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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荐|焦元溥:傅聪谈萧邦

2017-01-02 焦元溥 黄灿然小站




萧邦二百年诞辰音乐会


焦元溥:您即将于3月1日,萧邦两百岁诞辰当天在台湾举行全场萧邦独奏会,可否请您谈谈这次的曲目设计?


傅聪:这个独奏会很简单,上半场是早期作品,下半场是晚期,音乐会以早期波兰舞曲开头,以萧邦最后作品之一的《幻想—波兰舞曲》结尾,上下半场都有夜曲和马厝卡舞曲,给听众一个对照,听听最年轻和最晚期的萧邦,中间是什么关系。


焦元溥:您以前为SONY唱片录过许多萧邦作品,就包括这样一张早晚对照。萧邦早期小曲一般演奏家都兴趣缺缺,被您一弹却成为深刻隽永的杰作。


傅聪:我觉得萧邦早期作品中有很多很有趣的东西。所有大作曲家几乎都一样,早期作品几乎都包含了后来作品的种子。像我这次要弹的萧邦《送葬进行曲》,是他十七岁还在学校里的作品,但我总觉得这个作品很像白辽士,尤其是音乐中的肃杀和高傲之气,非常特别。而我们后来也真的可以感受到萧邦和白辽士的互为关系。比方说白辽士《凯旋与葬仪交响曲》(Symphonie funèbre et triomphale)和萧邦《幻想曲》就颇有相似之处,而我这次要弹的萧邦《船歌》,和白辽士歌剧《特洛伊人》(Les Troyens)中的爱情二重唱也可说是互为关系:两者都是船歌,调性也相同;白辽士是降G大调,萧邦是升F大调,基本上是一样。而且萧邦《船歌》其实也是一段二重唱。大家可以比较听听。


焦元溥:很多人认为萧邦是原创但孤立的天才。他影响了同时代所有的人,却不受同侪影响。


傅聪:萧邦还是受到非常多人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那么说,而且对其他作曲家几乎没有一句好话。比方说他讨厌贝多芬,但你还是可以听到贝多芬对萧邦的影响。萧邦是非常敏感的大艺术家,他一定会吸收其他创作,而且是无时无刻不在生活中吸收,只是他始终以极为原创的方式表现,写出来就成为自己的作品,所以那些影响都不明显,但我们不能就说影响不存在。


焦元溥:在音乐史上,谁能说继承了萧邦的钢琴与音乐艺术?


傅聪:我觉得萧邦之后只有德布西,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而且德布西在萧邦的基础之上创造出另一个世界。除此之外,萧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就只有一个萧邦。



神秘的萧邦马厝卡


焦元溥:您这次选了三组马厝卡演奏,您也是罕见的马厝卡大师,请您谈谈这奇特迷人的曲类。


傅聪:萧邦一生写最多的作品就是马厝卡,将近六十首,等于是他的日记。马厝卡是萧邦最内在的精神,是他最本能、最个人、心灵最深处的作品。而且萧邦把节奏和表情完全融合为一,这也就是为何基本上斯拉夫人比较容易理解萧邦,因为这里面有民族和语言的天性。我虽然不是斯拉夫人,可是我有萧邦的感受,对马厝卡节奏有非常强烈的感觉。如果没有这种感觉,不能感受到萧邦作品中音乐和节奏已经完全统一,成为另一种特殊艺术,那么就抓不住萧邦的灵魂,也自然弹不好萧邦。


焦元溥:同是斯拉夫人的俄国,其钢琴学派就对马厝卡非常重视,我访问过的俄国钢琴家也对您推崇备至。


傅聪:对俄国人而言,一位钢琴家能弹马厝卡,那才是最高的成就。马厝卡在钢琴音乐艺术中是一个特殊领域,很少有艺术家能够表现得好,而且他们非常追求马厝卡的表现。无论是老一辈的霍洛维兹,或是年轻一辈,都是一样,都把马厝卡当成至为重要的钢琴极致艺术。


