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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黄灿然译《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出版

黄灿然 黄灿然小站 2021-07-02

《死亡赋格:保罗·策兰诗精选》

保罗·策兰-著

黄灿然-译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1月




风景

你们高耸的白杨树──大地上的人类!
你们幸福的黑池塘──你们向他们映照死亡!

我看见你,姐妹,站在这片辉光中。


用一把会变换的钥匙

用一把会变换的钥匙
你打开那屋子,它里面
飘扬着那未说出的事物的雪。
你选择什么钥匙总是
取决于从你的眼睛或你的嘴巴或你的耳朵
冒出的鲜血。

你变换那钥匙,也就变换那个
可自由地跟雪花一起飘扬的词。
什么雪球将围绕那个词而形成
取决于那拒绝你的风。


无论你搬起哪块石头

无论你搬起哪块石头──
你都是在暴露
那些需要石头保护的人:
赤裸,
现在他们又重新开始纠缠。

无论你砍伐哪棵树──
你都是在构造又可以
把灵魂留住的床架,
仿佛这永世也
不颤抖
一下。

无论你说出哪个词──
你都应该感谢
毁灭。


我们读过的

我们读过的
那句关于进入深度的话。
自那以后,很多年、很多话过去了。
我们还是那样。

你知道,空间无穷尽,
你知道,你不需要飞,
你知道,你眼睛里所铭刻的
深化了我们的深度。


赞美诗

无人再用泥土和黏土捏出我们,
无人给我们的尘土驱魔。
无人。

赞美你的名字,无人。
为了你
我们将开花。
朝着
你。

我们曾经是,
现在是,仍将是
什么也不是,开着花:
那什么也不是──,那
无人的玫瑰。

带着
我们那灵魂明亮的雌芯,
我们那天空荒废的雄芯,
我们那被我们
在,啊在
荆棘之上歌唱的深紫色词染红了的
花冠。


你可以放心地

你可以放心地
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阔步穿过夏天
与那棵桑树肩并肩,
它最年轻的叶子
就尖叫。


棉线太阳

棉线太阳们
在暗灰色荒野上空。
一种
树般高的思想
调节成光之高音:在那 
人类的彼岸仍有歌
等待被唱。 


当白色袭击我们

当白色袭击我们,在夜晚;
当从布施壶流出的
多于水;
当皮开肉绽的膝盖
向那奉献仪式的钟声作出这个暗示:
飞呀!──

那时
我仍然是
完整的。


谬见深处那一盎司真理

谬见深处那一盎司真理:

两个秤盘
滚动
经过它,两个
一起,对话。

奋力升至心的高度,
规律赢了,
儿子。


在这个将被结结巴巴重复一遍的世界

在这个将被结结巴巴重复一遍的世界,
我将是
一个客人,一个从墙上滴淌而下
再被伤口舔起的
名字。


对着黑夜的秩序

对着黑夜的秩序,
备受骑压,备受
滑行,备受
雷雨蹂躏,

未被
歌唱,未被
动摇,未被
扭曲,并且
竖立在迷乱帐篷前,

灵魂长胡子,眼睛
生冰雹的白砾石
结结巴巴者。


①费尔斯蒂纳等论者认为,这首诗可视为策兰的自画像。策兰似乎在嘲笑自己企图以诗歌来表达黑夜王国并遭受随之而来的跌跌撞撞和结结巴巴的后果。


译后记

我分别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从英文转译保罗·策兰的诗,总共约60首,后来民间机构“副本”替我出了一本小册子《保罗·策兰诗三十三首》,只在几个朋友中传阅。今年初,方雨辰女士拟出版我译的策兰。我原本只打算补译十来首,但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也不感到累。几个月下来,结果便是这本有将近180首诗的策兰诗选。

策兰诗歌的英译,可以说非常幸运。比较早和影响比较大的是迈克尔·汉布格尔的《保罗·策兰诗选》。汉布格尔是德裔英语诗人和翻译家,他的译诗不但准确而且非常耐读,这使得他成为我心目中诗人翻译家的典范之一。我相信正是他的成就和影响,带动了后来的策兰英译者。汉布格尔还与策兰本人有交往。

另一个是策兰研究者约翰·费尔斯蒂纳,他的著作《保罗·策兰:诗人、幸存者、犹太人》对策兰诗歌做了深入的研究,对策兰在英语世界和在国际上的进一步传播做了很大的贡献。之后,他又出版了《保罗·策兰诗文选》,这个译本同样产生较大的影响。

