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荐|高尔基:关于托尔斯泰的笔记(下)(巴金 译)
二二
他最喜欢讲的题目是上帝、农人、女人。他很少讲到文学,讲起来话也不多,好像文学跟他不相干似的。据我看来,他对于女人怀着一种不能和解的敌意。他喜欢惩罚她,除非她是一个吉蒂①,或者一个娜达莎·罗斯托娃②,就是说,除非她是一个眼界不太狭小的女性的时候。这是一个没有得着他本来可以得到的全部幸福的男人的怨恨吗,或者是对于“使人屈辱的肉欲”的精神上的反抗呢?然而这毕竟是敌意,一种冷酷的敌意,就像在《安娜·卡列尼娜》里面那样。对于“使人屈辱的肉欲”,他在星期天和契诃夫、叶尔巴季耶夫斯基③两人谈到卢梭④的《忏悔录》,讲得非常好。苏列尔已经把这次的谈话记录下来了,然而他在煮咖啡的时候又把这个记录在酒精灯上烧掉了。他已经有过一次烧掉了列·尼关于易卜生⑤的意见,又失去了列·尼关于结婚仪式的象征主义的谈话记录,列·尼的这一类带有浓厚异教气味的意见有时候跟罗扎诺夫⑥的意见很接近。
①吉蒂: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的一个女主人公,列文的年轻的妻子。
②娜达莎·罗斯托娃:托尔斯泰另一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的女主人公。
③谢·雅·叶尔巴季耶夫斯基(1854一1933):俄罗斯民粹派作家。
④让·雅·卢梭(1712一1778):法国思想家和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
⑤亨·易卜生(1828一1906):挪威剧作家。
⑥罗扎诺夫(1856一1919):俄罗斯宗教思想家和著作家。
二三
早晨有几个斯登教徒①从费奥多西亚来,今天他整天都热心地谈着农人的事情。
①斯登教徒: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农民中间一派信仰《新约》的基督教徒。
早餐的时候他说:“他们来了,两个人都是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其中的一个说:‘喂,我们没有被邀请就来了。’另一个说:‘希望上帝保佑,我们不要挨一顿打回去。’”他发出一阵小孩一般的大笑,笑得他全身都摇动了。
吃过早饭以后大家坐在露台上,他又说:“我们不久就不再懂人民的语言了。我们谈着‘进步的学说’,‘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科学的进化’,和‘赤痢’。而农人却会对你说:‘纸里包不住火。’那么所有你的学说,你的历史,你的进化都变成可怜而又可笑的了,因为人民不了解它们,也不需要它们。农人比我们强壮,他的生命力强,而我们呢,天知道,我们有一天会碰到阿楚尔族的那种情形,据说有人对一位学者讲过阿楚尔族的事情,说:‘所有阿楚尔族的人全死了,可是这儿还有一只鹦鹉懂得几句阿楚尔人的话。’”
二四
他说:
“女人在肉体上比男人更诚实,而在思想上却比男人更虚伪。可是她撤谎的时候,她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卢梭也撒谎,他却相信自己的谎话。”
二五
他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写他的某一个狂人的时候,曾说他活着是在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报仇,因为他曾经为他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出过力。他这是在写他自己,我是说,他也可以用同样的话写他自己。”
二六
他说:
“宗教上的一些用语实在是意思晦涩得出奇。例如‘主的大地和它的丰饶’这一句的意思是什么呢?这不再是《圣经》了,这是一种通俗化的科学唯物论。”
“可是您已经在什么地方解释过这句话了。”苏列尔说。
“我解释过的并不多。……‘解释了一处也不能说明一切。’”
他狡猾地微微一笑。
二七
他喜欢对人提出一些困难的使人发窘的问题:
“您觉得您自己怎样?”
“您爱您的妻子吗?”
“您相信我的儿子列夫①有才能吗?”
①列夫:托尔斯泰的第三个儿子,生于一八六九年。
“您喜欢索菲雅·安德烈耶夫娜①吗?”
①索菲雅·安德烈耶夫娜:托尔斯泰的夫人。
要在他面前撒谎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他问我:
“阿列克塞·玛克西莫维奇,您喜欢我吗?”
