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词：我用双手捧起父亲

原创 2017-06-16 陈词文学沙龙

作者简介：陈词，本名陈驰。辽宁广播电视台电视剧编剧、制片人。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散文集、诗集《读懂一个梦》（上海人民出版社）等20部，电影文学剧本《鸟声依依》（中国电影出版社）一部。编剧兼制片影视剧百部（集），19集电视连续剧《凤凰起舞》（编剧、执行制片人）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散文《悄悄流过》获冰心儿童文学奖。电影剧本《鸟声依依》获上海全国剧本征集第二名，2007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延安文艺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用双手捧起父亲

（散文诗五章）

文 / 陈词

一

面对光，捧着父亲的我眯起眼，面对壁墙上变薄的他，呆呆的一瞬见证长生。圆桌上油画两只苹果，果皮的甜，父亲乐而接受，他吃过为数不多颗苹果，不会削皮。

苹果夺来一束光，演出野外的太阳，父亲像睡进苹果，盖上薄墙，发那么多的光，父爱之光，能就照亮西去的路程。我趁人不备将苹果三下五除二吃掉，像父亲给的，然后我使劲呼出这甜这光这胆敢迈出门槛的双脚，嘴角咧着你是一颗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苹果在我的胃里复圆，踩着升起一杆子高的太阳滚动，滚出我一眼的火，烧干心水。

光快点走，别挡道。好让我把捧着的父亲放进花车。那一瓣瓣是我用眼框里的泉换的，指派喜鹊去打前站，早已出发，把星群飞成婴儿的摇篮，父亲我放下你，瞧好你，一路上杂树生花，从龙首山到辽河苹果排成雁列，低云采撷。

走吧父亲，披光挂果。绿洲有喝的，大地有吃的，风把最好听的吹给你听，吹开眼前那道世界，那个地方，叫天堂。

我双手捧着父亲，眼睛喊叫：走了。

二

走了。走好。来得顺产走得自然我的父亲我愿。自然之子被收于天地，辽河大大浪，你那小小笑父亲。我双腿低过双手，父亲我仰视你，你双手把我捧进星月。我给我一条浪里白条的命，我冲浪我点燃渔火唱船歌，我亮出铜臂扯高三角帆，依呀乌篷牵岸美娇娥。因我你得到生，因我你直起腰板掌舵，弯曲双眉思考。低下我看到你身后背景，鱼苗吐泡，麦田燃烧，岸边的女孩浣衣，山上的男孩攀崖。又一组婚嫁，新娘哭嘴笑眼，压高屁股下的梦轿。直身遮不住辽河沸腾，麦穗飘香。父亲我看见一棵树，树叶把太阳分成糖纸发给我。

糖纸掉进辽河，麦穗渐褪金色。父亲每天只能来一次辽河，掉光的牙比渔歌耐磨，当唱不出回音，就一次次拉长长堤，走遍红碱草，没能找到那件花衣，掉头城市，在拐角，把当保姆的山楂树连根带梢拔回。临进家门，母亲让父亲把当年那件父亲送的披巾打一个结时，父亲看清自己的苍老。

父亲更勤奋地喊河。河鸥醒了，飞来，复又被父亲挥去，已不是当年那一只只。回过头，看见另一艘孤独，父亲则像单顶鹤那样翩翩起舞，辽河慢慢漂白记忆，漂白一对白鸢。父母手拉手闭着眼，摸回家，仅藏的木凳轮流坐下休整，当木凳画满年轮，父母变成孩子。

一年等于一日，天总要亮，当悲悯把我父亲带出门，家的山水即刻尘埃落定，谁依门而睡发出呓语：山楂山楂别给了，我牙酸了。别走，我开门。开门。

静静一声，吱嘎。

三

我双手捧着父亲，放下，父亲低头摆橹，一河碧波如儿女清唱。撒网网花裙，撒网网孩子手扯衣襟上学堂。很软的石头路，很硬的书包把屁股奏响童年。走街的糖葫芦，串巷的苞谷花把麻雀甜得没着没落，把我们融成父亲嘴角的露珠。我们知栖息懂甜嘴，仅忘却父亲弯弯的枝。父亲仰脸撒网，低头捡鱼。父亲眼花了，看见网里的鱼在儿女的嘴角游乐。小牙吃银鱼吃白了，能一直让爱情笑。打鱼的钓鱼的看小人书的，辽河某湾，呼星唤月称童话也好，茅屋一座，王子公主各一枚，母一棵烟，父一口酒。此生百年，不，最好过百。

