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乔治·李：
历史总是始于问题，而非始于答案
文中郑是郑安东
李是罗伯特·乔治·李（Robert George Lee）
郑---您如何理解这个摄影项目的标题“一个来自中国的问题（A Chinese Question）”？李---在我看来，“一个来自中国的问题”具有多层含义。“华人问题” （The Chinese Question）是一个术语，它曾被用来描述关于限制中国移民到美国和其他白人殖民地社会（比如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的政治辩论。这些国家与地区在19世纪直至20世纪上半叶，都曾有过关于排华的立法。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你的标题指涉了这个术语。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这个标题指向了你针对中国移民在美国历史中的缺席/被抹去痕迹的调查。你将这个问题作为该项目最核心的谜团，以调查中国劳工在美国西部景观中的缺席、消失和被遗忘。郑安东，中国城汽车旅馆，内华达州，2018，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郑安东，陈⽒餐馆，内华达州，2018，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郑---您如何看待艺术家重新造访历史遗迹和拍摄“迟来的证据照片”的行为？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您如何看待这种对于景观的介入行为？李---在我看来，摄影是一个视觉知识的领域。作为一个视觉知识的领域，它一直都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地带——所有的知识的领域都是如此，而这恰好是一个基于二元性的领域。因此，摄影师选择拍摄什么和不拍摄什么，均会帮助构建一种叙事：一种国家的叙事，一种集体的叙事等等。而这种摄影的实践可以让一整个社群在历史记忆中被抹去，就像哈特（Alfred A. Hart）和罗素（Andrew J. Russell）在19世纪所做的那样——在照片中忽略中国劳工的存在。而你的作品正好相反。通过提出这个“来自中国的问题”，它抵抗这种抹杀，并且恢复了我称之为“历史意识”的东西。这是一种“我们曾在那里”的意识。具体来说，你的摄影介入创造出一种比喻修辞。通过重新构建（关于这些场景的）法证照片，你将摄影视为一种实地考察，一种犯罪现场的调查 。那么，这里的罪行是什么？事实上，中国劳工受到的待遇多种多样，想想在内华达山脉，被杀害的中国人可能数以千计。但最终，还有另一种形式的罪行，那就是在历史上的被消失。至于你引入的这个比喻，这份调查报告，我认为它是非常有趣的。郑安东，⼀座中国侨民的墓⽳，怀俄明州，甜⽔郡历史博物馆档案照⽚，尺⼨可变，约1940s
郑---在您看来，艺术家的工作方法与历史学家的工作方法有何不同？李---我一直在思考艺术和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但我想说的是，任何媒介的艺术都可以帮助我们超越历史的常规。历史通常是一个基于历史学家之间互相写作（这种写作通常包含证据）的封闭系统。历史学家们会进行对话，在对话中他们向对方提出合理的问题。但如何才能跳出这种结构呢？你该怎么做才能走出困境？在我看来，艺术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比如说，艺术通常会对流行文化产生影响。学生们在课堂上提出的问题，很可能会超越历史辩论的框架。学生们会说：“你并没有回答那些外面（人们正在讨论的）真正重要的问题。”最终，历史学家必须回答来自外部的问题。汤亭亭（Maxine Kingston）写过一本非常有名的书 ——《女勇士》（The Women Warrior）。正如她写到，“嗯，你知道的，所有这些华裔美国人的历史都是关于男人的，那些在19世纪来到这里的单身男性，这些当然都是有据可循的。然而，在女性身上发生了什么？”最初，许多美籍华裔历史学家都对此都不以为然，因为这毕竟是一部基于神话想象的虚构作品。但我却觉得这部作品是很重要的，因为她可以突破那些停滞不前的历史争论。汤亭亭提出了一系列新的重要问题。当我们把这个女性群体重新带回到历史画面中时会发生什么？我认为这就是艺术一直在做的事：它可以打破对某个特定问题的一个细节的争论而导致的僵局，以及没有结果的论战——而这个特定问题并非唯一的历史问题。历史充满了很多问题，而其中大部分的问题仍未被提出，更不必说答案了。郑安东，⼀件来⾃乔的礼物，内华达州，2019，C-Print，4x6英⼨郑---在这个项目的所有照片中，您觉得哪一张最有趣，为什么？李---如果要根据我自己的喜好来选择，我很喜欢你的自拍像，牛仔的那张，作为对哈特的美国原住民照片的回应。首先，我们看到了哈特的视角，这是他通过那个站在美国边境尽头的原住民的眼睛所看到的。随着横贯大陆的铁路将整个美国连接起来，蛮荒西部（The Wild West）的概念开始逐渐消解。这个美国原住民将目光投向未来。现在有一条铁路穿过这里，它将通往何方？