这是一个包加狄尔①,一个巨大的武士的恶作剧:诺弗戈罗德的调皮英雄瓦希卡·布斯拉耶夫②在他年轻时候也常常干这种恶戏。他在“考验”,他一直在试探,好像他在准备作战似的。这固然很有趣,但是我并不喜欢。他是一个魔鬼,而我还只是一个吃奶的婴孩,他不应当打扰我。
①包加狄尔:俄文Богатырь,俄罗斯民间传说和英雄史诗中的武士,身材非常高大,气力大,胆量也大。
②瓦希卡·布斯拉耶夫:俄罗斯勇士,民歌中的英雄。
二八
对于他农人也许不过是一种恶臭。他总是闻到这臭味,所以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却不得不讲它。
昨天晚上我对他讲了我跟柯尔纳将军的寡妇打架的事情;他笑得流出眼泪,甚至于笑痛了肚皮,他接连叫着“啊!”并且用尖细的声音说:
“用了铲子!打在……用了铲子……喂!正打在……! 铲子很宽吧?”
他停了一会儿,又接下去正经地说:
“您像那样地打她实在是大量。换一个人会打破了她的头。您真大量!您懂得她看中了您吗?”
“我再也记不起来了;我不相信我那时候就懂得……”
“可是,啊,这是明显的!一定是那样。”
“我当时却没有心思想到那种事情……”
“不管您有心思想到什么,都是一样的!您不是一个肯对女人献殷勤的人,这是很明显的。换了一个人,他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图利了,他会变成一个有房产的财主,跟她整天喝酒过一辈子。”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您真是有趣!请您不要生气:太有趣了!这倒是件很奇怪的事:在您本来有权做坏事的时候,而您却是那么好。是的,您是可以做坏事的。您很强,这很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沉思的样子说:
“我不了解您的精神状态,它是非常复杂的,可是您却有一颗聪明的心……是的,非常聪明的!”
附注:
我从前住在喀山的时候,曾经在柯尔纳将军的寡妇的家里当过花匠和打扫院子的人。她是一个法国女人,年纪轻,身子肥壮,却有一双小脚,小得跟小女孩的脚一样。她有一对很漂亮的眼睛,眼珠老是在转来转去,眼睛老是张得大大的,贪婪地望着人。我想她结婚以前大概是一个女售货员,或者一个厨娘,也许还是一个“姑娘”。她早晨起来就喝得醉醺醺的,走到院子或者花园里来,身上只穿一件衬衫,再加一件橙黄色的睡衣,脚上趿了一双红羊皮的鞑靼拖鞋;她一头浓密的长发,随随便便地束着,垂在她那红艳的两颊和两个肩头上面。这是一个年轻的巫婆。她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法国曲子,在旁边守着我作工;她时时走到厨房的窗口,大声说:
“宝林娜,给我一点东西。”
这个“一点东西”永远是一样的:一杯有冰的酒。
在她的房屋的楼下住着三位德—格公爵小姐,她们过着孤女的生活:她们的母亲已经死了,父亲是一个兵站总监,出差去了。柯尔纳将军夫人很厌恶这三位年轻小姐,用了千方百计欺负她们,想赶她们搬家。虽然她讲不好俄国话,可是咒骂起来却跟一个道地的马车夫一样。她对待这三位对人无害的小姐的态度使我很不高兴(她们是这么忧郁、惊恐,而且无法自卫的)。有一天将近正午的光景,两位小姐在园子里散步,将军夫人突然来了,像平日那样喝得醉醺醺的,在她们后面嚷起来,赶她们出去。她们默默地朝园子外面走去,可是将军夫人却站在花园小门的门口,拿她的身子像软木塞一样堵住门,不绝口地用那种连马也害怕听的骂人的俄国话去咒她们。我求她不要再骂了,让那两位小姐走出去,可是她却大声叫起来:
“我知道你!你──你晚上爬窗子到她们那儿去……”
我动了气,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从门口推开;可是她挣脱了身子,掉转来向着我,很快地解开她的睡衣,撩起她的衬衫,大声说:
“我比这些小老鼠好得多啊!”
