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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马金萍:二娘

2018-05-02 马金萍 文学沙龙

《落花惊梦录》(怀人集)之十四


二    娘

马金萍

   


       二娘是山东人。二娘没有名字。或许二娘是有名字的,嫁给二大爷后,随了男人姓,同辈的称之为二嫂,晚辈的或称之为二婶儿,或称之为二娘,她的真名反倒被人给忽略,我们这些小孩伢子不知道罢了。

       二娘是小脚,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二娘年轻的时候,看一个女孩儿长得是否漂亮,主要看脚,大脚的女孩儿即便脸面长得再好看,也称不上漂亮的。二娘除了有一双小脚,还有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们家跟二娘家的亲戚是怎么论的。我父亲跟二娘的男人——也就是我称之为二大爷的那个男人,都是从关里家闯关东过来的。二大爷姓张。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他是个很高很瘦的山东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常常在夏天的黄昏或冬天风雪迷茫的傍晚,赶着牛车从西边的胡同口慢慢悠悠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二大爷是赶牛车的。

       那时候我还小,在我们戏园子胡同也是个出了名的淘小子。二大爷家住在我家的东院,每当他把牛车拴在他家门口进屋吃饭或喝水,我们便偷偷地把他的牛车赶走。那时候,常常可以看见他站在他们家那个大杂院的门口佯装生气,拖着长长的山东口音喊着我的小名让我把牛车给他赶回来的样子。后来,二大爷就得了一种怪病,住进了医院。到底得的什么病,到现在也搞不清,我只听母亲说,他得的病就是从大腿根往下烂肉,一块一块的烂,后来生生给烂死了。

       那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刚刚开始。

        二大爷死的时候,二娘大概也就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二大爷的死,让年纪轻轻的二娘成了寡妇。而且还是有着三个孩子的寡妇。

       那时候,二娘的大儿子振源,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而他身下的两个妹妹,则更小了。胖丫——二娘的老姑娘,那时候大概才刚刚断奶。二娘就这样开始了她漫长的寡居生涯。

       二娘没有工作,二大爷死后,除了留给他一间半潮湿阴暗的厢房,再就是一屁股饥荒了。二娘领着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生活的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但二娘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嫁再走一家。那时候,我们的那个小县城把女人的改嫁看作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后来二娘就开始卖瓜子,卖冰棍,卖瓜果梨桃来糊口度日,维持生活。但那年头做这样的小生意是不允许的,属于“资本主义”的范畴。“小商小贩,赶快滚蛋”是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的口号。做这种生意,要冒一定风险的。由于二娘家就住在戏园子附近,因此,她做生意最便当的地方就是戏园子门口了。每当天色渐暗,戏园子门口那盏昏黄的门灯亮起来的时候,就能在戏园子门口看见二娘挎着一个破了边的圆柳条筐,转动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扫视着附近是否有戴大盖帽的人,并用沙哑的山东口音低声叫卖瓜子、花生、冰棍的样子。

       由于我家也住在戏园子旁边,所以,我经常能看见那些壮硕的、戴着大盖帽来执法的男人追赶着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小商小贩们的场景。在那些拼命逃跑的小商小贩的队伍里,就有倒动着一双小脚的二娘的身影。

       由于二娘是小脚,跑得慢,经常被那些执法者们给抓获。每当这时候,二娘就会在被打翻了的瓜子筐或冰棍箱前号啕大哭。或诅咒死去的二大爷,或诅咒生活对她的不公。这种场景我经常会看见。二娘每当看见我,立刻就会收敛起哀苦的愁容,和嚎啕的哭声,从那些被打烂了的冰棍箱子或者装瓜果梨桃的筐里捡出一些没有被踩烂的瓜果、冰棍,让我吃。我不吃,二娘就会生气。因为我的母亲总是嘱咐我,不让我要二娘的东西吃。母亲总是说,你二娘寡妇失业的,拉扯着三个孩子不容易,你们千万不能要二娘的东西吃。但二娘总是说,你不要听你妈的,吃吧。直到我把她给我的东西填进嘴里,她那哀伤的面容才会稍稍露出一种慈祥的浅笑。

