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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晖 | 梅长钊:忆母亲,大爱绵长风雪夜

2017-12-11 梅长钊 新三届


作者简介

梅长钊, 1947年出生,1966年武昌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经历文革 、下放、招工、高考,1982年武汉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任中学高级教师。1989年起,除发表专业论文外, 在《长江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瞭望周刊》《南方人物周刊》《新民周刊》《雨花》《杂文月刊》等报刊发表多篇作品。


 原题

春 晖 难 忘


 

一个4岁多的男孩,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刚才哄他入睡的母亲不在身旁,大声哭闹起来。众人无奈,只好把他带到一个地方——男孩被放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大房间的门旁,他惊奇地看见里面的桌后安静地坐着许多大人,他的母亲站在讲台上。

 

那男孩便是60年前的我,后来知道那是解放初期,母亲在给成人扫盲。

母亲徐淑璋与父亲梅汝璘的合影

 

1954年冬,家里把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和四哥送到南昌交由祖父母抚养,第二年寒假母亲把我接回武汉。那天天还没亮,天气严寒,祖父雇来一辆板车,我和母亲坐在其上,那时九江开来的火车只到昌北牛行,板车行驶在赣江公路大桥上,凛冽的江风刮得像刀子一样,母亲用衣被把我捂得严严实实,紧紧搂着我,再没有一丝寒风吹到我的身上。 


在九江只买到到汉口的小火轮船票,船行途中,江上起了大风浪,船员拿着救生衣站在船舱当中的椅上大声教大家如何使用,至今我还记得紧紧抱着我的母亲那惊慌焦虑的面庞。

 

又是一个冬夜,外面北风怒号,屋里温暖明亮,母亲带我早早上了床,我们双双靠在床背上,母亲笑着教我:“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一句一解释,一读一跟读,小学4年级的我,在那晚把白居易的这首诗记在了心上。

 

有多少个这样幸福的晚上,有多少这样幸福的时光。

 

还是冬天,记忆中最使我难过的是母亲的手,由于冷水洗菜洗衣,母亲的双手冻开了许多裂口,又由于取煤生炉,这些裂口变成许多黑线,深的地方可以看到红红的肉,母亲总是用剪成条的橡皮胶布把它们粘上。

 

1960年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大饥荒,农村里饿死了人,城里有人在街上抢包子。 一天,母亲从隔壁赵妈那里得到消息:五通口可以捡麦子,她俩相约,一起乘船去捡了好几天的麦子。


每天傍晚流着汗水,晒得红黑的母亲归来,再给我们做饭。晚饭后,母亲把小白布袋里的麦穗倒到灯光下的方桌上,除去麦芒等杂物,我和四哥两人兴奋地用砚盘碾出一颗颗黄黄的麦米,它们缓解了我们饥饿的肚肠。


多年后我每次去天心洲过五通口(最近一次是去年冬天大雪后和王校长、俞主任、黄主任一起去天心洲看雪),总会想当年母亲拾麦穗的那片土地在什么地方?

 

1968年底知识青年下乡。到生产队打开行李,发现里面有一大包桂圆肉,不知母亲是什么时候放上。这东西现在都很贵重,那时更为稀罕,母亲是在尽最大努力给我储备营养。有段时间没有给家里写信,母亲来信责备我,说她很久没有接到我的信感到心慌。这封信我至今珍藏,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体会到母亲当年为何会那样。

 

1970年初挑着一担糯米和油回家过年,晚上船到汉口时下起大雪,未进家门我就感到温暖松畅,明亮的灯光下母亲用毛巾帮我拍打身上的雪花,父亲对她笑着说:“真是风雪夜归人啦。” 那次我从乡下带回来的麦芽糖粘下了母亲的一颗坏牙。

 

“不用上医院拔牙了。” 母亲笑着对我讲的情形至今不忘。

 

母亲由于过度辛劳与受寒患上哮喘,并年年加重。1971年10月,由南昌来探亲的四哥发现母亲病情严重后将她送进协和医院住院。后由我从荆门赶回来接替四哥照料。(父亲当时由二十八中下放到黄梅五七干校)我白天在医院照看母亲,晚上回家睡觉。


一天白天,母亲缓缓对我说:“你今晚不回去,就在床脚陪我睡一晚好不好?”我看当时母亲病况不是很严重,又想着在这里挤着没家里好,没有照做。这些年每次想起这件事总是悔痛万分,从婴儿到孩童,母亲伴我睡了多少次?我却没有满足她离世前不久的唯一一次的愿望。

 

1972年1月,母亲病重再次入院。当时招工风声很紧,母亲斜躺在病床上喘着气对我说:“你不用管我了,这里有医生,护士,你快去跑招工的事情去吧。”再后几天母亲总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像是在空中比划着什么,身为外科医生的大哥告诉我,这在医学上叫“ 捉空理线”,是意识不清的表现。


15日早上8时,我看见母亲平静地睡着,神态安详。在床对面的大哥俯身仔细观察了一下母亲,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讲:“ 母亲去世了。” 摸着母亲温暖柔软的身体,我还不相信,医生护士赶了过来,他们和大哥一起,给母亲换了衣裳。

 

母亲享年六十,那年我二十五岁。

 

失去了母亲,我才感到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的温暖与珍贵,就像人在有空气时不觉察,失去了才知道其珍贵一样。我的感觉是家庭垮塌了一大半。

 

家人从外地赶了回来,给母亲送葬。殡仪馆的火化炉前,父亲一人独自站在那里,对送进炉膛里的母亲九十度鞠躬。这图景电影般深深定格在我的心上。

 

九年以后,父亲也离开了我们,剩下的一小半家庭完全消亡。三个月后,我的儿子呱呱诞生,一个新的家庭长成。万千年来,世上的规律或许都是这样。

 

我的母亲和世上所有人的母亲一样,对儿女大爱绵长,但她承受了比别的母亲更多的苦难。

 

母亲有着抚养七个子女的艰辛,有着抗战八年的颠沛流离,解放不久母亲患了阑尾炎,开刀数次不成功,拖了很长时间,造成极大痛苦,最后是协和医院的名医管汉平大夫一刀根除,母亲对他总念念不忘。


母亲中华大学毕业,一直很想参加工作,但这之前没能实现,在这之后也没如愿。心中的苦闷连孩童的我也能看出。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愈演愈烈,母亲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陷入深渊:打成右派,批斗,抄家,甚至死亡。还有家庭成员中的种种意外痛伤。而且我可怜,善良,慈爱的母亲是死在国家遭受最大灾难,家庭最为困难的时期,没听到一个好消息,没看见一线希望。

 

母亲死后,家中空无一人。二十天后,戴着黑纱的我被武汉一师招回了武汉。

 

母亲去世已四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总在想,要是母亲能够活过来,哪怕一天,看看现在的幸福生活,看看这么宽敞的住房,电视,空调,电话,鸡,鸭,鱼天天吃,京果,杂糖,花生随便买,天天过着比以前过年还要好的生活,国家不再搞阶级斗争——那该多么好呀!

 

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忽然想起该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我又想,父亲应知道,我先打电话去问他一下吧。

 

我突然醒来,原来是大梦一场。

 

今天是母亲百年诞辰,我将父母合影像框供放桌上,并写下这篇纪念文章。


写于2012年 12月 22日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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