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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红卫兵时代的串联记忆

2017-09-13 刘齐等 新三届

《我的串联生活》

刘齐新著出版


 

 著名作家刘齐的纪实文学作品《我的串联生活》,近日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隆重推出。该书17万字,讲述了一个真实而荒诞的故事:1966年,刘齐兄妹四个"黑帮子女"假扮同学,冒险进京,"非法串联",历经乱世百态,遍尝苦辣酸甜。无论是不起眼的卑微角落,还是百万人的宏大场面,书中都有独特而幽默的描写,还配有作者自绘的漫画插图和若干相关文章,从而产生极强的历史感和可读性。  (赵立娜)

作家简介

         刘齐,男,著名作家。曾任知青、工人、厂报编辑,《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编委,辽宁省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主任,《散文世界》杂志编辑部主任,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新民晚报》、《南方周末》等报专栏作者。1982 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现居北京。出版著作有:《刘齐幽默散文丛书》(三卷)《刘齐作品集》(八卷)《中国杂文 · 刘齐集》《中国当代杂文精品大系 · 人一有车就自卑》、《中国式幽默》(法文版)等二十余部。 

作家刘齐


刘齐新著编后记


王杰


刘齐先生的新著《我的串联生活》,编完了。这是一本笑中带泪、比较特殊的散文集。看他在后记中提到我与他“素未谋面”如何如何,我就忍不住想澄清一下:我其实是见过他的,而且不止一次,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而已。


说起来,那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就读辽宁大学中文系,班里个子最高的男同学叫刘嘉陵,身高一米八六,说话嗓音低沉而好逗笑,一副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斯斯文文。我当体委在队外一二一,他作排头兵鹤立鸡群,瘦高的个子跑起步来晃晃悠悠,感觉非常醒目。不仅如此,刘嘉陵还是文艺青年,吹拉弹唱样样拿得来,一曲低沉浑厚的《我为祖国献石油》让你感觉他与刘秉义难分伯仲。


这样的刘嘉陵,不仅吸引女同学,男同学也难免会羡慕嫉妒,应该没有“恨”。后来得知,这个刘嘉陵敢情是当时辽沈地区媒体大佬、《沈阳日报》总编辑刘黑枷的公子。再后来得知,刘黑枷不仅有个刘嘉陵,刘嘉陵还有个哥哥刘齐,也是一样的大高个儿,而且正在我们系读研究生。


那时候读研究生的,因为人数不多,不久刘齐同志就被同学远远地给指认出来,嗬,果然是刘嘉陵的亲哥,不仅个头像,言谈举止、神色气质无一不惟妙惟肖,而且手舞足蹈,看上去比刘嘉陵好像更加能侃能唠,偶尔从身边经过,听他跟人侃侃而谈的也都是些文艺理论。


再后来,听说刘齐去辽宁作协专搞文艺评论。学了一肚子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博罗留波夫,终于派上了好用场。我都觉得他择业精准,要不就是组织上特有眼光——文艺理论不让他们搞,那真叫埋没了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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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理论和评论,刘齐同志都论了啥我一直没太注意,N多年后偶然发现他的一篇散文《老吴太太》,写的是他旅居美国期间的一段小事儿,文笔诙谐细腻,十分感人。于是又追着看了他的散文集《足球日记》,一下子就被他迷住了。那睿智、洒脱、幽默的文字,让人爱看,而且看了想哭又想笑。


他弟刘嘉陵,总说要写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长篇巨著,并且还电话采访过我,几年过去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识庐山真面目;他哥却一口气在多家出版社连出单本和选集,幽默散文大家的江湖地位亦早已榜上有名。不仅如此,刘齐还会画漫画,虽然赶不上华君武,却起码比我技高一筹。


一次偶然机会,和嘉陵聊到他哥,好像说的也是那篇让我念念不忘的《老吴太太》。嘉陵说他哥现在手里又攒了几篇,随手发我一篇《我的电影生活》。我一口气读完,拍案叫绝,忙问可否帮我搭线给他出本幽默散文。嘉陵举贤不避亲,立即行动,很快我就和这位散文大腕接上了头,随后一篇篇令人忍俊不止的散文亦如雪片般飞来。


俗话讲,天时地利人和。本书能够立项并最终得以出版面世,还要说到一个人——胡洪侠。胡洪侠办副刊出身,嗜书如命,自己也写,尤以幽默散文见长,一本《对照记·我们仨》风靡两岸三地。如今他贵为鄙社社长,一言九鼎。我将刘齐样篇呈给他过目,没想到他一锤定音——出!说到“素未谋面”,那他比我更甚,甚到估计连刘齐同志的远影都没见过,莫非真如钱钟书先生所言:佳肴自管吃,何必见厨师。


于是乎,这本幽默纪实文学作品集《我的串联生活》便这样横空出世,和大家一起生活了。

刘齐新著腰封


 (本文作者王杰,系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副总编辑)