焦元溥:每个人都渴望能弹好马厝卡,都努力追求,却都抓不住马厝卡。


傅聪:所以俄国人觉得马厝卡很神秘,事实上也的确很神秘。有些人说应该看波兰人跳马厝卡,以为这样就可以体会。我可以说这是没有用的。因为萧邦马厝卡并不是单纯的舞蹈。虽然其中可能某一段特别具有民俗音乐特质,但那也只是一小段,性格也都很特殊,不是真的能让人打着拍子来跳舞。而且萧邦马厝卡曲中变化无穷,混合各种节奏。一般不是说马厝卡舞曲可分成马厝尔(Mazur)、欧别列克(Oberk)和库加维亚克(Kujawiak)这三种吗?但萧邦每一首马厝卡中都包括这三种中的几种,节奏千变万化,根本是舞蹈的神话,已经升华到另一个境界。所以如果演奏者不能够从心里掌握马厝卡的微妙,那么无论再怎么弹,再怎么看人跳舞,还是没有用的。


焦元溥:马厝卡能够教吗?


傅聪:除非已经心领神会,自己心里已经感受到马厝卡,不然我再怎么解释都没用。我教马厝卡真的教得很辛苦;许多人和我上课学萧邦,他们弹其他作品都还可以,一到马厝卡就全军覆没。以前有过马厝卡还学得不错的,过了一段时间再弹给我听,完了,又不行了,只能重新来过。所以这表示模仿只能暂时解决问题,演奏者还是要从心里面去感受才行。



只可意会 不能言传


焦元溥:其实马厝卡在萧邦作品中到处可见,只是许多人无法察觉。


傅聪:萧邦作品中有些段落虽是马厝卡,但不是很明显,所以的确比较难察觉。可是很多其实是很明显的马厝卡,一般人仍然看不出来。像《第二号钢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诙谐曲,开头常被人弹得很快,但那其实是马厝卡!谱上第一拍和第三拍同样都是重拍,就是明确的马厝卡节奏。而且萧邦这样写第二乐章,背后有他深刻的涵义:马厝卡舞曲代表波兰土地,和代表贵族的波兰舞曲不同。这曲第一乐章是那样轰轰烈烈地结尾,非常悲剧性,音乐写到这样已是“同归于尽”,基本上已结束了。但第二乐章接了马厝卡,这就是非常波兰精神的写法──虽然同归于尽,却是永不妥协,还要继续反抗!这是萧邦用马厝卡节奏的意义。如你所说,萧邦作品中无处不见马厝卡,而他用最多的就是马厝卡和圆舞曲。这个第二乐章中段,就是圆舞曲,音乐是相当抒情的性格。钢琴家若是掌握不好这种节奏性格,那么第二乐章就变得一点意义都没有,只是手指技巧罢了。


焦元溥:萧邦作品中还有哪些是一般人未能发现,但其实是马厝卡的乐段?


傅聪:这样的例子很多。像《前奏曲》中第七首和第十首,其实是很明显的马厝卡;《第一号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开头,也是马厝卡──你听那在第三拍的重音,还有后面的重音和分句,不是非常明显的马厝卡吗!许多指挥不懂这段旋律,指挥得像是进行曲──错了,那不是进行曲,而是舞曲,而且是恢宏大气,非常有性格的舞曲!曲子从头到尾,都有这种隐藏的舞曲节奏感。如果能掌握这种感觉,那么对整个曲子的理解就会截然不同。一般人弹这个第一乐章,一半像夜曲,一半像练习曲,要不是慢的,要不就是快的──这是完全错误呀!不管是快的或是慢的,里面都要有马厝卡,都要有舞蹈节奏!


焦元溥:所以钢琴家演奏此曲也不能太快,不然无法表现舞蹈韵律。


傅聪:其实萧邦在谱上根本就没有写要换速度,都是要回到原速。钢琴家如果要维持速度稳定,根本就不应该快!



