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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瓦格纳:朝拜贝多芬(高中甫 译)

2016-12-27 Wagner 黄灿然小站



我的故乡是德国中部的一座中等城市。我不很清楚,当时命运究竟是怎么安排的,只记得一天晚上我第一次去听贝多芬的交响曲演出,随后我发烧病倒,而当我重新康复之后,我就成了音乐家。或者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熟悉了其他一些优美的音乐,但我格外喜爱、尊敬和崇拜贝多芬。

    

我吃的面包是非常硬的,我喝的饮料是非常淡的,因为授课这个差使在我们那里收入并不优厚。

    

一段时间以来我就这样在我的阁楼里生活,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那个人还活着,他的作品我极为崇拜,我不能想象贝多芬和我们一样吃面包,呼吸空气;这个贝多芬可就生活在维也纳,而且还是一个穷苦的德国音乐家!

    

现在我失去了往日的平静。我所有的念头都化为一种愿望:去看望贝多芬!

    

到维也纳去,这是一个很长的路程,为此可需要一笔钱呵;但我这样一个穷汉所得仅够维持生活而已!为了筹到必要的旅费,我想到了一种特殊的手段。我以这位大师为榜样,谱写了几首钢琴奏鸣曲,送到了出版商那里;这个商人只说几句话我就清楚了,我写这样的奏鸣曲真是个大傻瓜;但这个人却劝我,要是我想通过作曲赚几个塔勒的话,那应当先写些加洛普和波特普里曲①给自己搞出点小名声来。我感到厌恶,但是想看到贝多芬的这种渴望战胜了这种厌恶;我谱写了一些加洛普舞曲和波特普里曲,在这段时间里我出于羞愧,克制自己,连一眼也不去望贝多芬的画像,因为我怕亵渎他。


①加洛普舞曲是一种快速的轮舞曲;波特普里曲是一种从纯商业观点把一些优美的旋律拼组在一起的曲子。

      

不幸的是我的第一批奉献,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报酬,因为,我的出版商对我解释说,我首先得先搞出点名声来。我又厌恶起来并陷入绝望之中。可这种绝望却使我写出了几首优美的加洛普舞曲。我真的得到了钱,并终于相信能筹到足够的钱去实现我的愿望。但这足足用去了两年的时光,而在此期间我一直害怕在我通过加洛普舞曲和波特普里曲混出名声之前贝多芬会死去。上帝保佑,在我出名这段时间他活着!神圣的贝多芬,我的这点名声是你赋予我的,它使我能够看到你啊!

    

啊,多么令人狂喜呵!我的目的达到了!有谁能比我更幸福!我能够收拾我的行装去见贝多芬了。当我走出城门向着南方出发时,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我能够乘坐一辆驿车该多好,倒不是因为我畏惧步行的艰辛,而是这样可以更快地看到贝多芬。我不怕艰苦,啊,为了达到我的目的,什么样的劳累我都能欣然忍受呵!乘坐驿车的这笔费用却不是我这个加洛普作曲家所能付得起的。

    

我到了美丽的波门,这是竖琴演奏者和行吟歌手的国土。在一个小市镇里我遇到了一伙走江湖的卖唱艺人;他们组成一个小小的交响乐队;有一把大提琴,两把小提琴,两只圆号,一支竖笛和一支长笛,此外还有一张竖琴和两个嗓音很美的女歌手。她们跳舞和唱歌,人们给他们一些钱,他们随后继续漫游。在一块靠近大路的阴凉场地上我又遇见了他们;他们正在那儿落脚和用餐。我加入到他们中间,告诉他们说我也是一个漫游的音乐家,不久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问他们是不是也能演奏其他音乐当做舞蹈音乐?“当然,”他们回答说,“但我们只是自己演奏,不在高贵听众面前演奏。”他们打开乐谱,我看到是贝多芬的七重奏,于是惊奇地问道,他们是否也演奏这个曲子。

    

“为什么不?”领头的人回答说,“约瑟夫的手坏了,现在不能拉第二把小提琴,否则我们马上就能乐一番。”我身不由己地立刻拿起约瑟夫的小提琴,说我来代替他,于是我们开始演奏起七重奏。

    

啊,多么令人陶醉呵!这里,在波门的乡间大路上,在天幕下面,一群江湖艺人演奏贝多芬的七重奏,演奏得那么纯正、准确,怀有一种深沉的感情,那些最出色的演奏家也很少能做到这点!伟大的贝多芬,这是我们给你的珍贵的祝福啊!