我这时气极了,就捉住她,把她打了一个转,然后用我的铲子朝她的背的下面打了一下,打得她连忙跑出了园门,猛扑到院子里去,大为吃惊地叫了三次:
“啊,啊,啊!”
以后我便向她的亲信宝林娜要回我的护照,宝林娜也是一个酒鬼,不过她很狡猾;我挟着我那包东西走出院子的时候,将军夫人站在一面窗前,手里拿着一方红手绢,对我大声说:
“我不叫警察来……不要紧……听我说!你还是回来吧。……不要害怕。……”
二九
我问他:
“波兹尼谢夫①说,医生们杀害了而且还在杀害成千成万的人,您是不是赞成他的意见呢?”
①波兹尼谢夫: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克来采长曲》的男主人公。
“您很想知道吗?”
“很想。”
“那么我就不告诉您。”
他笑了笑,一面玩弄着他的两根大拇指。
我想起来在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里面,他把一个次等的乡下兽医跟一个真正的医生比较了一下。
“像‘元气’、‘痔疮’、‘放血’这一类的字眼,它们不是恰恰跟‘神经’、‘风湿症’、‘有机体’等等一样的吗?”
而且这是在有了勤纳①、白林②、巴斯德③之后写的。这太调皮了。
①艾·勤纳(1749一1823 ):英国医生,牛痘接种法的发见者。
②艾·冯·白林(1854一1917):德国细菌学家。
③路易·巴斯德(1822一1895):法国化学家和细菌学家。
三〇
真奇怪他居然这么喜欢打纸牌!他认真地、热情地打着牌。他拿起牌的时候,他的手激动得厉害,好像他捏在他的手指头中间的不是没有生命的硬纸片,而是几只活的小鸟。
三一
他说:
“狄更斯①说得很聪明:‘我们得到生命的时候附带有一个不可少的条件:我们应当勇敢地保护它一直到最后一分钟。’可是就大体说,他是一个伤感的、多话的、并不太聪明的作家。不过他比别人更懂得怎样结构成一部长篇小说,不用说,他在这方面比巴尔扎克②好得多。有人说过:‘许多人都给著书的热情控制住了,可是只有寥寥几个人后来为自己的著作感到惭愧。’巴尔扎克并不惭愧,狄更斯也不惭愧,然而他们两个人都写过不少的坏作品。可是不管怎样,巴尔扎克仍然是一个天才,这就是说,他是一个你只能够称做天才的人。……”
①恰·狄更斯(1812一1870):英国小说家。
②奥·德·巴尔扎克(1799一1850):法国小说家,《人间喜剧》的作者。
有人给了他一本列夫·季霍米罗夫①的书《我为什么不再做一个革命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从桌子上拿起这本小书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一面说:
①季霍米罗夫(1850一1923):七十年代的俄国民粹派革命者和恐怖主义者,还是民意社执行委员会的委员。他曾经亡命巴黎,后来改变主张,投到反动阵营里去了。
“这里面讲到政治暗杀,讲到这种斗争方法本身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观念,都讲得很好。这个省悟了的暗杀者说,像这样的观念只能够是个人的无政府的专制和对社会对人类的蔑视。这是正确的思想,不过‘无政府的专制’这个用语是他的笔误,应该是‘君主的专制’。这是好的、正确的思想,所有的恐怖主义者在这儿都会给绊倒,不用说,我指的是正直诚实的恐怖主义者。那些嗜杀成性的人是不会给绊倒的。没有一样东西会使他跌倒。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凶手,不过是偶尔做了一个恐怖主义者罢了。”
三二
有时他自负而且小器,跟伏尔加河一带的信教者一样。这个事实在他这位成了全世界的洪钟的巨人身上,是可怕的。昨天他对我说:
“我比您更近于农人,我也比您更有农人的感情。”
啊,主啊!他不应当拿这个自夸。不,他不应当!
三三
我把我的戏《在底层》念了几场给他听。他注意地听过了,然后问我道:
“您为什么写这个戏?”