       二娘虽然穷,但她不是抠搜的女人。那时候,我们家家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辛。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对于穷人家那就是像过关一样啊!想买点瓜子都得算计又算计。但自从二娘卖瓜子之后,每年过年,她都要给我家送瓜子,让我们三十下晚吃。

       过年都得穿新鞋新衣裳,二娘没有钱给孩子买衣裳,就在做小生意之余,到商店扯来几尺布,给三个孩子做。在漫长的冬夜里,就着二十五瓦的灯泡一宿一宿的搓麻绳,纳鞋底。因此,振源跟胖丫他们,每年过年都有新鞋新衣裳穿。

       二娘就是在这种艰辛的生活中,把她的三个孩子都养大了,并供他们读完了他们的学业。给大儿子娶了媳妇,给两个姑娘找了很好的男人。三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归宿。而二娘却在岁月这把刻刀的雕刻下,红颜退去,日渐衰老,除了她的那双小脚愈发小了之外,脸上的皱纹已经把青春残留的那点姿色彻底荡涤干净了。

       后来我就当兵了。

       我当兵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由高潮走向衰微的1968年。当时我正在初中读书,还没有毕业。由于对前途的渺茫,所以就瞒着家里自己悄悄地报名参了军。直到我要随部队出发的前两天,父母才知道。他们除了无奈也只能无奈,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管不了我了。

       接兵部队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回家看望父母。就在我告辞父母要回新兵集中的地方去时,二娘忽然来了。

       二娘进屋后,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直呆呆地看着我,我跟二娘寒暄了几句闲话,刚要往外走,二娘忽然把我的手攥住了,悄悄往我的手里塞了个纸团。我有些奇怪,刚打开,二娘叫着我的小名说,先别看,等出了这个屋子再看。

       我妈和正在跟他们单位头头喝酒的父亲都被二娘的这个举动给弄懵了,他们说,二嫂你搞的什么名堂啊?

       二娘不理他们,只是让我快走。

       我来到外面,打开手中的纸团一看,竟然是十元钱。我知道二娘的钱来之不易,我怎么能要她的钱呢?我急忙返身刚要往屋里走,这时候二娘从屋里出来了,二娘说,傻孩子,别让你妈知道,你妈知道该不让你要了,这是二娘的一点心思,拿着吧。

       我看着那十元钱,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了出来。

       等我从部队复员再回到我们这个小县城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的中期了。二娘更老了,那时候,她的儿子振源以及大女儿都已经结了婚。二娘还在卖冰棍和瓜果梨桃维持生计。不过日子比之先前要好过多了。为了给她的大儿子结婚,二娘还把二大爷留给她的那一间半阴暗潮湿的厢房翻盖了。虽然是土平房,但毕竟是新房啊!

       这时候的二娘更老了,那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更显吃力了。记得我结婚时,二娘把自己打扮得很光鲜,头上戴着花,拿着一块红绸子包裹着的斧头进了我的新房。我不明就里,问二娘是什么意思。二娘很神秘地说,一斧压百祸。等会儿把你媳妇接来,让她盘腿坐上,这叫坐福(斧)。保你们小两口一辈子幸福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二娘似乎又回到了她的年轻时代。是不是我的结婚勾起了她对自己新婚时的回想呢?