与此同时,诗人和精通多种语言的翻译家皮埃尔·约里斯除了编辑一个流传较广的《策兰选本》外,还有系统地翻译策兰的诗,已出版《换气到时间庄园:策兰后期诗合集》,即将出版《记忆玫瑰到门槛语言:策兰早期诗合集》──就是说,他翻译策兰诗全集。

以上三家都极为重视准确性。汉布格尔译本准确性和可读性兼顾,最为“有味”。约里斯往精确性方向大胆探索,比如说策兰常常利用德语的特点,新造词语或把不同词语合在一起产生新意和歧义,而约里斯则尝试在英译里复制。费尔斯蒂纳的译本刚好与他的学者身份相符,谨慎而稳健。

再就是女诗人希瑟·麦克休与尼古拉·波波夫的合译本《喉塞音:保罗·策兰诗101首》。麦克休以前译过法国诗人福兰的诗选,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她的策兰可读性很高,但相对于其他三家,她的“自由度”也比较高。

汉布格尔之后,三家除了约里斯的全译本外,在篇目的选择上都尽量避免重复其他译本已有的。例如约里斯编选的《策兰选本》,就没有收录汉布格尔、费尔斯蒂纳和麦克休的翻译,而是选更早或最早的,现已绝版的,例如杰罗姆·罗滕贝格等人的策兰英译,加上他自己的翻译,而且该选本的篇目也是尽量避免重复其他译本已有的。但是,完全避免又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的,所以各个译本的篇目又都不可避免地会有相当一部分重复。而这对我来说,就变得极其有利。我常常是先根据汉布格尔的译本翻译,再拿其他译本做校对;或先根据某个译本,再拿其他译本做校对,有疑问时查德汉词典,查各种英文研究著作的解读,也参考孟明翻译的繁体字版《策兰诗选》,以及利用谷歌的翻译来检查某首诗的“原始”内容。

除了以上译本外,我还参考了伊恩·费尔利翻译的策兰诗集《棉线太阳》和《雪之部分》,凯瑟琳·沃什伯恩与玛格丽特·吉勒明翻译的策兰《后期诗》,以及女诗人安妮·卡森的研究著作《未丧失之物的节约》里的引诗。

费尔斯蒂纳在《诗文选》导言里提到,他认识策兰遗孀吉塞勒不久,曾问她:“你丈夫的很多诗是不是都源自他自己的经验?”吉塞勒回答说:“百分之百。”但是,如果他向她询问策兰的生活,她却总是敦促他严格地专注于策兰的著作。我想,这是理解策兰的关键。深信策兰的诗源自他的经验,但不可拿他的生活来解释他的诗,或试图通过他的生活来理解他的诗。所以,我随机在某些诗后附上的“注释”,读者不要把它们视为对诗的注释,而仅仅视为“诗外的评论”。

我在翻译策兰时,除了力求准确外,还比较注意他的句子结构,尤其是他不少诗、诗节或诗句是一气呵成的,在中译里体现为绵延不绝的长句,希望读者能在耐心阅读中得到音乐上的回报。特别要提一提《对着黑夜的秩序》,它一句到底,但可以有两种读法。一种是读成“对着黑夜的秩序(的,是那)备受……的白砾石(这个)结结巴巴者”,反过来说,就是“备受……的白砾石(这个)结结巴巴者”对着“黑夜的秩序”,括号是我补充的。另一种是读成:对着“备受……蹂躏”的“黑夜的秩序”的,是那“未被歌唱……的白砾石结结巴巴者”,反过来就是“未被歌唱……的白砾石结结巴巴者”对着“备受……蹂躏”的“黑夜的秩序”。这首诗,被视为策兰的自画像。

而这段话,则是策兰的自白:“在众多丧失中伸手可及的、近身的未丧失之物,这唯一保留的东西:语言。是的,这东西,语言,终究还是保留下来,未被丧失。但它必须经受它自己的回答的丧失,必须经受可怕的哑默,必须经受带来死亡的谈话的千重黑暗。它经受而没有为发生过的事情说什么,然而它经受这发生的过程。经受并得以重见光明,被这一切‘丰富’。在那些年间和在那些年后,我试图用这语言写诗:为了说出来,为了确定我的方向,为了认清我在哪里,我往哪里去,为了勾画我的现实。”

译者,2020年11月19日,深圳洞背村


相关链接:
伟大的诗 |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黄灿然 译)
新九叶之友|黄灿然译策兰诗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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