我努力说明我的意思。他说:
“人老是看见您像一只公鸡似的,不管遇到什么都要扑过去。其次,您总是用您自己的油漆涂满所有的缝隙。您该记得安徒生的话吧:‘镀的金会磨光,猪皮倒永远留在那儿。’或者像我们的农人说的那样:‘一切都会过去,只有真理留着。’最好还是不要涂什么,否则您后来会上当的。然后再讲您的语言,它很巧妙,而且过于做作。这是不行的。应当写得更简单一点。老百姓讲的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甚至好像并不连贯,可是他们还是讲得很好。农人不会像某一位有教养的小姐那样发问:‘既然四总是比三多,那么为什么四分之一却比三分之一少呢?’不应当卖弄技巧。”
他用了一种不满意的调子在讲话。我刚才读给他听的东西显然使他很不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并不望着我,忧郁地说:
“您的老头子①并不可爱,我们不相信他是善良的。演员倒很好。您念过《教育的果实》②吗?那里面有一个厨子跟您的演员倒很像。写戏是不容易的事。您的娼妓也写得成功,她们大概就是这样。您见过这一类的人吗?”
①指《在底层》中的一个人物,就是那个六十岁的香客鲁卡。以下的演员和娼妓都是《在底层》中的人物。
②《教育的果实》:托尔斯泰在一八八九年写的一个四幕喜剧。
“见过。”
“这是看得出来的。无论在什么地方真理都会自己显露出来。您在戏里把您自己的话说得太多,所以在您的戏里面并没有人物,所有的人全是一样的。您大概不了解女人;您没有写成功一个女人,连一个也没有。人不会记得她们的。……”
安德烈·里沃维奇的夫人进来请我们出去喝茶;他连忙站起来急急地走出去了,好像他很高兴把这谈话结束似的。
三四
“您做过的梦里面哪一个最可怕?”他问我道。
我很少做梦,我也不记得做过的梦了:可是有两个梦却留在我的记忆里面,也许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们。
有一次我梦见一个害瘰疬病的、腐烂的绿黄色的天空,和许多圆而扁平的星,没有光线,也没有光泽,就像病人身上的小疮一样。在这个腐烂的天空中,在这些小疮似的星星的中间,慢慢地爬着一道带红色的电光,这道电光活像是一条蛇,它触到一颗星的时候,这颗星就会胀起来变成一个球,而且不发一点响声就炸开了,只剩下一个浅黑色的点子,一种轻烟似的东西,它很快地就在化脓的、成了液体的天空中消失了。所有的星星就这样地一个跟着一个全炸开而且全消失了,天变得更暗,更可怕,然后它就旋转起来,沸腾起来,分裂成无数的碎块,朝我的头上落下液体的冰冻来;在那些碎块中间的空隙地方,露出一种发亮的黑色,仿佛洋铁瓦一样。
列·尼说:
“您这梦是从一本科学书上面来的,您一定读了什么天文学的书,您这个噩梦就是从那儿来的。另外的一个梦呢?”
“另外的一个梦:一片积雪的平原,地面平滑得像一张纸,连一座小山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丛灌木也没有;只有寥寥的几根桦树枝隐隐地露到雪上面来。在这个死寂的荒原的积雪上,现出一条几乎辨认不出来的黄色的路,路从这一边的地平线延长到那一面的地平线上去,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着灰色毡子的长靴──是一对空的靴子。”
他扬起他那对地仙似的浓眉,注意地望着我,想了一下。他说:
“啊,这是可怕的。您真的做了这个梦吗?您不是在凭空编造吧?这也带了点书本的气味。”
突然间他好像生气了,他一面拿手指敲着膝头,一面用一种严肃的、不高兴的声调说:
“您不喝酒吧,不是吗?你不像是一个多喝酒的人。然而在您这些梦里却有喝醉的味道。有一个叫做霍夫曼①的德国作家,他梦见打牌的桌子在街上跑着,还有好些这一类的事情,不过他是一个酒鬼,用我们那些有学问的马车夫的说法,是一个‘混蛋’。空的靴子走路,这的确是可怕的。即使这是您编造出来的,也非常好。可怕啊!”
