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国情下，相似的是被时代追赶得步伐散乱的普通人｜三明治阅读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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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阅读俱乐部共读书目是由磨铁·大鱼读品出品的、韩国文学巨匠黄晳暎作品《日暮时分》。
作为黄晳暎晚年的作品，《日暮时分》相较前期冷硬锋利的现实书写，则增添了一丝少有的柔软和人文关怀，他称之为 “ 模糊的旧爱之影” 的故事。
既是写韩国往事，也是写东亚百姓的共同记忆——他们被现代化的大潮淹没，被甩在身后，陷入冷漠而且孤独的困境，独自舔舐着被时代车轮碾压后的伤口。那些拆毁故乡的人，会被过去永远流放。一部小说版的“山河故人”，从拆毁故乡的“侩子手”和漂泊无根的“城市游民”双视角，揭露急速现代化进程中的拆迁和重建问题，剖析普通人的挣扎与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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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中有怎样的发现？
小美
职业：自由职业
坐标：无锡
那么重，那么轻，那么痛，那么钝
读完《日暮时分》，我查阅了作者黄晳暎和作品《日暮时分》的一些背景知识。
黄晳暎是1943年生人。《日暮时分》2015年出版，入围2019布克国际文学奖长名单。
我之所以对年份这么在意，是想知道作者是在哪个年龄完成这样一部充满力量和反思的作品。答案是，72岁。这让我心生敬佩。我们这里，当年的先锋作家们，好像已经不太能看到他们再创作出严肃优秀的文学作品了。或者写写网文投喂电视剧，或者作为人生导师做做访谈节目，或者是不是改行了？
《日暮时分》看到后来，我没办法在公共场合阅读了，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捧着本书，泪流满面的样子。
《日暮时分》讲的是一个从贫民区走出来，跃升到精英阶层的建筑师朴敏宇的故事。小时候的朴敏宇聪明、敏感又坚毅。他凭着优秀的成绩，考上大学，遇到贵人，留学、娶了外交官的女儿。随着城市开发的推进，作为建筑师的朴敏宇一路凯歌。他假装忘记了曾经养育他的贫民区，成了推倒和挤压贫民区生活的一分子。在基础建设的过程中，贫民区的人们生活状态一步步恶化。他儿时的伙伴和他们的孩子，一个个凋敝而去。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朴敏宇少年时候的挚友车顺雅也是一位聪明好学善良乖巧的姑娘，本也可以凭借优秀的成绩离开贫民区。但是没有。朴敏宇少年时候的挚友宰明早就明白“不管段位多高都不可信，经历过实战的打斗高手才是打不倒的”他不期待离开贫民区，他朴素的生存哲学也依然失效。他们的下一代也和他们一样，甚至还不及他们，他们就是狗尾草，随风飞来，落地生根。“即使贫穷，也能幸福”？奢望！
朴敏宇事业的成功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的生活，他和妻子的恶化到了难以恢复的程度。妻子和女儿在国外生活，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在电脑上打开地图寻找新的住宅地，想象着在合适的地方盖房子，但是他的身边并没有家人，他是个不知何去何从的人。他曾经也指望院子里“狗尾草和特意种植的鲜花共同生长，看起来也不错嘛”。但是狗尾草总归会被锄头一耙，嗖嗖地拔掉。
《日暮时分》会让我想起电影《寄生虫》。《日暮时分》甚至比《寄生虫》更悲哀。《寄生虫》里，多少还能比较容易看到孰对孰错孰是孰非。在《日暮时分》对错是非都变得更加隐晦。一次次小小地转身，一遍遍模糊地回忆，一串串看似不经意地甩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很喜欢黄晳暎的文字。文字的力量并不一定需要用力地书写。