它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而在150年后的今天——同样是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再看它时，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将何去何从？这里，是处于两个不同历史时期尽头的同一地理位置。哈特的视角可能位于美国世纪（The American Century）之初。在1870年到2020年间，美国成为了美利坚帝国或美国霸权。可以说，你的照片在某种程度上昭示了这个时代的终结。哈特在展望某种未来，而你在回望过去。这张照片的另一个有趣之处在于，你通过对光线的控制强调了你的主角。这个牛仔角色周围的环境逐渐隐没在背景之中，而他在画面中的突出显得有些不自然。从一个美籍华裔的视角来看，美国文化中是没有中国牛仔的形象的——我只是说在美国文化中没有，并不是说真的没有，曾有很多华人在西部的农场上工作——而我们看待华人的方式，以及美国文化再现他们的方式，却总把他们当成厨子，有时是家仆，但绝不可能是牛仔。他们从不是是马背上的人。然而，你呈现的人物却是一个中国牛仔，他穿着牛仔套装，通过灯光的运用被放置在前景中，这在我看来是很迷人的。我用以表明这个项目之重要性的最有力的论据就是：它试图重置华人在美国历史上的位置，它提出问题，并强调了这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问题”。对我来说，这张照片就是一次清算，因为，它道出了太多的东西。郑安东，⾃拍像（⼀个中国⽜仔），2018，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
郑安东，⼀个位于佩林⼭的铁路堑，犹他州，2019，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
郑---在华人移民是美国社会中“不可同化的他者”这一常见迷思的语境下， 您如何看待同化（assimilation）的过程？“同化”这个词在当今世界仍然适用吗？李---依然非常适用。民族国家，必须应对生活在其中的人民，特别是那些由不同社会群体组成的大国。如何能让这些不同社会群体的成员进入到公民的概念中？ 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孤立、排斥他们——“你不能成为公民，你没有权利”；而另一个，就是吸收他们。但吸收他们意味着你必须让他们生活在某种规范之中——这就是同化的过程。在美国，同化意味着要变得更加白人化。“白人”的概念衍生出一系列的社会规范。就现在来说，美国的整个种族问题在很大程度上与“谁可同化、谁不可同化”有很大关系。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和20世纪上半叶，华人都被假定为不可以同化，他们被法律公开宣告为不可同化者。他们被排除在公民的身份之外，也被排除在移民的可能之外。因此，在1970年以前来到美国的华人当中，可能大部分都是我们所说的非法移民。他们没有身份证件，他们有的只是“契纸儿子”（Paper Sons）的身份。直到20世纪50、60年代，人们才觉得华人实际上是可以被同化的，并成为了某种移民的标准，即所谓的“模范少数族裔”。在美国，总有一些关于华人的普遍却错误的认知，如认为他们总能取得非凡成就。证明已经被同化的方式之一就是进入美国的精英大学。你总是考很高的分数，并且在政治上是安全的（不参与政治选举），等等。但这带来了巨大的代价。例如，亚裔美国学生为了取得高水平的学业成绩而面临着巨大的压力——自杀，是年轻亚裔美国女性的第一大死因。因此，这种同化在情感、心理和生理上都有着巨大的的代价，我认为对此，我们必须深刻审视。有两种可以让人被抹去的方法。一种可以只是单纯地忽视他们，就像在19世纪时那样不将把他们纳入照片之中那样，对吗？编造关于他们的神话——“他们只是厨子，永远不必考虑他们”——他们从不是美国牛仔历史的一部分。而另一种方式，就是同化。特别是对于现在生活在美国的大批中国人来说，他们会想：“哦，好吧，如果我们同化，就会变得像其他美国白人一样，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他们并没有考虑这样做的代价，是一个具有重要文化身份和历史的群体的消失。一个人不需要是分离主义者，但他需要对自己的历史经验有所意识。我们需要知道在当下美国作为一个华人意味着什么。在各种各样的同化压力下，让一个人消失或者成为一个“白人”是相对容易的。而去试图平衡“你知道华人在（美国）西部的历史吗？当一切都被抹去时，你该如何记住这一点？”这样的问题，则更加困难。你的项目就是在寻找这些痕迹——从小鸦片盒子，到废弃的栈桥。这些东西告诉我们，这些劳工们曾经就在那里，让我们想想他们。我们未必有答案，但我们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历史总是始于问题，而非始于答案。郑安东，⼀座位于马特林镇东侧的⽕车栈桥，犹他州，2018，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郑安东，普洛蒙托⾥，犹他州，2019，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