①恩·霍夫曼(1776一1822):德国消极浪漫主义作家。
他突然愉快地微微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高兴,连他的颊骨也发亮了。
“不过您想想看:突然间在特威尔斯卡雅街一张弯脚的打牌桌子跑了起来;桌子上面扬起一层粉笔灰,连绿色台毡上写下的输赢的数目也还看得见。几个收税员在这张桌子上打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温特’①,一会儿也不休息,桌子实在受不了,便逃走了。”
①温特:即惠斯特,当时流行于俄国的一种纸牌戏。四人成局,两人一组,两组相对,玩五十二张牌。
他笑了,后来他一定是看出来我因为他不相信我的缘故有点难过,便对我说:
“因为我说您的梦带着书本的气味您有点不高兴吧?您不要为这件事动气。我知道有时候人不自觉地编造一些不可信的而且是极其恍惚的东西,他却相信他在梦里见过它们,这并不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对我讲过一个梦,他在梦中穿过一个树林走进一片草原,他看见草原上有两座小山,它们却忽然变成两只女人的奶子,在这一对奶子的中间有一张黑脸正在朝上面升起来。在脸上应该长眼睛的地方悬着两个白翳似的月亮。这个老头子已经站在女人的两腿中间了,在他面前张开了一条很深的黑的峡谷,把他吞了进去。在这个梦之后他的头发开始变成灰白色,他的手也颤抖起来了,他便出国去找克奈卜大夫试行水疗法。他一定见过这一类的东西:他是一个放荡的人。”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
“至于您呢,你既不是一个酒鬼,也不是一个放荡的人。那么您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我不知道。”
“关于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想了想,压低声音加了一句: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这天晚上在散步的时候他拉住我的胳膊对我说:
“靴子往前走着,这是可怕的,不是吗?它们完全是空的──踢塔,踢塔,踢塔──雪发出轧轧的声音!是的,这是很好的!不过您仍然有着太多的书本气味,太多的!您不要生气,这是不好的,这对您有妨碍。”
我不相信我比他更有书本的气味,然而,不管他这种委婉的说话方式,我今天总觉得他是一个残酷无情的理性主义者。
三五
有时候他给了人一种印象,好像他是刚从一个遥远的国家来的,在那个国家里人们的思想和感情都跟我们的不同,他们中间的关系也跟我们中间的关系不一样,他们的举动跟我们的也不同,连他们的语言也跟我们的语言完全两样。他坐在一个角落里,疲倦,而且兴趣索然,仿佛身上蒙了一层另一个土地上的尘土。他用一个外国人或者一个哑子的眼睛注意地望着每一个人。
昨天在午饭前他正是像这样地走进客厅里来,好像离我们远远的,然后他坐在沙发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微微摇晃着身子,手掌擦着膝头,皱起脸孔说:
“这还没有完,不,没有完。”
一个像熨斗那样地平板而愚笨的人问他:
“您在讲什么事?”
他牢牢地望着他,把身子更往下弯,朝我们,尼基青大夫,叶尔巴季耶夫斯基和我坐在那儿的露台上看了一眼,问我们道:
“你们在谈什么?”
“谈普列威①。”
①维·康·普列威(1846一1904 ):俄国反动政客,一九〇二年起任内务大臣兼宪兵司令,残酷地镇压革命党人。一九〇四年被社会革命党党员暗杀。
“普列威……普列威……”他沉吟地念了两遍,在这中间还停了一下,好像他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似的;然后他像一只小鸟那样把身子抖了两下,微微地笑了笑说:
“今早晨起,我脑子里就动着一个傻的念头。有人告诉我,在一个公墓里见到了这样的墓铭:
在这块石头下面睡着伊凡•叶戈利耶夫,
职业是个硝皮匠,他从早到晚就浸兽皮。
他正直地工作,又有好心肠,可是你们看,
他去世了,把他的店子留下给他的妻。
他不算太老,还可以做许多事情,
然而上帝把他带去过天堂的生活,
就在耶稣受难周①的星期五到星期六的夜间。
①耶稣受难周:复活节前的一星期。
还有些这一类的句子……”
他不作声了,随后抬起头来,又微微地笑了笑,对我说:
“在人类的愚蠢里面,只要它不含恶意的时候,它也有一些叫人很感动的东西;甚至还有可爱的东西。……这是常有的事。”
有人来唤我们去吃午饭了。
三六
列·尼说:
“我不喜欢喝醉酒的人,可是我认识一些人,他们喝了一点儿酒以后却变得很有趣了,他们有了机智,思想也漂亮了,还有遣辞的敏捷,语言的丰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清醒的时候所没有的。在那种时候我倒愿意祝福酒了。”
苏列尔告诉我,有一天他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特威尔斯卡雅街上走,托尔斯泰远远地看到了两个胸甲骑兵。他们的铜甲在日光里闪亮,他们的刺马距一路上响着,他们走起路来步调一致,好像两个人生在一块儿似的,他们的脸上现出一种从力量和青春产生的得意神情。
托尔斯泰骂起来了:
“多么无聊的摆架子!真正像用棍子教出来的畜生!”
