卌年 | 何学忠:我的高考我的痛
老编的话:2018年是新三届大学生中的77、78级走进校园40周年。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本号延续“卌年”“校园”“同窗”等专题,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何学忠,1957年12月出生,原籍安庆,中学物理高级教师,任职安徽省安庆市教育局电教馆。安徽省、安庆市诗词学会会员,尊崇国学,爱好诗词,学而时习,偶有所获。现客居沪上,笔名信园春晓。
每年六月,是考试的季节:高考、中考、会考、毕业考、期末考……其中,高考最为重要,受到全国上下的高度关注。虽然如此,高考也似乎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但对于30多年前的我们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而言,高考不啻于一场命运攸关的决战!高考已在我们身上烙下了刻骨铭心的时代印记。这段尘封的岁月,是曾经每一个参与者的记忆,也是我们这一代人集体的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是那个时代我们的命运与抗争的见证!
2014年6月7日,当看到新届考生们衣面光鲜前呼后拥兴奋地涌进考场,看到荷枪实弹保卫的安静幽美的考试校园,看到全社会关注关爱的热情……立刻想起了那年那月我曾经历的高考,心里波浪翻滚,久久难以平静……
七律
又见高考
又到年年高考期,千家万户挂肠时。
的哥迎送深情见,门警巡徊近者疑。
母祷三更心不定,父叮两句语犹迟。
寒窗学子今秋试,金榜题名几度痴。
1975年我高中毕业后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摆在下放知青面前的实际上只有三条路:一是扎根农村一辈子当新农民;二是成份好的等待招工上调回城;三是关系硬的等机会选拔到大学深造。我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事实上别无选择,只有扎根农村“闹一辈子革命”这一条路!因此,那时我的内心充满了苦闷、彷徨、无助,感到人生的前途和希望非常渺茫——
雨霖铃
彷徨
东风吹垄。
早春三月,剩寒轻送。
潜河水碧犹是,芳村远岸,渔烟深拥。
看有人来,叶里杜鹃几声弄。
试纵目、何处家山,岭外沉沉暮云重。
芳菲美景谁堪共?
只空留,隐隐伤心痛。
如今有志难竞,情怯怯、世途惶恐。
枕上思时,依旧浮尘隔断槐梦。
莫肯负、长对星窗,一阙吟唐宋。
那真是一个人性泯灭、家国浩劫的疯狂年代!全国都以阶级斗争为纲,对“红同志”春天般的温暖关爱,对“黑五类”严冬般的冷酷无情!很多事是不公平的,别抱怨,因为没人听也没有用。面对种种不公,我所能做的便是认命并尽自己所能的去改变生存的环境。为此,我起早贪黑,积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再苦再累再委屈也默默承受。
这里,我要特别感恩:当地农民对我从无偏见,一直把我当做他们之中勤劳朴实的一员;我的小屋也成为年轻人的工余活动室;老队长甚至给了我下派干部的待遇——挨家挨户吃“派饭”。
由于表现好,我被任命为知青组长,还以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先后参加县、地区和省里的“上山下乡先进知识青年代表大会”。尽管如此,招工、上大学这样的好事永远也沾不到边,做梦也不行——因为你必须时刻“狠斗私字一闪念”!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文革”内乱。1977年5月邓小平发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讲话,10月教育部决定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并定于12月举行新的全国高考。高考,对我来说是人生中唯一重要的转折点——它给了出身不好却拥有梦想的知青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给了我们“这类人”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平台。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已是半夜,正在田里拼命抢修柴油机灌溉抗旱,那一刻虽然有点将信将疑,但我的热泪已夺眶而出……
抗旱
连天灌溉抗灾忙,机坏抢修又晓光。
归去瓶空柴灶冷,泥身蓬首卧凉床。
夜灌田头闻高考消息
三秋抗旱夜愁长,蝗咬蚊叮搅饿肠。
忽报选才新统考,汗珠和泪湿泥裳。
接下来就是复习迎考和报名。之前插队的知青全都转到大队林场,我所在的知青小组扩大到8人。不久,他人个个都收到了准考证,我却没有。 大队书记说别着急,我去打听打听。很晚他才回来带来了写有我名字的那张“准考证”。原来,还是由于“出身不好”的缘故又审查了一下。