       但二娘毕竟是老了。几年之后,有一次,我上江边去游泳。刚走到大桥边,忽然听见有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女人在喊着我的名字,我一看是二娘,拎着一个冰棍箱子正在卖冰棍。我就走过去,二娘拿出一根冰棍就让我吃。我说我不吃。二娘就很生气地说,你长大了,瞧不起你二娘了是不是?我一看二娘真的生气了,只好接过那根冰棍,二娘看着我吃冰棍的样子,由衷地笑了。这时我才发现,二娘脸上那横七竖八的皱纹已经把她那双曾经是那么清澈的眼睛给笼罩得非常灰暗了。

       二娘确实是老了。二娘真正的老是在她给她的小女儿结完婚之后。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小女儿结婚不长时间,她就病倒了,从此就再也没有起来。

       二娘刚开始有病的时候,我曾过到她家去看望过她。那时候,她还能跟我说话唠嗑,神志还是很清醒的。其时,我已经在县创作组供职了,为了体验生活,要经常下乡。一出去就要十天半月。有一次从乡下回来,一进屋母亲就说,你二娘不行了,你赶紧过去看看你二娘吧。于是,我就赶紧去了二娘家。这时候,二娘已经咽气了。

       听母亲说,二娘死的前几天,忽然处于一种极其疯狂的状态,她把自己的衣服脱得光光的,赤身裸体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儿子儿媳姑娘姑爷谁都不敢近前,后来实在不行。我母亲等一些比较亲近的人才把她给按住了。母亲说二娘得了“邪病”。

       对于母亲的说法,我有些不屑。什么是“邪病”啊?二娘就是压抑得太久了,直到生命之火眼看就要熄灭的瞬间,她才把积郁在自己生命过程中的那些属于女人的哀伤爆发释放出来。二娘也曾经是一个有血有肉对生命有着美好憧憬的漂亮女孩。后来,生活的污垢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给吞噬了。在她生命即将陨灭的时候,她能不爆发一下么?

       二娘入殓的时候,当我看见一些人抬着二娘的尸体把她放入棺木里的时候,忽然,我的泪水狂流不止。在她的棺材前面的牌位上,写着她的名字:张王氏。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二娘的名字叫张王氏。

       后来我听说,二娘曾给她的老姑娘胖丫托梦,让她给她扎一个老牛。母亲说,你二娘生前总好洗衣裳,一生积攒了无数的脏水,在那边得需要一个老牛给她喝脏水。于是,胖丫就给她娘扎了一头老牛烧了。从那以后,二娘再没有给她的任何子女拖过梦。

       二娘的一生就这样艰难而又无声无息的走过去了。但不知为什么,随着岁月的尘垢年深日久的堆积,二娘的形象在我这锈蚀的记忆里,却越来越清晰,在许多个无梦难眠的夜晚,我都会看见二娘倒动着一双小脚,含着微笑向我走来……