后 记


刘齐


这本书里的文章,写的都是那个年代,或与那个年代相关的事情。


文章的顺序,大体上是按内容,而不是按写作时间排列。


书名《我的串联生活》,采纳朋友的建议,用一篇文章的题目代替。这篇文章是去年写的,今年交稿前,又改了一遍。


曾请几位朋友看过这篇文章的初稿。其中有位年轻朋友,读到文章中的一些用语和事例,感觉很"隔",很惊讶。我对他的惊㤉也很惊讶。我以为我写的这些事,与现今时代距离並不十分遥远,比影视剧中常见的民国和淸朝的故事近多了,大家应该不会很陌生。我错了。


为了减少年轻读者的阅读障碍,我在文中补充了若干解释性文字。但有些事,可能不是加一些解释就能说清楚的。


作家刘齐


书中插图,少数是我过去画的,多数是为了出这本书,应出版社要求,最近画的。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的领导、资深出版人王杰先生,与我素未谋面,但他为本书的出版,付出了大量心血。我很感动,特致诚挚的谢意。年轻编辑赵立娜女士参与了后期编辑工作,也致谢意。




试读


进了北京



从沈阳到北京的铁路,老话说是“里七外八”,意思是关内七百华里关外八百华里,共计一千五百里,合七百五十公里。蒸汽火车时速六十公里,一般情况十几个钟头即可跑完全程。但我们这一趟磨磨蹭蹭,走走停停,竟然用了三十多个小时。


这条民国初年全线通车的铁路,原先叫京奉路、北宁路,现在叫京沈线,铮亮的铁轨跑过张大帅的兵、日本人的兵、国民党的兵、共产党的兵,现在轰隆隆的,又跑着红卫兵,哪一个兵也没有红卫兵这样的姿势。


山川平原,田垄电杆,见怪不怪,默不做声。火车上的年轻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个个小脸蜡黄,半睡半醒。天安门的欢乐海洋中,那些牛皮哄哄的男女小将,原来要经历如此狼狈的阶段,才有可能抵达光辉的所在。


第二天深夜,或者是第三天凌晨,总算,谢天谢地谢革命,我们进了北京。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京。


原以为火车能停在著名的北京站,七年前刚刚落成的首都十大建筑之一,宫殿一般,整点敲钟唱东方红。没猜对,停的是永定门火车站,没听说。那也长出一口气,高兴。



被一节节车厢压缩成一坨坨长方形肉类的小将,此刻纷纷拆卸为单个人身,挣出门窗,排着长队到先农坛体育场集合。


体育场亮如白昼,场地上停着几十辆大客车,周围有四只高高的巨大灯架,向场內放射出更加巨大的光芒。“更加巨大”似有语病,管它呢,非如此不足以形容当时我的观感。“最最最”不是也有语病吗,人民并不挑剔,照样用来表达热爱领袖的心情。如今一些宣判词,爱说某某人的贪腐数额“特别巨大”,法律上也这样行文了。


北京到底是北京。


北京一定有更多、更奇异的第一次,等待我们去激动。


可是,恐惧和紧张并不会轻易消失,马上,立刻,进京人员就要接受检查。刺目的强光从四个灯架往场内猛射,犹如亿万人民的雪亮眼睛。


冒充沈阳23中革命学生的四个“黑帮子女”,排在队伍里,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我哥刘阿音兼刘卫东,走在最前面,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捏着介绍信。


心怀鬼胎的刘齐第二。


东张西望的刘维莎第三。


梳着抓抓辫儿、戴着白色赛璐珞近视镜的刘宁殿后。


接待人员站在一张桌子后面,向我们前面的人问着什么。


我张大嘴,使劲喘气,昨天刚进沈阳站时,我也这样呼吸来着。我觉得自己是在经过一道道封锁线,我没敢想这是敌人的封锁线,也没敢想这是革命的封锁线,想的就是封锁线,纯粹的封锁线。但封锁线这种概念本身就有毛病,就不该出现在脑海中。封锁谁?谁封锁?难怪红卫兵对你专政,这么专政你还乱想,你到底要干什么?


接待人员从刘卫东手中接过介绍信,目光就要扫来的一霎那,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猛然蹲下身,假装系鞋带,双手在脚面乱颤。我承认,我这是极端自私的懦弱行为,迹近叛变组织、出卖同志。因为我这一蹲,就把不够串联资格的小学生刘维莎,直接放到险境之中。


可叹刘维莎哪里懂这些,仍旧四下看热闹。东北话管这个叫“卖呆”,别的她也卖不了,只能卖“呆”。紧要关头,只见刘宁的腿脚快速移动,将少不更事的妹妹挡在身后。


马上我就后悔了,因为刘宁挡不挡维莎,我蹲不蹲,一概无碍大局,接待人员连问都没问,而只是草草看了看那张介绍信,手一挥,放行了。串联学生比树叶还多,哪个有耐心细查?