    

当我们正在演奏终曲时,沿着大路驶来了一辆华丽的旅行车,它缓慢而无声地靠近了我们,最终停在我们跟前。一位身材格外修长、头发格外金黄的年青人舒适地坐在车内,相当专注地听我们演奏,随后他掏出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接着他从车里抛出一枚金币就继续赶路了,与此同时他对他的仆人说了几句英语,这使我知道他一定是一个英国人。

    

这件事败坏了我们的情绪,好在我们演完了七重奏。我拥抱我的朋友们并要和他们结伴同行,但他们解释说,他们要从这里离开大路进入一条乡间小路,返回他们的故乡。若不是我想见贝多芬,那我也会和他们一道前往的。我们恋恋不舍地分手告别。后来我才想到没有一个人拾起那枚金币。

      

我来到下一站的旅店,准备落脚休息一下,可一眼看到那个英国人正在用餐,饭菜精美丰盛。他长时间地观察我,最终说起了结结巴巴的德语。

      

“您的同伴在哪?”他问。

      

“回他们故乡去了。”我说。

    

“拿出您的小提琴来,演奏点什么,”他继续说,“呶,这里是钱。”

    

这使我恼火;我解释说,我不是为了钱才演奏的,再说我也没有小提琴,我简短地对他讲明我是怎样和那些江湖艺人遇到一起的。

    

“是些很好的艺人哪,”这个英国人说,“贝多芬的交响曲也很好啊。”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他是不是也喜欢音乐。

    

“Yes,”他回答说,“我每周吹两天长笛,星期四吹圆号,星期天作曲。”

    

我感到惊奇,这太多了。我一生还没有听说过英国的旅行音乐家呢;我觉得,如果他们乘这样华丽的马车进行漫游,那他们的生活一定是相当优裕的。我问他是不是职业音乐家。

    

他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答话;最终他慢吞吞地说,他有许多钱。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刚才的问话对他是一种侮辱。我窘得一言不发,埋头吃自己简单的饭菜。

    

可这个英国人还是长时间观察我,又重新拾起话头:“您认识贝多芬吗?他问我。

    

我回答说我没有在维也纳呆过,现在正想到那里去见这位受崇拜的人,以慰自己炽烈的渴望。

      

“您从哪里来?”他问道,“是从L城来吗?这并不远呵!我来自英国,也要去认识贝多芬。我们俩都要去认识他;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音乐家。”

      

我在思忖,“这是多么奇妙的邂逅呵!”

      

崇高的大师,你吸引的人是多么不同啊!他们有的徒步有的乘车奔向你!这个英国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承认我对他的马车感到少许的嫉妒。可我觉得,徒步的朝拜虽然辛苦,却比那些到那里去的傲慢和派头十足的人更神圣些,达到目的地时也更幸福。

      

车夫吹起了号角;英国人向我打了招呼,说能比我更先看到贝多芬,随后就动身而去。

      

我步行尾随,几个钟头之后我又意外地遇见他了,是在大路上。他的马车的一个轮子坏了,可他依然神态庄重地一动不动坐在车里面,他的仆人跟在后面,车完全地倾到一边去。他们告诉我是在等车夫,车夫到离这儿相当远的一个村镇找铁匠去了。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这个仆人只会说英语,于是我决定亲自到村里去催促车夫和铁匠。我一进村就在一家酒馆里碰到他们,他们正在喝烧酒,根本没有想到那个英国人;我不久就把车夫和铁匠带回到破车那里。坏的地方很快修复;英国人答应为我在贝多芬那里先打个招呼,就又启程了。

    

翌日在大路上我又遇到他,这使我惊奇极了!这次可不是因为车轮坏了,他安静地坐在车里,在读一本书,而当他看到我时,他显得十分高兴。

    

“我在这里等了好几点钟了,”他说道,“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没有邀请您和我一道去见贝多芬,这是一种失礼。乘车比步行要好得多。来,到车里来。”

      

可我感到惊讶。我确实有一阵子动摇,是不是接受他的邀请;但我想到昨天我看到英国人动身时我发的誓言: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我都要徒步去完成这次朝拜。我大声地向他解释。现在轮到这个英国人感到惊讶,他不了解我。他重复他的邀请,并说已经等了我好几点钟,尽管昨夜在宿地为了彻底修理坏了的车轮,也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很坚决,他对此十分惊奇。

    

本来我内心对他就感到厌烦,像有一种阴郁的预感在压抑着我,觉得这个英国人会给我带来巨大的苦恼。此外,在我看来,他对贝多芬的尊敬以及他想结识贝多芬的行为,与其说是出于一个热情灵魂的深沉而内在的渴望,不如说是出于一个富有绅士的奇思怪想。因此,为了不致同他一道亵渎我的神圣思念,我最好远远离开他。

    

但是我的命运仿佛还是要把我陷入同这个绅士的危险关系之中似的,当天晚上我又一次遇见了他,是在一家旅店的前面,看得出来他是在等我。因为他在马车里面朝后坐着,向着来路望我。

    

“先生,”他劝说我,“我又等了您几个钟点。您愿同我一道去见贝多芬吗?”