黄晳暎的文字就像他笔下的朴敏宇，非常克制，和周围的人和事保持着相当安全的距离，随时可以撤离，不会轻易靠近。他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淡淡的借口，而且这么顺当。他总能把内心汹涌的情绪掩盖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渐渐地，朴敏宇的情感就像黄晳暎的文字一样，明明那么重，却又那么轻，明明那么痛，却又那么钝。
“春天第一次听到你的消息，不知不觉浓绿的树叶已经褪色，日暮时分的凉风让人忍不住扣起衣襟。”《日暮时分》的凉风几乎可以把人揉碎。
撒璇璇
职业：金融民工
坐标：美国
被时代追赶得步伐散乱的普通人
2021年冬天，我回到自己高中读书的街道，学校大门紧锁，路对面的小吃店、书店、文具店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最新拓宽的平整的马路。往东走一截，拐个弯，路边的杂货店、五金店、饭店也被宽阔的马路和整齐的灌木丛取代。路左新修的围墙光亮平整，似乎刚被粉刷过不久。墙后面是我母亲单位的旧址，我出生后在那里住了十八年，之后很少再回来。
门卫拦着不让我进院，我只好隔着陌生的墙去找以前居住过的楼房。楼体外墙被抹平、涂成淡淡的橘色，家家户户的窗框也换成统一的样式，如同开发商新修的楼盘。曾经斑驳的红砖外墙和五花八门的窗户都再也见不到了。
“全世界的故乡都消失了。”当我读到这句话时，脑海里浮现出那宽阔的马路和焕然一新的老楼。
我以为《日暮时分》会讲一个韩国的故事，可读过后才知道，在社会快速发展的时代背景里，不同国别的人们也会有相似的际遇。在剧场和超市奔波的郑友姬让我想起小红书上那些讲述博主加班到疲惫不堪的帖子，突然离世的金敏宇让我想到从家乡的某座大桥上飞跃而下的人，达谷市场的存在与消失让我想起儿时居住过的筒子楼，一层十几户小屋，幽暗、逼仄的楼道现在还会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留在原地、一生坎坷的顺雅让我想起1992年就被买断工龄的父亲，而站在马路上、不知何去何从的建筑师朴敏宇，让我想到背井离乡的自己。不同的国情下，相似的是被时代追赶得步伐散乱的普通人。
友姬说，顺雅波澜壮阔的一生随着她读信的一个小时流走了。我想，黄皙英也将韩国波澜壮阔的几十年浓缩进这不长的一本书里，让那些遥远、陌生的岁月随着我的四个多小时而流走。在故事的背景里，有人民因为水稻不足而被鼓励少吃米饭，有新闻中越发频繁的暴力事件，或是震惊国际的光州事件……所有这些事都只是被简短提及，一句话带过，仿佛作者无心批判什么，只是想展示那几十年间不同人物的命运。可读者心里清楚没有一个人物可以脱离时代而单独存活，在细腻的人物描写背后，社会的急剧变化像是一块颜色幽暗背景，影响着故事里的每一个人。朴敏宇的幸运，车顺雅的不幸，都由同一个社会造就。金敏宇的决绝自杀，郑友姬的顽强生活，是对同一个社会环境的不同回应。
作者洞见世事，以细腻的笔触描画着人物们在生命长河中的点滴变化。读第一章时我或许还对整个故事背景感到陌生，可到了第二章，当代年轻人友姬出场，一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有时会有种虚度岁月的空虚感”，我立刻就与人物之间有了共情的感觉。这样的细节在全书中比比皆是，譬如上了大学的朴敏宇发觉自己不再想与曾经贫民区的玩伴相处时，作者写他站在阳光中，看着一切仿佛都很陌生。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着曾经心爱的女孩子，内心的挣扎跃然纸上。又如得知金敏宇的死讯后，作者借着友姬的视角描述金敏宇母亲的反应，没有大声的哭闹，哀默大于心死，只是简单地摆了一桌祭酒。做母亲的举起酒杯对着虚空中的儿子说话，泪水安静地滴落，终究止于长长的叹息。这个命途多舛的女人直到老年都在被命运玩弄，作者没有直接出言表示怜悯，而是讲所有的悲伤凝炼成几个动作、几句话，让读者不由跟着想要落泪。越到故事后半段，我画线的笔越停不下来，太多丰富的细节与精彩描写值得去回味与学习。