兴奋啊,如释重负啊,北京,你博大的胸怀,一颗纽扣也不系,就这么向我们敞开了。我体验到一种“逃出来了”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或者叫自由,身体的自由,心灵的自由。自由是多么的美好,哪怕只是自由一小段时光,哪怕自由过后,仍然回到不自由的状态,但是毕竟尝到了自由,有了可供回味,值得追求的资本。


还有些惋惜,刘卫东的那张介绍信,白白机智勇敢了一场,接待人员啊,你咋不好好看看,那上面都是智慧啊。


过了“封锁线”,另一个接待人员随机“扒大堆”,连连吆喝:你,你,你们这一拨儿,往那边去,上那个车,不对,不是红车,是绿车。


人们乖乖登上大客车,用的是门,不是窗。外地小将初来乍到,即使再有闯劲,毕竟对圣地般的首都怀有一份敬畏,其中还夹着生理上的疲倦和饥渴。


不料引擎刚一启动,我们那辆车就变了样,人们,都是些孩子,一反长途跋涉的困顿,马上活跃起来。有几个人高呼:我们要去天安门!我们要去天安门!很快,大家都跟着喊起来,喊得很有节奏,七字一句,二二三结构,想没节奏也难。

司机善解人意,也做得了主,只用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叫人们遂了心愿,看到了天安门。汽车随即挂了抵挡,慢慢开,为的是让大家多瞅两眼。事后我查地图发现,我们从先农坛出发,向北,走的是天桥大街、前门大街,再向北,就是天安门,你喊也好,不喊也好,司机总归要往那里开。


夜幕下的天安门广场自有一种特殊氛围,灯笼八盏,红旗八面,静静伴陪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那上面的色彩非常奇妙,既柔和又耀眼,既熟悉又新鲜。从前的做法是:五一、十一两个政治节日才插旗、张灯、挂像。文革改了规矩,天天都是如此,这就对了,符合经典著作精神。列宁有言: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文革这个盛大节日刚刚开始,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有人咳咳嗓子,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是当年最流行的歌曲,如果《东方红》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没准就是它。多年后从酒桌上听说,这首歌的曲子竟是抄袭之作,是从《我为祖国献石油》那首歌上扒下来的。说者怕大家不信,把两首歌从嘴里“拎”出来,一句一句对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锦绣河山美如画;

万物生长靠太阳/祖国建设跨骏马;

雨露滋润禾苗壮/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头戴铝盔走天涯。

 

酒友们听了,一个劲叹息,都说太像了。话说回来,那晚在天安门,没有一个人知道其中奥秘,知道的也不会说。石油和舵手,哪个更重要?这首歌的影响太大,就算是抄袭的,先前那个歌,也得谦让一下。


可是,当时在车上,有一件事比唱歌更迫切。


起歌的人显然不了解大家的心思,清完嗓儿,唱了第一句,停下来,指望众人跟他往下唱,众人并不唱,而是异口同声高呼:


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


这是一句妇孺皆知的口号,产生于毛泽东接见红卫兵初期的天安门广场。广场太大,排在后面比如纪念碑一带的人,根本看不着城门楼上的细节。古代画论管这个叫:远山无树,远水无波。靠前一点的还好,勉强可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影,但也看不清眉眼。


古人对此亦有说辞,叫做:远人无目。大家不满足,都想看个仔细,就你推我,我推你,齐心合力往前拥。负责警戒的军人哪里肯让,手挽手排成人墙,脚抵着地面,身子往后,拼命顶住人群。众小将不干了,凭什么呀?我们这是向毛主席靠拢,又不是干坏事,大家一急,急出了这个口号。



“我们要见毛主席”,跟当时所说的时代最强音“毛主席万岁”相比,应该算是时代第二强音。有一次,在震耳欲聋的喊声中,毛主席他真就下了天安门,从中间那个门洞出来,一步步走上金水桥,径直坐在石头桥面上,屁股底下啥也没垫,近距离向人群招手。第二天的《人民日报》说,毛主席这是跟红卫兵小将心连心。《人民日报》我看不到,但报纸上的重要文章电台里都播,大人小孩围着收音机,聆听北京传来的红色电波,已成国中时尚。


大客车开到天安门前,左拐,沿着长安街行驶,口号声也随之左拐,一浪高过一浪,经过中南海时,分贝值达到顶峰。


新华门的哨兵静默肃立,似向车内查看。


满车小将血脉贲张,却无一人去想,此时夜色正浓,万众都歇着呢,万一惊醒了睡梦中的毛主席,以及尚有资格居住此间的其他领导,各位这是有益于革命呢,还是相反。就算毛主席喜欢白天睡觉,夜里上班,你们这一通喊叫,若是打断了老人家的思路,哪个有本事给他接上?


再说难度也大,你们想见主席,谁不想见?去天安门司机能做主,这事做不了主,他只能给一脚油,拉着大家向西行驶。


街上没一个人,偶尔有类似的大巴迎面驶来,两车擦身而过,喇叭一鸣,气流一掠,长啸不已。


灯光渐稀,街道渐窄,分配给我们的住地到了。


这是一个名叫什坊院的地方,是一所简朴的小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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