    

这次在我的惊奇之中搀杂着一种秘密的恐怖。英国人坚持要我同行的这种惹人注目的固执做法,我不可能有另外的解释,他只是觉察到我的一再增长的厌恶,存心来触我的霉头罢了。我明显不耐烦地再次回绝了他的邀请。于是他傲慢地喊了起来:


“Goddam①,您并不尊重贝多芬啊。我很快就会看到他。”说罢疾驶而去。


①英语:意为“该死的”,“该诅咒的”。


这次可真是我在去维也纳的漫长途中最后一次遇到他了。我终于来到了维也纳的街头;维也纳,这是我朝拜的目的地。我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进入我信仰中的麦加①圣地呵!漫长而艰辛的旅途劳顿都抛到脑后了;我到了目的地,进入了贝多芬生活在其中的古城。


①麦加:穆罕默德的诞生地,后成为伊斯兰教的圣地。

      

我十分激动,立即进行我的计划。先是打听贝多芬的住处,好在他的附近找一个住处。就在与这位大师住宅斜对面的地方有一家中等旅馆,我在六层楼上为自己租了一个小房间,在这里我着手准备去拜访贝多芬,这是我生活中一桩伟大的事件呵。

    

经过两天的休息、戒斋和祈祷──我对维也纳还没有很好地仔细看上一眼──,就鼓起勇气,离开旅馆进入斜对面的那所房子。人们告诉我,贝多芬先生不在。这对我来说也正好,因为我又有了重新聚集勇气的时间。这一整天我继续做了四次同样的决定,每次人们答复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我把这一天看做是不祥的日子,于是放弃了我的拜访。

    

当我回到旅馆的庭院时,在我住的楼房的第二层楼里那个英国人相当殷勤地对我打招呼。

    

“您见到了贝多芬吗?”他向我喊道。

    

“还没有,没遇到他,”我回答说,并十分惊奇又一次碰到了他。他在楼梯上迎着我,以出奇的友善态度拉我到他的房间里去。“先生,”他说,“我今天看见您到贝多芬的房子去了五次。我在这里已经四天了,为了接近贝多芬,我住在这样一家蹩脚的旅馆里。相信我吧,和这个贝多芬见面太困难了;这位绅士的脾气太古怪了。一开头我到他那里去了六次,每次都被谢绝。现在我很早起来,在窗户旁一直坐到傍晚,看看贝多芬什么时候出来。可这位绅士好象是从没有出来过。”

      

“那么您是说贝多芬今天也是在家,故意不见我了?”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很清楚,您和我都被拒绝了。这使我很不愉快,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参观维也纳,而是为了结识贝多芬啊。”

      

这对我说来可是一个非常坏的消息。次日我试图再去碰碰运气,但依然无济于事,通往天堂的大门对我关闭起来。

    

这个英国人一直从窗户那儿极度紧张地注视着我的一再没有结果的尝试,而他通过观察也肯定贝多芬没有从家里出来。他很恼火,但还固执地坚持着。可我却失去了耐性,这当然有非常充足的理由;一个星期逐渐地过去了,我没有达到目的,而我通过谱写加洛普舞曲所赚到的几个钱却不允许我长时间呆在维也纳。我慢慢开始绝望起来。

    

我把我的烦恼告诉旅馆的老板。老板微笑起来,答应告诉我不幸的原因,但是他要我发誓不泄露给那个英国人。我发了誓,预感到了我倒霉的根源。

    

“您知道得很清楚,”好心的老板说道,“有许许多多英国人来这里,为的是看看贝多芬先生,结识这位音乐家。可这使贝多芬先生十分厌恶,他对这些人的死皮赖脸十分愤怒,致使他对任何一个外人都闭门不纳。他是一个奇怪的先生,人们得谅解这点才成。我的旅馆却因此而收入增多,因为旅馆里经常住满了英国人,这些英国人由于很难看到贝多芬先生,不得不比通常多停留一些日子。您答应我,不把这点透露给他们,我想办法使您看到贝多芬先生。”


我于是恍然大悟;我之所以没有达到目的,是因为我被看成是英国人!噢,我的预感果然有道理:这个英国人就是我倒霉的根源呀!有一阵子我想从这家旅馆搬出去,因为不管怎样,住在这里的每个人,凡是到贝多芬住处去的,都被当作是英国人,这就是因此而碰壁的。但旅馆老板的诺言毕竟起了作用,他答应设法使我见到贝多芬并能与贝多芬交谈。我内心憎恶的那个英国人在此期间施展各种诡计并使用贿赂手段,但却一直没有结果。

    