可是等到这两个胸甲骑兵走到他跟前,他停住脚,用爱好的眼光送着他们,一面热心地说:
“他们真美!真正像古罗马人!不是吗,列伏希加?多有力,多漂亮!啊,我的上帝!一个人漂亮,是多好啊,是多好啊!”
三七
在一个炎热的白天,他在下行的公路上碰到我。他骑着一匹温和的鞑靼小马,朝着里瓦基亚①的方向驰去。灰白的头发,毛茸茸的脸孔, 头上戴一顶菌子形的白毡子小帽,他活像一个地仙。
①里瓦基亚:在克里米亚南部海岸。当时它还是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行宫,现在是苏联劳动人民的疗养地。
他勒住马跟我谈话。我挨着踏镫,跟他的马一块儿朝前走起来,我对他讲了一些事情,这中间我也提起我接到了符·加·柯罗连科①的一封信。托尔斯泰气冲冲地摇着他的胡子,问道:
①符·加·柯罗连科(1853一1920):俄罗斯作家。
“他信上帝吗?”
“我不知道。”
“最重要的事情您倒不知道。他是信上帝的,不过他不好意思在无神论者跟前承认罢了。”
他用一种抱怨的、任性的调子说了上面的话,愤怒地眯缝着眼睛。显然是我打扰了他,可是我正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却留住我,说:
“您到哪儿去?我骑得慢。”
接着他又咕噜起来:
“您的安得列也夫在无神论者面前也不好意思,可是他也信上帝,上帝使他害怕。”
我们走到亚·米·罗曼诺夫大公爵的领地前面了。有三个罗曼诺夫王族的人,挨得很近,站在路中间闲谈:一个是领地阿依—托多尔的主人亚历山大大公爵,一个是乔治大公爵,还有一个我相信是久里别尔的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爵,三个人都是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男子。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把路拦住了,还有一匹鞍马①横站在路上;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能够过去。他用严厉而高傲的眼光瞪着那三个罗曼诺夫。可是他们已经掉过身子,背朝着我们了。那匹鞍马动了动脚,稍稍移开了一点儿,让托尔斯泰的坐骑过去了。
①鞍马:指供人坐骑的马,不是拖车用的。
他默默地骑了一会儿,对我说:
“他们是认识我的,这些笨蛋……”
过了一分钟他又说:
“马倒懂得应该给托尔斯泰让路。”
三八
列·尼说:
“您要先为着您自己关心您自己的事,那么您还会有很多工夫做别人的事情。”
三九
他说:
“所谓‘知道’是什么意思?譬如说:我知道我是托尔斯泰,一个作家,我有妻子和一些孩子,一头白发,一张难看的脸,一部大胡子──这些都是写在护照上面的。可是关于灵魂的事,护照上就没有记录了。我只知道一件关于灵魂的事,就是:它愿望跟上帝接近。可是上帝是什么呢?那是,我的灵魂不过是‘他’的一部分。我知道的全在这儿了。凡是学会了思索的人是不容易有信仰的,然而人只有由信仰才能够活在上帝里面。忒他连①说过:‘思想是一个罪恶。’”
①忒他连(160一230 ):拉丁的教会著作家。
四〇
不管他所宣传的教义是怎样地单调,这个举世罕见的人物却是非常广泛地多方面的。
今天在公园里他和加斯卜拉的回教教长谈话的时候,他的举止很像一个容易相信人的老实的农人,而且到了应该想着他断气的日子的时候了。他本来就矮小,现在好像又故意缩短了些,他站在那个强壮、结实的鞑靼人的身边,好像是一个古时的小老好人,他第一次想到存在的意义,并且害怕自己心灵中发生的一些问题。他吃惊地扬起他的一对浓眉,胆怯地霎着他锐利的小眼睛,眼睛里平日常有的那种叫人受不了的洞穿一切的火花现在被他收敛了。他那探查似的眼光不动地停留在教长的宽脸上,他的瞳孔也失去了它们那种使人惶惑不安的锋铓。他向教长提出了一些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灵魂和关于上帝的“幼稚的”问题,他很巧妙地拿《福音书》和先知的诗句跟《可兰经》中的诗句暗中掉换。实际上他不过用那种只有伟大的艺术家和哲人所能有的卓绝的本领在演戏罢了。