全书双线叙事，最终在死亡中逐渐收尾，为这个看似平淡的故事增添了许多哀伤。结局时，郑友姬看到空花盆中恣意生长的狗尾巴草，猜测是死去的车顺雅为之浇过水，它们才会生长地如此繁多。而朴敏宇在空等故人几十分钟后走上街头，第一眼看到了路边“不合时宜的狗尾巴草变黄了”。在不同的视角里，一个平凡渺小的生命可以被珍之重之，也可以被无情拔除，或许宇宙运行的规律本就是如此。但作者不放弃，他写下这些故事，提醒人们要“及时回顾过往”，不要忘记个人的悔恨亦是社会的悔恨。枯黄的狗尾巴草再不起眼，春风到来时，他们的种子还是会散落四方，与鲜花大树共同生长。
Celine
职业：PPT打工人
坐标：上海
光鲜的楼宇下有没有失散的灵魂？
小小一本，只消差不多两小时读完。合上书，失落感涌上心头。
这不是一本对故乡与时光发出轻飘飘的慨叹小说，它沉重得多。
一个无根无基的贫民窟男孩朴敏宇，拼了命找到自己的上升通道，逃离肮脏与丑恶的童年，成为足以见诸报端的社会精英——放在通常的语境里，这都是给人以力量的励志故事。可在作者黄晳映的眼睛里，它是充满悔恨的。
朴敏宇不是一个当代作品里理想的主角，他清醒而自私。为了远远甩开贫民窟，他做了所能做的所有努力，包括向这个世界妥协。因此他是矛盾的，“我开始习惯于表面上不露声色，冷眼看自己和周围”，形成了“习惯性的绝望”。可还是得学着精英的模板不断抓住机会并向前，“人生好不容易实现了小小的岌岌可危的成功，必须变得更牢固，更宠大。”他卑鄙吗，一点也不。在这样快速进化又快速消弭的世界里，他的选择不过是每一个人的选择。可他最后快乐吗？他既不喜欢高层公寓，也无法回到过去。身边无家人陪伴，变成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人。
故事另一边，同样出生于贫民窟的车顺雅，也曾在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向往过幸福和阳光。可连接的变故袭来，她知道心上人朴敏宇已经不可能再回来，只能不断在自己手头留有的牌里选出最好最稳妥的那张。她做了全部看起来最最安全而正确的选择，最终却迎来了丧夫、丧子和自我的终结。
她说她不像朴敏宇，那么想逃离贫民窟，她很怀念那里。只是那里已经不在了，所有生活的痕迹都被抹去了。在车顺雅的世界里，贫民窟代表的不是肮脏与丑陋，是生活的希望。在那里，她还是那个被全村孩子爱慕着的、拥有着青春和希望的女孩——与现在老无所依的她截然不同。
没有人“作恶”，所有人都做出了当下最“正确”的选择，却躲不过“失去”。这是它的沉重之处。城市与进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光鲜的楼宇下有没有失散的灵魂？作者似乎问了这些问题，而它们没有答案。
这个世界里，作者也植入了一个理想化的角色——金基荣。他多年做着受人背后嘲讽的“天真无邪”的事 ，却为穷乡僻壤那些被遗忘的老人创造了一个个小小的公共空间。只可惜他死后，人们只是借此聚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分开。
双线的叙述与郑友姬的“恶作剧”很令人印象深刻，两个敏宇的反照也让人唏嘘。还有狗尾草的隐喻，被关照和被铲除的不同命运。真是厉害的作者，短短两小时阅读，后劲无穷。
Xinlei
职业：咨询顾问
坐标：上海
回不去的故乡
阅读简介时，我以为这本书所写的是对故乡生活的回忆。远不止于此。
这是我第一次读黄晳暎的作品，他担得起“现实主义文学巨匠”的称号。小说篇幅其实并不长，一百多页两三个小时就可以读完，内容却充满巧思和深度。全文的叙述口吻平缓而不乏味，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徐徐展开情节和人物描述时，四两拨千斤的功力。
两大主题贯穿全文：故乡回忆与社会阶级。对于故乡的回忆，始于开头一位陌生女子给主人公朴敏宇递来的纸条。从儿时好友尹炳九到父母，到街道大哥宰明，再到暗恋对象车顺雅，朴敏宇对于故乡的回忆沿着这些角色的故事线层层铺开。成绩差爱捅娄子的玩伴，工作失意的父亲，坚韧果决的母亲，爱打抱不平的街头混混，白月光初恋，这些人物形象固然常见，添加了足够细节丰满后也极容易引起共鸣。即使隔着半个世纪的年龄差，我仍能从作者的描述中回想起小学时与伙伴一起捣蛋，同学放学后遇到混混抢钱的故事，对面馆家的女儿车顺雅的开头描绘“每天早晨，她都穿着白衣领熨烫整齐的校服，梳着两条羊角辫...高鼻梁，大眼睛，白皙的皮肤”则让我猛然想到了鲁迅《故乡》中的“豆腐西施”。朴敏宇对故乡的回忆，都与故乡的这些人有关：与尹炳九一起烤地瓜，帮着父母卖鱼饼，见证宰明教训跆拳道教练，听闻车顺雅被欺负......故乡因为这些人的故事生动了起来。