绝代天才 特殊灵魂


焦元溥:可惜绝大部分钢琴家都不是这样弹的。我想这或许也就是为何大家都爱萧邦,大家都弹萧邦,能弹好萧邦的人却那么少的原因。


傅聪:萧邦本来就是如此。很少人可以把萧邦“学”好,几乎都是天生就要有演奏萧邦的气质和感受,马厝卡更是如此。因为萧邦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曲家,一个非常特殊的灵魂。李斯特描写萧邦描写得很好,说他有火山般的热情,无边无际的想象,身体却又如此虚弱──你能够想象萧邦所承受的痛苦吗?他是这样的矛盾混合,内心和躯壳差别如此之大。我们从萧邦乐谱就可以知道他的个性。在谱上常可以看到他连写了三个强奏,或是三个弱奏,是多么强烈的性格呀!像他《船歌》最后几页,在结尾之前谱上写的都是强奏,而且和声变化如同华格纳,甚至比华格纳还要华格纳!很多人说萧邦晚期弹《船歌》,因为身体实在虚弱,所以最后弹成弱音。我想萧邦虽然可以这样作,但他的作曲意图却非如此,绝对不是!


焦元溥:很遗憾,这样多年过去,许多人对萧邦还是有不正确的错误印象,以为他只是写好听旋律的沙龙作曲家。


傅聪:所以我最恨的就是“萧邦式”(Chopinesque)的萧邦,那种轻飘飘、虚无缥缈的萧邦。当然萧邦有虚无缥缈的一面,但那只是一面,萧邦也有非常宏伟的一面,他的音乐世界是多么广大呀!即使是萧邦《夜曲》,每一曲都不一样,内容丰富无比。像是作品27的《两首夜曲》,第一首升c小调是非常深沉恐怖的作品,音乐彷佛从苍茫深海、漆黑暗夜里来,但第二首降D大调就是皎洁光亮的明月之夜。两首放在一起,意境完全不同。第二首因为好听,许多人拿来单独演奏,却弹得矫揉做作,莫名其妙地感伤──我最讨厌感伤的萧邦,完全不能忍受!萧邦一点都不感伤!他至少是像李后主那样,音乐是“以血泪书着”,绝对不小家子气!


焦元溥:您提到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萧邦出版作品中的对应关系。波兰国家版乐谱校订者艾基尔(Jan Ekier)就曾分析马厝卡中的调性与脉络,认为马厝卡应该成组演奏,而您这次曲目也是如此安排。


傅聪:我一直都是如此。当然不是说马厝卡就不能分开来弹。萧邦的作品都是说故事,一组马厝卡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一首则是故事的一部分。至于那是什么故事,就要看演奏者有没有说故事的本领了。


焦元溥:不过您的最新录音,以萧邦时代的钢琴所录制的马厝卡,却没有成组演奏,这是为什么?


傅聪:波兰本来希望我录萧邦马厝卡全集,但一定要用1848年复原钢琴来弹。那架钢琴非常难弹,很难立即掌握。我最后录了四十多首,有些很好,我就说那你们自己去选吧!所以这个录音中的马厝卡就没有成组出现。然后制作人决定用他们觉得合理的方式来编排,所以那顺序并不是我设计的。不过我必须说他们的安排还满合理,听起来很顺,是有意思的录音。


焦元溥:您用萧邦时期的钢琴演奏,有没有特别心得?


傅聪:用那时候的钢琴弹,声音就像是达文西的素描,比较朴素,但朴素中可以指示色彩,所以这种朴素也很有味道。现代钢琴的色彩当然丰富很多,若能找到好琴会非常理想。可是今日钢琴多半真是“钢”琴,声音愈来愈硬,愈来愈难听,完全为了大音量和快速而设计,愈来愈像是打击乐器。德布西说他追求的钢琴声音是“没有琴槌的声音”,萧邦其实也是如此,现在却反其道而行。钢琴演奏是要追求“艺术化”而非“技术化”,而其艺术在于如何弹出美丽的声音,而不是快和大声。钢琴声音其实该是“摸”出来的,而不是“打”出来的,这就是为何我们说“触键”(touch)而不是击键。最好的钢琴其实在二次大战之前,特别是两次大战中间的琴。你听柯尔托(Alfred Cortot)和许纳伯(Artur Schnabel)的录音,他们的钢琴才真是好。



从李后主到李商隐──晚期萧邦的音乐世界


焦元溥:您这次要演奏萧邦最后一组,作品63的《三首马厝卡》。我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这组作品,音乐是那样模棱两可,篇幅和先前作品相比也大幅缩减。