几天以前他跟塔涅耶夫①和苏列尔谈到音乐,他像一个小孩似地陶醉在音乐的美里面了;我们看得出来他高兴自己能够欣赏音乐,或者更真切地说,他高兴自己能够这么深地欣赏音乐。他说,叔本华②写的论音乐的文章比任何人都更好,更深刻。他附带讲了一个关于费特的有趣的故事,他又把音乐叫做“灵魂的无声的祷告”。
①谢·伊·塔涅耶夫(1856一1915):俄罗斯作曲家和钢琴家。
②阿·叔本华(1788一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怎么──是无声的呢?”苏列尔问道。
“因为音乐是没有言语的。在声音里比在思想里有着更多的灵魂。思想是一个装满铜板的钱袋,而声音呢,它却没有让什么东西弄脏过,它内部是纯洁的。”
他带着看得出来的满意,说着可爱的、孩子的话,他突然记起了一些最好的、最讨人欢喜的句子,随后他意外地笑了笑,温和地小声说:
“所有的音乐家都是傻瓜;越是有才能的,越不聪明。可是奇怪他们差不多都是笃信宗教的。”
四一
他打电话给契诃夫说:
“今天我过得多么好!我的灵魂非常快乐,所以我希望您也快乐!特别是您!您是个好人,很好的人!”
四二
倘使你跟他谈些不应当讲的话,他不会来听你,也不会相信你。事实上他并不询问,他在查究。他跟一个爱好古玩的人一样,他只搜集那些跟他的收藏可以配合的东西。
四三
他一面读信,一面说:
“人们惊扰着,写着,可是等到我死了一年以后,他们就会问道:‘托尔斯泰?呀!是的,就是那个亲手做靴子的伯爵,我弄不清楚他出过什么事情,──是说那个人吗?’”
四四
我好几次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光里看到了一种狡猾的满足的笑容,这笑容是一个人意外地寻到了他自己藏起来的东西以后所常有的。他记不起来他把那个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过了好久他一直暗中在着急不安,不断地问自己:“我会把这个我现在多么需要的东西放在哪儿呢?”他老是害怕别人看出他着急不安,丢失了东西,会作弄他。可是突然间他想起来了,找着了那个东西。他充满了喜悦,他现在也不想隐藏他的这种喜悦了,他却带着狡猾的神情望着所有的人,仿佛在说:
“你们对我没有办法了!”
可是他并不说出来:他究竟找着了什么,并且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他引起人的惊愕,但这惊愕永不会使人厌倦。然而常常跟他见面,却是一件痛苦的事,我不能够跟他同住在一所宅子里面,更不用说同住在一间屋子里面了。这好像在一个沙漠里面一样,在那儿太阳把万物都烧光了,现在它自己也要烧尽了,这时候它却使人们感到威胁:一个无穷无尽的黑夜就要来了。
选自《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文学写照》,高尔基著,巴金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08
预读/校对:桃花、zzj、陈涛、Turquoise
整理:陈涛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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