又有不少天毫无效果地过去了,在此期间,我通过写加洛普舞曲而赚到的钱却明显地减少。终于有一天老板私下告诉我,如果我到某个小公园里去,那我一定不会错过见到贝多芬的机会,因为他几乎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刻到那里去。同时我的这位劝告者把这位大师的性格描述给我,以便我能认得出他来。我激动起来,不想把我的幸福推迟到明天。我不可能在贝多芬出门时遇到他,因为他经常是从后门离开家的,这样一来我除了去那个小公园外没有别的办法。遗憾的是在这一天以及随后的两天,我在那里都没有等到。到第四天,当我在固定的时间向那个小公园走去时,我发现那个英国人在远处谨慎地跟踪我,这使我感到绝望。这个倒霉蛋一定是在他的窗户窥视到我每天在同一个时间到同一个方向去;这引起他的注意,他立即猜到我发现了贝多芬的行踪,于是打定主意要从我的发现中得到好处。他毫不在乎把这一切告诉我,并同时声称,他要到处跟着我。怎么也无法摆脱他,跟他说我只是到一个普通的公园休息,对他那样的绅士这种普通的公园是一点也配不上的,他又不信。他毫不动摇地跟着我,我诅咒我的命运。最后我试图用粗鲁的办法把他甩开,可他只是微微一笑了事。他固定不移的念头就是要见贝多芬,至于其他都无所谓。

    

真的,就在这一天我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伟大的贝多芬。当我──我坐在英国人的旁边──看到这个人在向我们这边走近时,没有什么能描述出我的喜悦和我同时对英国人的愤怒来。这个人的外貌和举止跟旅馆老板告诉我的一模一样,长长的蓝色外衣,蓬松凌乱的灰发,尤其是面部的风貌和表情,犹如一幅维妙维肖的肖像画在我的想象中浮现出的那样。不可能认错,我第一眼就认出他了!他急速地跨着短促的步子从我们身旁走过;惊喜和敬畏使我的感觉僵化了。

    

那个英国人不放过我的任何动作;他带着好奇的眼光观察着这个从我们身旁走过的人。他走到最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公园这时的游人还很少;他在那里叫了酒,随后一段时间就保持着一种沉思的姿势。我那猛烈跳动的心在告诉我,就是他!有一会儿我忘记了我身边的英国人,而用贪婪的眼睛和不可名状的动作观望这个人,这个天才在我学会思想和感觉以来,完全主宰着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自语,像在念一段独白;这段独白是以这样的话收场的:

    

“贝多芬,你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人?”

    

我身边这个不祥的英国人,正俯身向我,屏住呼吸谛听着,什么也逃不过他。他的话一下子把我从极度的狂喜中唤醒过来:“Yes!这个绅士是贝多芬!走,马上去向他介绍我们去!”

    

我充满恐惧和烦恼,一下抓住这个败兴的英国人的胳膊,把他扯了回来。


“您要干什么?我叫了起来,“您要我们受窘,在这种地方,怎能完全不懂规矩呢?”


“噢,”他说,“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再不会轻易找到更好的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类似乐谱的本子,想径直向那个穿蓝色上装的人走去。我不由自主地扯住这个昏头昏脑的家伙的衣角,急迫地冲他喊了起来:“您鬼迷心窍了?”

      

这个场面引起了头发蓬松凌乱的人的注意。看来他怀着一种苦恼的感情猜测到了,他就是引起我们激动的对象,于是很快地把酒喝掉,站了起来准备走开。英国人一发觉,就用力挣脱开我,连衣服都扯坏了,留下一片衣裾在我手里,他冲着贝多芬跑去,把路拦住。可贝多芬却力图避开他;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站在他面前,按着最新的英国方式庄重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非常荣幸,能在非常著名的作曲家和非常受人敬重的贝多芬先生面前介绍我自己。”

    

他没有更多地说下去,因为贝多芬听他刚说第一句话,就向我瞥了一眼,随之急忙往旁边一跳,像闪电似地从公园消逝了。这个不识相的家伙真是个毫不动摇的不列颠人啊,他向着那个逃跑的人追去,我只来得及狂怒地把他另一片衣裾扯了下来。他有些惊奇地停下,以少有的语调喊了起来:

    

“Goddam,这个绅士可真值得做一个英国人!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物,我不能错过机会去结识他。”

    

我停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可怕的一幕粉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内心炽烈的渴望成为泡影了!

    

事实上我现在才懂得,我想以一种普通的方式去接近贝多芬,从现在起变得完全不可能了。我的全部积蓄快一无所有了,这逼得我不能不做出决定,是带着惆怅的心情启程返乡,还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再去做一次绝望的尝试。头一个想法使我颤栗,直到我灵魂的最深处。离至高的圣地的大门已经这么近了,难道要看到这大门永远关闭?在放弃使我的灵魂得到安宁之前,我还要再进行一次绝望的尝试。可这一步我怎么走呢?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好长时间我没有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啊,我所有的精神都瘫痪了;我的被激发起来的想象力除了去回忆我所经历的一切,除了想到手中拿着的那个可厌的英国人的一片衣裾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在这场可怕的灾难中,贝多芬对我这不幸人的睥睨目光我总忘怀不了;我豁然醒悟,知道这目光意味着什么,他把我当成一个英国人了!