郑---在当下重新进入到19世纪的历史，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您能感觉到过去与当下的重叠吗？李---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刻。这让我想起非裔美国历史学家内尔·派特（Nell Painter），他写了一本关于美国历史的书，名为《站在世界末日（Standing at Armageddon）》，而这本书是关于19世纪70年代的。想象一下，如果你是一个生活在19世纪70年代的美国人：那是美国内战刚结束的一段时期；美国第一条横贯大陆的铁路刚刚竣工；一场严重的经济衰退正在袭击美国；针对美国原住民的战争正在发生，他们在整个西部地区被屠杀；华人也在西部被杀害。如果你愿意承认，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场世界末日。与此同时，欧洲正处于巴黎公社时期，社会革命被视为威胁的想法普遍盛行。所以，我觉得我们正处在一个相似的时刻，美国看到了其自身观念下的民族团结和国家认同与当今美国在种族、性别、性和阶级问题之间的矛盾（关于阶级的矛盾在当下尤其显著）。这些矛盾非常尖锐。如果没有某种突破，我们就没有任何明确的政治道路，也没有明确的意识形态路线。但这些矛盾就在那里，我们都能感受到某种撕裂。同时，我认为美国将中国视为一种来自外部的威胁，不仅是因为其经济增长和技术进步，而且也可能是因为它正转回到一个更为社会主义的模式上。还有就是气候危机这个更大的问题，它可能会限制所有这些事情。当我想到你的自拍像时，你在其中看向美帝国的终结，而哈特却仅仅看到了它的开始。我想到的是未来。这条铁路的未来是什么？这条铁路到底通往何方？在哈特拍摄它时，它通向西海岸。但现在，可能是从北京到巴黎，也许这条铁路通往那个方向。我认为我们正处于一个危机的时刻。我在想，西部对于当时在那里和现在在那里的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把铁路看作是一个沿着其线路的不同站点放下人们的地方，它其实通往不同的方向，而你，则是在那列火车上来回旅行的人。
郑安东，北⽅⼤道，纽约州，2020，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
郑安东，雷诺，内华达州，2019，彩⾊喷墨打印照⽚，尺⼨可变
作者
罗伯特·乔治·李
1980年获布朗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从事亚裔美国人研究及跨太平洋史研究。
他出版的著作内容包括：亚裔美国人、流行文化和种族构成；亚裔美国人的迁移和流散；亚洲和美国的社会和文化联系。
他教授关于亚裔美国人和跨太平洋地区历史及文化的本科和研究生课程。2014年，他作为富布赖特学者前往香港中文大学文学院人文学科研究所，在那里与胡其瑜（Evelyn Hu-Dehart）教授一起发起和开展布朗大学和香港中大跨太平洋史研究生研讨会实时课堂（后来亦与新加坡南阳理工大学合作）。他积极推动了中国、香港和台湾的美国研究。
他目前是约翰·尼古拉斯·布朗公共人文中心的研究员，在此参与一个基于美国华人历史中的民间摄影（vernacular photography）的研究项目。
2021年华宇青年奖入围艺术家艺术家
郑安东 Zheng Andong
1992年出生于合肥。2016年毕业于同济大学车辆工程专业。2019年毕业于罗德岛摄影学院摄影系MFA项目。他使用摄影为主要媒介，关注个人身份，快速变化的社会景观，以及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融合等议题。他目前工作生活于上海。
2021年第九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
2021年第九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
完美之隙
策展人：杨紫
开幕：2021.12.04 16:00
展期：2021.12.05-2022.02.16
地点：三亚华宇艺术中心
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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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宇青年奖”发起于2013年，是由华宇集团主办的公益性艺术奖项，专为在复杂的当代文化语境下不断实验和探索的青年艺术家而设，旨在持续性地呈现中国当代艺术的前沿面貌，展示新生代艺术家多维度的创作样态。除现金奖励外，华宇青年奖将给予获奖艺术家在专业领域的支持和资助，包括个人作品和艺术项目的实施、相关展览的策划、宣传推广以及文献出版等，并为新一代艺术工作者建立艺术创作和学术讨论的平台。
华宇集团创立于1989年，是以商业地产为战略主导业务的大型企业集团，近年来通过“华宇青年奖”这一大型公益项目，华宇集团积极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提供新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