”毛大姐问。对方比毛大姐还大方,“以前就知道跟人喝茶摆龙门阵,现在也需要想办法赚钱。不会做别的,那就开车嘛!”


这是毛大姐认识的第一个跟自己一样经历的女人。也成了她决定留在成都的理由之一。后来呆了半年多,她发现成都失业或者破产的人,都大大方方、开开心心地去开网约车。在成都,做生意的人都喜欢在茶馆或者麻将桌上谈生意。破产了以后,没有太多技能的情况下,多数选择跑网约车,没啥不好意思的。“成都人这个想法跟东北人就不太一样。东北人喜欢胸怀宏图大志、东山再起。成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想把钱赚了,够生活费就行。”


毛大姐和耳环姐成了朋友。两个人偶尔会在微信里吼那么几句。耳环姐喜欢吃火锅串串、唱KTV、搓川麻。相比之下,毛大姐喜欢的就是逛街和睡觉。“东北人真是奇了怪,没赚到钱,也没玩到!”


原本毛大姐最大的忐忑不在于没有钱,而在于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赚到钱。看到耳环姐这样的生活态度,也不需要一直绷着,毛大姐打算赚一点钱,再决定继续南下,或者打道回府。


人生这条破路,坎坎坷坷,但可没有白走。“钱重要,命更重要。”毛大姐对老公说,“我在成都现在开网约车,收入也够,你不要那么拼了。”老公在电话另一端不咋吭声,毛大姐知道,他听进去了。


夜里,十一点多,毛大姐睡不着。没破产前的这个时候,她都是在吃宵夜。那个时候朋友多,随便找一找,就来一大帮。现在大家都需要干活赚生活,喊不出来。毛大姐趁着夜色凉爽些,睡不着就去跑车,一举两得!


毛大姐不像男司机那样,半夜了就开始往九眼桥那面钻。她稍微绕远一些,喜欢在川大附近或者电子科大的小吃街附近转一转。但有时候九眼桥酒吧街的单会被系统派到自己,毛大姐给一脚油,先开过去看看。“哇,这次的了不得,三个男的,隔着十米远,都能看得出,喝的醉醺醺。”毛大姐到了地方,车压根都没停,一边迅速联系后台,一边径直开走。“和后台客服备案,不赚这钱”。大多数时候,乘客都不能发现毛大姐的车已经到了又走了,只会看到手机上有提示,更换了新的司机赶来接他们。


毛大姐不知道网约车的后台会给自己备注什么样的信息,但并没有因为拒绝接待已经喝醉酒的乘客而受到处罚。每次路过九眼桥酒吧一条街时,还是会有订单派过来。“有时开过去,会发现站在路边的是几个年轻男生。这样的人多半就是附近的学生。大学生还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但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毛大姐看到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起打车,一开始没有多想,停下车后让他们上车。核对完电话号码和目的地,毛大姐发现他们要去的是一家酒店,而那个女生看起来已经喝多了。


毛大姐先是不作声地继续开着车,趁着三个男生开始聊天的时候问了一句,“你们哪个是这个女孩子的男朋友啊?”三个男生先是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毛大姐会说出这样的问题。短暂的沉默后,其中一个男生对毛大姐语气凶狠起来,“开你的车,和你没关系的不要乱问。”毛大姐一听对方也不是成都人。


毛大姐笑了,“以我的年纪都能当你妈了。我问一问又能怎么样?如果今天出了事,我这辆车将来还要被警察调查的。你不让我问,那我就先给你们拉到警察局去吧!”


坐在后排的一直搂着那个女孩子的一个男生,用力踹了毛大姐驾驶位的靠背。这个动作让毛大姐更加确定了猜测,“你不要太嚣张哦,我这里面都是有录音录像的。”说完她就开始呼叫网约车的后台,要求后台协助报警。


这个时候,那三个男生要求靠边停车,他们要下车。毛大姐也没有坚持,停了车。三个男生下车跑了。


毛大姐看到那个坐在后排迷迷糊糊的女生,只好把她拉到派出所。至于后来怎么样,毛大姐就不知道了。毛大姐没有再去那个派出所过问,而喝醉的女生也没有再联系过她。


“不过心里觉得自己好像是为这个城市做了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情,不然好像总是硬生生地挤进这个城市一样。”毛大姐就这样在成都落了脚。