      

为了使大师摆脱他的这种烦恼,该怎么办呢?这一切都在于使他知道我是一个道地的德国人,备尝尘世的辛酸,但却洋溢着上界的热情。

    

最后我决定向大师写一封信,倾吐我的衷曲。于是我这样做了。我写了信,简短地叙述了我的经历,我怎样成了音乐家,我怎样崇拜他,我怎样希望能见他一次,我怎样做出了两年的牺牲以便获得一个加洛普作曲家的名声,我怎样开始我的这次朝拜之行,而最后写道,这个英国人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我现在的处境又是多么不幸。在我倾诉这些痛苦时,我的心明显地感到轻松,甚至陷入某种程度上的信赖感:我十分坦率地在信中倾泄这一切,甚至相当强烈地责备大师对待我这十分可怜的人的不公正的残忍态度。终于我怀着一种真正的激情结束了这封信;当我写完了信封:“路德维希··贝多芬先生展”时,我眼前闪动着微光。我又默默地祷告了一番,把这封信亲自送到贝多芬的住处。

    

当我满怀热望地返回旅馆时,噢,我的老天呵!是谁又把这可怕的英国人带到了我的面前!他从他的窗户里观察到我这最后的行动;他从我的表情上看到了希望的欢愉,足以使他想把我再度置于他的控制之下。在楼梯上他果然拦住我问道:“希望大吗?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贝多芬?”

    

“不,不!”我绝望地叫了起来,“您这一生不会再见到贝多芬了!放开我,可怕的人,你离开我吧!”

    

“我们在一起很好嘛,”他冷漠地回答说,“我的那片衣裾在哪,先生?谁给您权利把我的衣裾撕下来?贝多芬那样对待我是因为您的过错,您知道吗?他怎么能够同一个衣服上只有一片衣裾的绅士交往!”

    

他居然诿过于我,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先生,那片衣裾还给您;您可以把它保存下来做纪念好了,不知羞愧,您是在怎样侮辱伟大的贝多芬,您使一个穷苦的音乐家怎样陷入不幸!永别了,愿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

    

他一面对我说,他还有许多外衣,保存得好好的,我应当告诉他,贝多芬什么时候接待我们;一面试图拦阻我,安慰我。我不停地冲回到我住的第六层上去,把自己关了起来,等待贝多芬的回信。

    

几个小时之后,我真的收到了一小片乐谱纸头,我该怎样来描述我内心的一切、我周围的景色呵。在这张纸头上潦草地写着:

    

“请您原谅,R先生……,可否请您明天上午来我这里,因为我今天有事,要去寄一部乐谱。我明天等候您。贝多芬。”

    

首先我跪了下来,感谢上苍给予我的这异乎寻常的喜悦;我的眼睛里充盈着炽热的泪水,最终我的这种感情爆发为一种狂喜;我跳了起来,像一个疯子似地在我的小房间里舞个不停。我说不清我在跳什么舞,只是我记得,我突然感到羞愧难当,我是在用口哨吹奏我的一支加洛普舞曲哪。我离开了我的房间、旅馆,被喜悦的陶醉冲到了维也纳的马路上。

    

我的上帝,我的不幸使我早就忘记了我是在维也纳;现在这座皇都里纷扰嘈杂的愉快生活使我欣喜入迷。我的心境欢愉,我用欢快的目光环视一切。维也纳人显得有点佻达的欢快性格,使我觉得充溢着清新的生活热情;他们对享受的轻浮追求,在我看来是自然的,他们所感受的一切,我认为都是美好的。我注视五家日场剧院的公告。老天呵!我在其中一份上看到:《菲德利奥》,贝多芬的歌剧。

    

我要到剧院去,尽管这使我从加洛普赚到的所余无几的钱又得去掉一笔。当我进入正厅时,正好开始演奏序曲。这部歌剧是改写的,原先的标题为《莱奥诺拉》,是为了献给悒郁的维也纳观众,但演出却遭到了失败①。我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演出过这个经过修订的歌剧。我在这里第一次欣赏到这精彩的全新演出,这使我感到狂喜!一位非常年青的姑娘饰莱奥诺拉。她以什么样的热情、什么样的诗意,又多么令人感动地塑造了这位非凡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威廉米娜·斯罗德尔。她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向德国观众打开了通向贝多芬作品的道路,在这个晚上我确实看到甚至肤浅的维也纳人也被十分强烈的热情所控制。而对我说来,这是天堂的开启,我被圣化了,崇拜这位天才,他把我从黑夜和锁链中解脱出来,引到光明和自由之中,像弗洛列斯坦②一样。