傅聪:那真是非常困难的作品,第一首尤其难弹。萧邦晚期身体状况很不好,写得非常少,他是能够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像有些作曲家刻意要留下什么“最后的话”。我觉得早期萧邦反而更加是李后主;到了后期,他的意境反而变成李商隐了。有一次我和大提琴家托泰里耶(Paul Tortelier)讨论,他就表示他喜欢中期的贝多芬胜过晚期。“就像一棵树,壮年的时候你随便割一刀,树汁就会流出来。”我明白托泰里耶说的。早期萧邦也是如此,满溢源源不绝的清新,但后期就不是这样。他经历那么多人世沧桑,感受已经完全不同。像这次要弹的,作品62《两首夜曲》中的第二首,也是萧邦最后的夜曲,乐曲最后那真的是“泪眼望花”──他已经是用“泪眼”去看,和早期完全不一样了。


焦元溥:或许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萧邦晚期作品的原因,甚至有人认为那是灵感缺乏。


傅聪:李斯特就不理解《幻想—波兰舞曲》,不知道萧邦在写什么。其实别说萧邦那个时代不理解,到二十世纪,甚至到今天,都有人不能理解。连大钢琴家安妮‧费雪(Annie Fischer)都对我说过她无法理解《幻想—波兰舞曲》。不过今年萧邦大赛规定参赛者都要弹《幻想—波兰舞曲》,这可是极大的挑战呀!


焦元溥:但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是因为乐曲结构吗?


傅聪:这有很多层面。萧邦作品都有很好的结构,但愈到后期,结构就愈流动,当然也就愈不明显。钢琴家既要表现音乐的流动性,又要维持大的架构,确实不容易。此外那个意境也不容易了解。这就是为何我说晚期萧邦像李商隐,因为那些作品要说的是非常幽微、非常含蓄、极为深刻但又极为隐密的情感,是非常暧昧不明的世界。


焦元溥:您以李商隐比喻晚期萧邦,我觉得真是再好不过。小时候不懂他诗中的暧昧,印象最深的倒是文字功力。像《马嵬》中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那时看了觉得唐代要是有对联比赛,他大概是冠军。而高超精致的写作技巧,其实也正是萧邦晚期笔法。他在三十二岁以后的作品愈来愈对位化,作曲技巧愈来愈复杂,往往被称为是用脑多过用手指的创作。您怎么看如此变化?


傅聪:萧邦和莫札特一样,愈到后期愈受巴赫影响。而我觉得萧邦之所以会钻研对位法,并且在晚期大量以对位方式写作,这是因为对位可以表现更深刻的思考,就等于绘画中的线条和色彩更加丰富。早期作品像是用很吸引人的一种明显色彩来创作,后期则错综复杂,音乐里同时要说很多感觉,而且是很多不同的感觉,酸甜苦辣全都混在一起。所以晚期萧邦真的是难弹,背谱更不容易:不是音符难记,而是每一个声部都有作用,都有代表的意义,而那意义太复杂了。比如说晚期马厝卡中的左手,那不止是伴奏而已,其中隐然暗藏旋律。看起来不是很明显的对位,可是对位却又都在那里。真是难呀!


焦元溥:今年是萧邦二百岁诞辰年,您想必特别忙碌。


傅聪:真是忙到不得闲呀!除了演奏会之外,波兰7月份办了学术研讨会,特别请我去讲,希望能好好讨论出一些成果。今年5、6月的伊莉莎白大赛和10月的萧邦大赛,我都是评审,也占去很多时间。


焦元溥:您在1985年担任过萧邦大赛评审,之后就再也不愿去评萧邦大赛,为何今年改变想法了?


傅聪:因为今年萧邦大赛是由波兰议会通过的新委员会和学院举办,和旧的完全不同。他们请来许多演奏家,把很多不学无术,在比赛搞政治的人都赶了出去。我想这次萧邦大赛应该和以前会有很大不同,我很期待这个新开始。


焦元溥:祝福您身体健康,我们都期待听到您的演奏!


选自《听见萧邦》,焦元溥著,联经出版公司,2010


预读/校对:蔚宇、zzj、Turquoise、陶雅婷、陈涛、梓悦、俱言、文喜、Ms.H

整理:Turquoise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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