守着船，仓中鱼，父亲把命锁进网眼。把酒红的眼，一颗一颗跟拂晓的星对擦，太阳出来了，父亲的帐单又进一笔，腰的某一节，不买帐地爆一个音。

我双手捧着父亲，我的双手过于肥，父亲犹瘦。所以门早已被敲响，总是我抬头看眼窗，低头看眼门，复低头睡去。门外汉躲雨，或雪，很老，但失恋，所以很可怜。像我，真该，开门，迎迎，不关。我把脸贴给父亲，双眼求助于茫茫辽河。

四

我双手捧起父亲，我的力量在哪儿，要不是回家，父亲的手可否拎得动网。我怎样的空，能给家一张不空的满网。像辽河给我一记耳光，响在父亲的脸上，我的父亲跟我说，我们要记住辽河。趁脸热趁打过来的巴掌不含霸权，趁这张大巴掌掌面上的掌纹，一是一，二是二，红嘴唇为什么红，能织网的就有酒喝。敢于把自己半生投进辽河的，冒出头为什么不能娶一方美妻。父亲总是这样给我讲故事，我听得眼睁不开了，最后一眼看到的父亲，大腿像鹤伸开，大眼像酒迷蒙，大嘴像鱼一样张开，渴望我唤父亲的乳名。谁都想回到小时候，小时候所有的手都乱抓，万一抓到梦。我发现父亲从梦缝逃了，喝了小烧，挂了悬网，套了野兔，吸了好烟。回来了，母亲空空的呼吸把父亲一口气吹灭。

我张开掌纹，发现父亲带着酒劲在开拓。我听到吹牛，辽河一滴水、一棵草、一条鱼、一只野兔，皆在其掌中握。握住的仅忏悔仅养着才活，父亲我双手放下，放下的，不会有其他。有的，油画油了，国画画了，版画版了，我要的是素描，带着所有的技艺，留下失爱的仇恨，但父亲说，我不走，你的仇恨怎样游荡。

父亲我用一只笔把你画成沉浮。你爱的我爱，你养过一群红鲤，我有赤色的饮料。走吧父亲，你要快误了辽河入海的钟点啦，我替你擦去脸上所有的灰，你不要打算再开口啦，你见着母亲就带个好吧，说，我控制得挺好，儿是儿，孙是孙，辽河我们每年都游。我双手捧着父亲，我的手掌心许多神仙考究，如此多的亲人捧起我，让我们一起走过，谁应和谁的心口。

五

大风吹雪，说冷就冷了。所有的美好来不及珍惜及鉴定。好的，快捧起来像花就开在眼前。放下即为父亲睡眠的永久之事，儿子的手心空留一条苍茫辽河。岸上会有什么重演，梦床在，急切在融化春季。我把放下的父亲，仰视为珠峰。像亲历一年四季的轮换。把父亲的脊梁抬上山，约等于把心放进一步步攀岩。慢了快了皆在心，我的嗓门灌满哭泣，嘴里却唱出父亲最爱听的大路歌。哼哟嘿哟吗哼哼嗨。留下的永远是爱，就假如我捧不起父亲又肯捧起谁。父亲我们离得多远，仅相隔一个字，欠一次搂抱。雪来了，开过花即走，让我捧起父亲看见不远处的母亲，在山那边遥望。用最重的眼神轻判一群送父亲的脚步（来吧我已深埋地底，渴望一眼泉）。雪山的花，清凉耐赏。一对背影会挽圆一缕清香。来吧料想到归去来兮在此刻，我深情的一跪双腿并拢。被交接的父亲会否发出解脱的叹息。上山的路，父亲眺望够久，一直到曙色眨眼，满头的雪在烧。多热的热够翻山越岭。多厚的雪能盖上天大地大。我把捧起的父亲放下，墓穴亲手把一块蒙脸的手帕赠予。谁为父亲擦泪，无有空洞的回音，母亲在密林把身影丢失。父亲我摘下你的假牙，叫你哭一次轻松。父亲低落，埋葬者儿子呆立高处，低头脱帽，绳索依呀呀为生和死松绑。低看父亲身上长高一座山，慢慢地生长，我抓土的双手期待山顶爆出草芽，收割的会有母亲。

雪唱累了，空张着手心，替我挽留。

（2017-6-15父亲节前，父亲啊你儿子的儿子七月就有儿子啦，托你福父亲！）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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