①1803年贝多芬应维也纳歌剧院之邀,根据法国作家布伊的剧本谱写了歌剧《莱奥诺拉》。歌剧于1805年11月20日上演,可在11月13日维也纳就被法军占领。许多人都离开城市,留在城市的人心情忧郁,演出失败了。连演三天后,贝多芬要求停演。 1806年贝多芬为这部歌剧加工,并定于同年4月上演;这次演出仍然没有获得多大的成功。直到1814年5月经贝多芬修订的这部歌剧重新上演,才获得极大的成功,扮演莱奥诺拉的是女歌唱家斯罗德尔。

②弗洛列斯坦是歌剧《菲德利奥》的男主人公。弗洛列斯坦被残暴的总督关入牢狱,他的妻子莱奥诺拉女扮男装,改名为菲德利奥来营救丈夫,历经艰险,终于使弗洛列斯坦得救。正义、爱情和勇敢战胜了暴政和黑暗。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我所经历的和明晨即将发生的,太伟大和太强有力了,这不是我在一个梦里所能承受得了的。我醒着,做着去见贝多芬的准备。新的一天终于到来;我焦急不安地在等着去拜访的合适时刻。这个时刻到来了,我开始动身。我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想到此我就惊恐不安。

    

但是,我还得经受一种可怕的考验。

    

我的那个魔鬼、英国人冷漠地靠倚在贝多芬住宅的房门旁在等着我!这个家伙他买通了整个世界,最终也买通了我们旅馆的老板;老板比我更早地看到了贝多芬给我的信柬,并把内容透露给这个英国人。

    

我一看到这个景象,浑身直冒冷汗;所有的诗情、所有的激动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被置于他的强力之下。

    

“您来吧,”这个倒霉的人说,“我们去向贝多芬做自我介绍去!”

    

开头我想撒谎,说我不是想去贝多芬那里。但他却十分坦率地向我表明,我的这个秘密他都一清二楚,并声称除了从贝多芬那里回来之后,他是不会离开我的。我先是说好话,使他改变主意,没用!我动了肝火,也没用!最后我希望加快脚步摆脱他;我像箭一样地飞向楼去,像一个疯子似地扯动门铃。但还没等门开,这位绅士就来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上衣并且说道:“您别想逃开我!我有撕您的上衣的权利;我要抓住您,直到贝多芬的面前为止。”

    

我惊惶地转过身来,试图把他甩掉,正好这时门开了。出来一个年老的看门女人,当她看到我们这种反常的景象时,面色阴沉下来,并要立即把门重新关上。在恐惧中我大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并说明是贝多芬邀请我来的。

    

这个老妇人还在怀疑,因为英国人的表情引起了她的诧异,正在这时,贝多芬本人由于偶然也出现在他的房间的门前。我利用这个机会,很快地进入门内,朝大师走去,以便表示歉意。可同时英国人也跟着我进来了,他还是把我抓得紧紧的。他倒是说话算话,直至我们站到贝多芬的面前,他才放开了我。我鞠躬致意,讷讷地说出我的名字;虽然他不懂得我说些什么,但似乎知道我就是那个给他写信的人。贝多芬让我进入他的房间,而那个英国人对贝多芬的惊异目光毫不在乎,他也匆忙地跟着我走了进去。

    

我到了圣地,但是这个英国人给我带来的窘迫却把我品享幸福的任何该有的兴致都打消了。贝多芬本人的外貌也绝不会激起舒适和愉快的情绪。他身穿一件相当凌乱的便服,灰发蓬松地围着头部,他那阴沉的、不快的表情根本不可能解除我的窘迫。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上面摊满了纸张和笔。

    

没有一个人讲话,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很明显,原定接待一个客人,却来了两个,很使贝多芬感到不悦。

    

终于他开始讲话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您是从L城来的?……”

    

我想回答,可他打断了我,同时把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摊放开来,补充说:“您写,我听不见。”

    

我知道贝多芬耳聋,也对此有所准备,但当我听到这嘶哑的、破碎的声音说出“我听不见”时,它依然像一把利剑刺在我心上似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毫无欢乐,贫困清苦,只知道在声音的国度里寻求唯一的喜悦,而就这样还得说:“我听不见!”在这一瞬间,我完全懂得了他那不修边幅的外表,他面颊上深深的恚怒,他目光中阴郁的愤懑。这是因为他听不见呵!