原本只是打算手里有两三万块钱,就离开成都。毛大姐却不知不觉在成都呆了五六个月了,手里的钱早就超过了两万。毛大姐却觉得成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可怕”。“东北人提到南方的城市,第一感觉就是热。如果热,就不想来。可在这里,呆上一个月,就习惯了。什么热啊、辣啊,都是东北人自己想象的。”毛大姐自从破产以后,反而不是很在乎这些细枝末节,“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牲口一样活着,也没啥。”


毛大姐的微信头因此像换成了一头小驴。老公埋怨她,“好端端,又搞这些神经兮兮的!”毛大姐则说,“驴多好啊!LV嘛!奢侈品嘛!”毛大姐没说出口的是,她觉得自己能在破产冲击下,活下来,还能自己养活自己,自己这个人才是“奢侈品”。


就算是“奢侈品”,也会因为没有同类,觉得孤单。别看毛大姐从东北一路开过来,大部分时间都是自驾,但这个过程和在城市里生活是不一样的。毛大姐在成都喜欢的仍是夜宵。晚上,毛大姐约耳环姐一起出来吃串串。一个串串七毛钱,两个人也就各吃十多块钱的。


哪里想到,夜宵店旁边都是红旗、宝马、奔驰。“他们这么晚还来吃夜宵啊?”毛大姐有点诧异。“都是福建人。”耳环姐瞟了一眼,“疫情之前,福建人也跑来做生意的嘛!”那些奔驰宝马红旗,基本上都是福建人当老板时候开的车,现在就拿出来开网约车。


“福建人比我们成都人想的还开,还特别抱团!”耳环姐知道的可多了,“一个村子的福建人,还会在成都找同一个小区生活,彼此之间互相介绍着耍朋友、结婚。基本上就是又弄了一个福建村。”毛大姐很羡慕,东北人不会在成都这么抱团儿。一起喝酒吃饭没问题,但用豪车当网约车、住在一个小区里,还是挺有问题。东北人有那么点“攀高踩低”?毛大姐自己也说不好。可毛大姐的认知就这样被成都刷新了。原本想回东北去,现在也迟疑了。


毛大姐还没想好的时候,老公打来了电话。很不巧的是,还在东北的老公打来电话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而那个时候毛大姐还在睡觉。毛大姐囔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去的时候,让老公着急起来,“你是不是生病了?”


毛大姐笑骂了一句,“没事别搁楞嗓子!我睡觉呢!睡醒再说!”等睡醒以后,毛大姐一边梳头一边给老公拨过去,老公那面已经生气了,“你啥情况啊?上午十点多,在家睡觉?!你昨天晚上干啥了?”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得出来话里透着的那股怀疑。


毛大姐被气笑了,跟老公说了自己现在的作息。自己现在是早上五点多就出去开车,开到九点多快十点才回来,然后休息到下午两三点钟,起来收拾房间做饭,晚上六七点再出去开到半夜。


老公听完都震惊了,“你这生活太不规律了。咱俩都有时差了!”“规律都是人定的!”毛大姐说。“人定的规矩,那也是因为这样健康!你天天半夜回来,白天睡觉,身体受不了!”“要不你也来成都生活一段时间就知道了,这里特别热,这个作息是适合成都的。没有人还像东北那样一板一眼的。”毛大姐一用力,梳子薅掉了几根头发,疼得吸了口气。


东北作息!那天毛大姐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么几个字。这不是老公一个人的想法。用毛大姐的话来说,自己半辈子都在东北生活,早就习惯了早上七点半出门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回家的日子。加班少、熬夜少、睡得早。可按着东北作息,在成都就没办法生活。


“你不要这么拼吧!”毛大姐按照东北作息在成都,大中午,一两点,还在接单。这个时候,路上的网约车不多,她以为自己能接到很多单。恰恰相反,气温冲破四十度,还有谁没事跑到外面来,都在房间里吹冷气。毛大姐逛着逛着,觉得恶心。停车,到路边买水。“红旗连锁”的店小妹看她脸色惨白,“嬢嬢,你是中暑了吧?”后来耳环姐也劝她,“你现在也不是老板,也不是上班族,你是啥,你自己晓得不?你是自由职业者!啥叫自由职业者,关键就是自由。”


这可为难坏了毛大姐。啥叫自由?自由是应该在规矩下生活,脑子里不需要多琢磨。与其说毛大姐脱离了东北那种早八晚五的工作,不如说来到成都以后要重新适应所谓的自由。而这种自由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毛大姐觉得以前是很自由的,那个时候家里有公司,她不需要去上班,白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买的东西也可以买,这还不算是自由吗?但破产以后,这种自由立不住脚了。如果没有钱,是不是就没有自由可言?