讽刺的是，成年工作之后的朴敏宇，作为城市开发建筑师，亲历并参与了无数个“故乡”被推倒夷平的工程，他自己的故乡也在另一家熟悉的公司工程中消散。故乡的人已不再是以前的样子，故乡也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城市开发滚滚向前的车轮碾压过土地，故乡也永远封存在记忆中，这不仅是发生在韩国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中国的故事。我的老家在安徽六安的农村，小时候每年都会在那里过年，老家的房子在我读大学时虽已经被拆迁，但关于故乡的记忆还在：大院儿里找刚下的鸡蛋，午后在田间采荠菜，春晚聚在火盆边取暖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故乡，是发展的牺牲品。
而发展也不仅限于城市开发，还包括了个人的发展，人们为了发展而离开故乡，慢慢与故乡切割了关系，这就涉及了小说中的另一个主题，社会阶级。相较于故乡回忆的柔和色调，对社会阶级问题的揭露显得无情而凌厉，主人公朴敏宇身上有着“凤凰男”的明显属性：儿时生活环境艰苦，通过读书与结交上层改变命运，步入中产实现阶级跃迁。为了向上攀爬他逐渐脱离了过去的自己，变得冷漠而现实：“我开始习惯于表面上不露声色，冷眼看自己和周围。经历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部分人都摆脱了令人窒息的贫困，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挫折和绝望变成日常，小小的伤口长出了茧子。如果脚趾上的鸡眼很不舒服，如论如何都要拔出来，可是现在，它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只是偶尔会觉得袜子里有种异质感”“深夜，我在城市中心酒店风景宜人的休息室里，俯视充满高层公寓，红色十字架和商业灯光的街道，就能看到他们。在依靠压迫和暴力维持的军事独裁时期，也许我们会通过那些教会，通过拥有百货商店的奢侈品获得安慰，抑或是通过各种媒体不断发出的“基于力量的正义”。归根结底，我们需要共同打造的各种人为装置和形象来不断安慰自己说，你的选择很正确。我也是那些东西之中勉强可以安心的小零件。”作为大城市芸芸众生的一员，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描述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疼且真实。
朴敏宇异化了自己融入上层社会，但作为代价，他也成为了尴尬的“异乡人”：他回不去故乡，也没法彻底接纳妻子女儿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我从来就不喜欢高层写字楼，当然对现在住的房子也不满意。我在电脑上打开地图，寻找新的住宅地，想象着在合适的地方盖房子。这是我近年来唯一的快乐，可是没有家人与我同住。我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像个不知何去何从的人。”
作者对小说结构的设计也值得一提，小说采用了AB线叙事，通过切换朴敏宇和车友姬的口吻推动故事发展，只是相较于朴敏宇的主线，车友姬更像是补充信息的暗线。在阅读过程中，能通过作者埋下的伏笔感受到这两条线虽然在主要篇幅还未相交，但终究会在某处相会。直到最后三十页处，作者终于通过一个突发事件收回伏笔，揭开了两人的关系，并在车友姬的最后一章又插入了反转剧情，让故事和人物设定更合理化。
总而言之，《日暮时分》非常易读且经得起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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