    

我慌慌张张地写着,不知道究竟写了些什么,反正要他原谅并简短地说明英国人来到这里的情况。这个英国人在此期间一声不响,心满意足地坐在贝多芬的对面;贝多芬看了我写的之后,就相当急遽地转身向他,问他有何贵干。

    

“我十分荣幸……”不列颠人说道。

    

贝多芬叫了起来:“我不懂!”他倏地打断他,“我听不见,也不能多说。您写下来,您有何贵干。”


    

这个英国人不慌不忙地想了片刻,随后他从衣袋里抽出一本装潢得十分讲究的乐谱,对我道:“很好。您写:我请求贝多芬先生看一看我的作品,要是他对其中某个地方不满,劳他的驾,请在上面打个叉。”

    

我逐字逐句地写下了他的要求,希望快点摆脱掉他;事情也确实这样了。贝多芬读了之后,用奇特的目光瞥了放在桌子上的英国人的作品一眼,微微颔首说道:“我会退给您的。”

    

这位英国绅士十分满意,他站了起来,特别庄重地鞠了一躬并告辞了。

    

我呼了一口气:他可走了。

    

现在我才觉得我是在圣地。就是贝多芬的表情也明显地欢快起来,他安详地望了我片刻,随后说:

    

“这个不列颠人给您带来很多烦恼吧?”他说道,“宽宽心,轻松轻松;这些英国游人早就使我厌烦死了。他们今天来这里看望一个贫困的音乐家,像明天去看一头动物一样。我很抱歉把您跟他们混在一起。您写信给我,说您很喜欢我的作品。这我很高兴,因为现在我想只有少数人满意我的东西。”

    

他的这种亲切口吻使我很快就不那么拘谨发窘了。我在纸上写道,对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充满了炽烈的热情,我确实不是唯一的一个人,我除了在故乡能有幸看到他之外,再没有什么是我所希望的了;那时他会亲眼看到他的作品对听众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呵。


“我相信,”贝多芬回答说,“我的作品更适合北部德国。维也纳人经常使我恼火;他们每天听的坏音乐太多了,他们向来漫不经心,不能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严肃的作品。”

    

我想对此反驳说,我昨天观看了《菲德利奥》的演出,维也纳的观众以极大的热情接受了这部作品。

    

“哼,哼!”大师发怒地说,“《菲德利奥》,我可是知道,他们现在鼓掌只是出于一种虚荣,因为他们劝说过,我应当只按照他们的意见来修改这部歌剧。现在他们要报答我的努力,高声叫好!这是一个好心肠的民族,可是缺少文化素养;为此我宁愿在你们那里而不愿跟这些伶俐聪明的人在一起。您现在喜欢《菲德利奥》吗?”

    

我向他谈了昨天演出给我的印象,增加的场面使这部歌剧的整体更加光采夺目。

    

“恼火的工作呵!”贝多芬说道,“我不是一个歌剧的作曲家,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我还看不到一个我高兴为之再写一部歌剧的剧院!要是我按照我的思想写一部歌剧,那人们都会看也不看地跑开的;因为在这里面人们找不到什么咏叹调、二重唱、三重唱之类,今天他们就是用这些玩艺儿来拼凑歌剧,而我所要写的,没有一个歌唱家要唱,没有一个观众要听。他们只是熟悉那些五光十色的谎言、光怪陆离的荒唐和裹着糖衣的百无聊赖。谁要是谱写一部真正的音乐剧,就被看成是一个傻瓜,事实上确也是傻瓜,他写这样的东西不是为了自己玩赏,而是要在观众面前演出。”

    

“要写这样一部音乐戏剧,那该怎么去做呢?”我迫切地问道。

    

“要是他想写,就像莎士比亚那样写吧。”贝多芬毫不迟疑地回答,随后他继续说道:“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些聪明人认为我在器乐方面无论怎么说是熟悉的,可是在声乐方面却从来不在行。他们说的对,因为他们所说的声乐只是指歌剧;愿上天保佑,可别让我精通那种无聊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问道,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人们听了他的《阿德莱依塔》①之后,还敢于否认他缺少声乐方面的杰出才能。


①《阿德莱依塔》是贝多芬在一七九六年所写的一部大合唱。

    

他稍停片刻,随即说道:“《阿德莱依塔》和类似的东西,归总说来,在技巧娴熟的大师手里是无足轻重的,只是为他们完成优秀的艺术作品提供机会而已。但是为什么声乐就不能像器乐一样形成一种伟大的、严肃的体裁呢?它的演出为什么不应受到那些浅薄的观众的同样尊敬呢,就像他们听一个交响乐团演奏一部交响曲时被要求的那样?人的声音是美的。是啊,它甚至是一件比交响乐团中任何一件乐器都远为漂亮和远为高贵的发声器官。难道它不能像乐器一样地单独地运用吗?那该会获得什么样的全新效果呵;人的声音按其与乐器特性全然不同的性格会表现得格外突出。它能产生最丰富多彩的东西。”

    