       我知道,我是该写写二娘了。因此,才有了这篇短文。


2005年6月30日,发表于《夕阳红》2006年第3期



       作者简介:马金萍  男。民族,汉。本名马金平,笔名有马金萍、司马荒原等。吉林扶余人。文革后期毕业于吉林省扶余县第一中学。后因前途渺茫,遂入伍戍边,曾先后在在陆军40军120师360团一连当兵,后被选入360团文艺宣传队,因创作上取得的骄人成绩,两年之后又被调至120师文化工作队,先后任创作员、创作组长。转业后,被分配到吉林省扶余县戏剧创作室,任创作室主任。1991年进入中央戏剧学院高级进修班代职进修,主修戏剧文学、影视文学编剧,同年结业。1992年调到吉林省民间艺术团任编剧、艺术室主任、艺委会主任。系国家一级编剧。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曲艺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二人转艺术家协会理事、二人转艺术研究会秘书长等闲职。马金萍创作的歌词《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孙连梦演唱)、《咱们屯里人》(赵本山、刘德华等演唱)、《老家大东北》(火风演唱)、《东北二人转》(小沈阳、沈春阳演唱)《永远伴随你一生》(阎学晶演唱)《情满西厢》(阎学晶演唱)《蓝河遗恨》(阎学晶演唱)《回杯记》(阎学晶演唱);(《东北人的歌》(王小利演唱)《高粱叶子窄、苞米叶子宽》(衡越演唱)《弹起吉他唱起歌》《努尔哈赤的故乡》《黑土地——生死之吻》《东北大粮仓》(日本、韩国等电视台多次播出)等,在国内外流行歌坛影响巨大。除歌词创作外,他的主要影视作品有:20集电视连续剧《海风吹过的乡村》、三集贺岁片《讨个老婆过大年》之《四喜临门》;10集电视系列剧《缴枪不杀》、电影剧本《镜泊湖的枪声》(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电影剧本《代乡长主政》(广西电影制片厂出品);48集东北风情电视系列剧《拉拉屯风情》;30集电视系列剧《恭喜发财》(与人合作)等;参与策划、创作的影视作品有百集系列剧《北方故事》(吉林电视台);千集网络微喜剧《关东微喜剧》、《荒唐县令》;网络电影《东北赌途》《东北山炮》;东北风情纪录片《关东大喇叭》《龙腾黑土地》等;其中20集电视连续剧《海风吹过的乡村》获1999年度全国电视剧评奖“飞天奖”, 并同时获吉林省文艺最高奖“长白山文艺奖”;创作出版的文学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白色的太阳梦》《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人在江湖》(电影出版社)、《黑道生涯》(电影出版社)、《线人》(新文化报连载,电影出版社)、《尘世浮情》(城市晚报连载)、《腐•败》(电影出版社)、《反贪局长自述》(中国电影出版社)、《黑色娱乐圈》(中国电影出版社)、《谁玩谁》(群众出版社)、《逃亡日记》(群众出版社)、《月光花园》《新文化报连载》、《谜底》(时代文艺出版社)、《交易》(新文化报连载);长篇报告文学《与死神搏斗的人们》、《光明行》;中篇小说有《原罪》、《宿罪》、《人欲》、《女犯》、《在掌声中死去的女演员》、《同时出现的三个妻子》、《爱到伤心才是情》、《爆炸》、《横祸》、《伪都》、《八卦》、《断落》、《在极乐园疯人院里》、《狼谷》等六十余篇。其中中篇小说《佛眼》获“关东三宝”奖。《同时出现的三个妻子》获“东北文学”奖。小小说《聋爷》获吉林省建国五十周年征文一等奖。在进行影视及文学创作的同时,主要从事戏剧、二人转、以及歌词和其他艺术样式的创作,出版有《马金萍剧作选》(上下卷);其主要代表作品有大型戏曲《皇帝出家》、《盘丝洞》、小剧场话剧《瀛台落日》、《鸳鸯扣》、《绝响》、《人欲》等。其中《鸳鸯扣》获戏剧文学奖;《人欲》获第四届全国戏剧文学奖优秀剧本奖。二人转、拉场戏作品有《矬乡长》、《挂风铃》、《盘丝洞》、《幸福鸟》、《生财有道》、《二姑爷拜寿》、《孙成打酒》、《济公新传》、《猪八戒照镜子》、《县长赶集》、《徐九经赶店》、《焦大骂园》、《大劈棺》、《劈关西》、《听声》、《招聘记》、《二大妈打庙》、《大炼活人(演出时易名为《顺水推舟》)》《黑吃黑》等150多部,二人转《矬乡长》获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文学奖;拉场戏《生财有道》获吉林省政府最高奖“长白山文艺奖”。二人转《挂风铃》、《盘丝洞》、《矬乡长》、拉场戏《二姑爷拜寿》、《济公新传》、《上班》、《珍珠翡翠白玉汤》、小品《杠杆》、《谁帮谁》等分别获国家和省级会演一、二等奖。另外除此之外,还在各种期刊上发表戏剧论文、散文等各种文字数百篇,共发表各类作品1000多万字。《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吉林日报》、《新文化报》、《城市晚报》、《戏剧文学》等多家媒体曾多次撰文刊载介绍、评论他的创作成就。国内50多家出版社编撰的各类人物辞典登载过他的词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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