“到底啥是自由啊?”毛大姐问对面正在吃面的耳环姐。耳环姐说,“你今天想出车就出车,不想出车就不出车。今天想吃这个地方的饭,明天想吃那个地方的饭,这些不都是自由吗?凭自己赚来的钱填饱自己的肚子,还不算自由吗!想啥时候上班就啥时候上班,这还不自由吗?“


“自由就是心里又不慌。”毛大姐说得很实惠。





“你不要和我讲这些大道理!我当老板的时候,也一直给别人画饼。”老公显然不喜欢毛大姐的“自由理论”,转而问她,到底打算啥时候回来?


老公问毛大姐啥时候回东北?这个问题算是踩到了毛大姐的“猫尾巴”上,“我还不想回去!”老公到底来成都一探究竟。在成都生活,不难。买了菜,回家自己做饭。懒得煮,就到楼下去吃。两个人,一百块的火锅。剩下的汤底,打包回来,泡饭,又是两顿饭。可还不到一周,老公嚷着要回去,说要照顾儿子。


毛大姐说,老公其实并不是回去照顾儿子,无非就是不敢在成都呆着。“你当然可以来成都!可我是男人,我要是走了,别人会怎么看我们这个家!”老公也开始了反击。毛大姐不懂,“咱们破产的时候,有人问过吗?那些贷款,不也都是银行的吗?你在东北是要赎罪吗?可你赎什么罪?!”


毛大姐不懂,老公身上的责任感是从哪里来的。老公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我想东山再起!”然后沉默着坐上地铁,去了天府机场。毛大姐赌气不去送。


冷静两天后,毛大姐以为老公会生自己的气。她第一次发现,两个人之间的想法原来有这么大的差别。可毛大姐看着空落落的房间,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时候,第一次担心老公。以前他都挺能干的,我那个时候第一次觉得,他老了。”毛大姐不敢告诉老公这些话。


老公回去以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还是每天会和毛大姐说几句话。可老夫老妻,说的很少。毛大姐开始想家了,“我们都没有家了,可能还是牵挂这个人吧!”


毛大姐想出了曲线救国,联系了儿子,“想不想高考完到成都体验生活?妈妈在成都已经生活一段时间,挺喜欢这里的。你来跟妈妈住。”儿子一听挺高兴。毛大姐又说,“你帮妈妈劝劝你爸。”男人嘛,有时候需要一些台阶。毛大姐是后来父子二人都来成都,才知道老公居然一直没有退租,东北租的老房子,还是每个月交七百五。毛大姐半开玩笑,“你这是给自己留了退路啊!”


老公适应成都,比毛大姐想的还要快。有一天晚上吃完饽饽鸡,两口子边走边聊天。老公忽然拉起毛大姐的手。毛大姐有点不好意思。“你怕啥,这都没有人认识咱俩!” 老公笑着说。毛大姐忽然想起来,“你为啥现在变得比以前轻松多了,也爱笑了?”老公说,“来成都之前还发愁,家里那么多衣服鞋子,不值钱,但咋拿过来啊!来了,发现把一切都放下也没问题。”“在东北,总觉得在赎罪。在这里,感觉是在生活了。”


毛大姐给自己定了每个月赚五千块钱的目标,只要实现了,每天开车的时间就减少。老公找了一个送货的活,早上开车去送货,基本上到下午一两点也就下班了。两口子在家做做饭,除了赚得少点,生活比以前有意思多了。


儿子问他俩,还回东北吗?老公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毛大姐说不一定。中国也这么大,她还是去看看。老公则对儿子说,“你妈以前就喜欢金首饰,她现在都没有。我攒点钱,给你妈再买个金戒指。你妈开心了,还能带我去看世界。”没等儿子反应,两口子先笑起来。人到中年,人生到底翻到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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