说到这里贝多芬像是喘不过气来,他停了片刻。随后他轻微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然要解决这个任务,会碰到一些难题;要想唱,可需要唱词呵。有谁能够把诗写成集各种因素之大成的唱词呢?唱词在这项任务中是薄弱的环节。不久您会听到我的一部新的作品①,它会使您想起我现在讲的这一切。这是一部合唱交响曲。我提醒您注意,我在选择歌词时所遇到的困难是多么巨大呵。最后我决定用我们席勒的那首美妙的颂歌《致欢乐》;无论怎么说这是一首高贵的、庄严的诗,尽管如此,在这种情况下不能不说世界上的诗章相差甚远哪。”


①指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响曲。


贝多芬本人指点我去充分理解他的那部最后的伟大的交响曲,这份幸福直到今天我都几乎无法表述出来;这部交响曲那时候至多不过是刚刚完成,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对他给予我的这种少有的器重表达了我最衷心的感激。与此同时,他把他的这部伟大的新交响曲即将问世的消息告诉了我,我不禁惊喜得热泪盈眶了。

    

贝多芬像似觉察到我的激动。他微笑地望着我,说道:“如果我的新作品遭到非难,您能为我辩护了。记住我说的话:聪明人会把我当成疯子的。可您看得很清楚,R先生,尽管我够不幸的了,我现在却还不是个疯子。他们要求我去写他们所想象的那些,这很美也很好;可他们却不考虑,我这个可怜的聋子得有我自己的思想呵,除了写我所感受到的,我不可能去谱写别的什么呵。我想不出也感受不到他们那些美好的事情,”他嘲讽地补充说,“这正是我的不幸!”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速地小步走动着。我深受感动,也站了起来;我发觉我在发抖。无论是通过表情还是通过书写,我不可能把谈话继续下去。我理解到,现在我的访问已到了给大师增加烦恼的地步。我意识到我应当表达我满怀深情的感激和告别之意;我拿起我的帽子,走到贝多芬的面前,使他从我的目光中理解到我准备告辞。

    

他懂得了我的意思。“您要走?”他问道,“您在维也纳还要呆一段时间吗?

    

我在纸上写道,我这次旅行除了认识他之外,没有别的目的;由于他对我的看重,给我这样一次异乎寻常的款待,我太幸福了,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明天我就要回故乡去。

    

他微笑着说:“您在给我的信中写到您是用什么方法筹到这笔旅费的。您应当留在维也纳,写加洛普舞曲,这儿这种货色可值钱哪。”

    

我向他解释说,我那是无路可走,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一种类似的牺牲能为我带来益处。

    

“如果我写加洛普舞曲,”他回答说,“我这个老傻瓜也能过得更舒服些;像我现在搞的这些东西,不会使我的日子好转的。一路顺风。”他接着说,“不要忘记我,在身处逆境时要想到我!”

    

我满含泪水,准备告别,他又对我喊道:“停停!我们还得来打发这个英国音乐家!来看看,这个叉该打在什么地方!”

    

随即他拿起不列颠人的音乐本子,微笑着快速地一览而过;之后他小心地把它阖上,包上一张纸,拿起一支粗的鹅毛笔,在整个包皮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然后把它递给我,说道:“请您把这部杰作还给那个幸运的人!他是一头驴,但我还是羡慕他那对长耳朵!再见吧,我亲爱的朋友!”

    

他向我告别。我激动地离开了他的房间,离开了他的住宅。

    

在旅馆的庭院我遇见英国人的仆人,他正在旅行车里整理他主人的箱子。英国人也达到了他的目的;我得承认,这个人有一种韧性。我迅速回到我的房间,整点行装,准备明天徒步登程返里。当我在英国人的那部作品的包皮上看到那个十字时,我忍俊不禁。但不管怎样,这十字也是贝多芬的一个纪念,我不想把这份恩宠给予我朝圣之行中的这个可恶的魔鬼。很快我就打定主意。我把包皮拿下,找出我的一份加洛普乐谱,把它封上。我让人把这部曲子退给英国人,把包皮留了下来。我附上一封短函,告诉他,贝多芬很羡慕他,并说他不知道十字该打在什么地方。

    

当我离开旅馆时,我看到我的这位同行伙伴进入了车厢。


“再见!”他朝我喊道,“您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认识贝多芬先生,使我太高兴了。您要同我一道去意大利吗?”

    

“您到那里做什么?”我问道。

    

“我要去认识罗西尼先生①,他是一位非常有名的作曲家。”


①乔·安·罗西尼(G.A.Rossini, 1792—1868):意大利著名歌剧作曲家。

    

“一路平安!”我喊道,“我认识了贝多芬,我一生就足够了!”

    

我们分手了。我还对贝多芬的住宅投去一瞥敬羡的目光,然后向北方走去,心灵中充溢着祟高的、纯真的感情。

                                           

选自《贝多芬论(译文集)》,唯民编,人民音乐出版社,1991


预读/校对:李冉、Chi-yung、zzj、陈涛、梓悦、Turquoise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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