此时,叶剑英元帅发表了一首《攻关》诗:“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 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给了我们报考的知青极大地鼓舞。我劲头十足,当即步韵唱和两首。谁知道这首诗竟成了当年的高考作文题:
步韵叶帅《攻关》
吾志铁犹坚,吾学更有难。
勇于攀险阻,大道向阳关。
自勉(床头座右铭)
学问勤中得,功名苦里来。
恒心天地久,水滴石犹开。
之后,那些“根正苗红”的、有官爹的或有门道的知青纷纷回城,到宽敞明亮的课堂上听名师辅导,而我白天在田里劳动,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的床帐里看书——这已经很知足了。为了充分合理利用这一个多月的备考时间,我列了一个作息时间表:早5:00起床,复习到6:30,然后去上工;8:30吃早饭,然后去上工(带书背);中午1:30回来热剩饭吃,小睡一会,上工;晚8:00饭后到夜1:00前做题。每天只准睡五个小时左右……
我从小学习就好,一直当学习委员、班长,文科尤其突出,理所当然我准备报考文科院校。但仅凭原来的高中课本复习是不行的。最要命的是教材的变化,其中有一部分内容是之前闻所未闻的。于是,我写信给中学的恩师舒颛甫先生求助。他想方设法多次寄给我一些复习资料,间或还寄来安抚鼓励的书信——一笔一划工整清秀,一言一句语重心长,这让我感动万分!此后至今几十年我一直保持与恩师的情谊。老人献身教育,一生未娶,今年已是90高寿了,对他的敬佩和感激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常想,人生无论多么地不如意,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种力量支撑着你的信念;黑暗中,总有那么一盏灯,照亮前路阴霾笼罩下那孤行的灵魂。那个人那盏灯就是我的恩师舒颛甫先生,他一直在温暖的关注着我……
七律
致恩师
金风飒飒又秋声,幸有恩师指路程。
数载飞鸿千里意,几回寄卷一腔情。
高山仰止存英气,好雨长滋有盛名。
但等新春迎曙照,三擎美酒敬先生。
转眼到了开考的日子——1977年12月11日。知青组个个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考场设在30多里外的县上梅城小学。记得我们几人找住在小学附近的一个小旅店,中餐下馆子炒一盘青椒肉丝什么的,早晚餐随意,有时我就一套大饼油条解决了。
考试的科目有:政、语、数、史、地、外等,安徽卷作文的题目有两个:1.《紧跟华主席,高唱“东方红”》;2.《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我选了第一个题目,写得还算顺手。记得在作文的结尾我慷慨激昂地写道:“我们一定要高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旗帜,紧跟英明领袖华主席,高唱《东方红》,一直唱到共产主义明天!”考英语时,全场30考生缺考和陆续离场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几个监考的老师与人在走廊上闲聊——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教室,我为了心中的信念孤独地坚守、奋笔……
望海潮
记七七高考
初冬相约,新开国考,舒州梅小平房。
援笔疾书,驰情抒志,却为卷字千行。
写锦绣文章。
对政英史地,颇费思量。
出得门来,几分追悔几分狂。
西天正坠斜阳。
看鸦飞晚树,水映霞光。
空漠远山,缤纷落叶,幽寒残菊余芳。
客舍旧栏窗。
倚坐清景久,心往何方?
一任长怀乱绪,默默寄苍茫。
高考结束以后,我回到林场继续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时到村小代课,闲下来就是漫长而焦急的等待……
1977年恢复高考报考人数特别多,全国570万人参加考试,27万人被录取,录取率仅有4.7%,甚至不少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师生同在一个考场竞技,同挤一座“独木桥”——据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高考竞争最激烈的一次。
1978年初,一天下雨不出工,我正在窗边看着雨滴发呆:一二三……突然,大队赤脚医生阿楠一路狂奔:“来通知了!来通知了!”林场里参加高考的只有我通过初选参加体检,据说全公社仅仅四五个人,我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当晚,林场的乡亲和知青战友挤满了我的小屋,大家都为我高兴,寄语殷殷。卫生室的桃子姐为我整理行装。她把我的一条稍新点的裤子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说晚上睡觉压一压,明天会有两条裤缝,穿着精神些。那一夜雨停了,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山岗上的松涛声,转辗反侧,一直难以入眠——是兴奋、是难过、是感动、是回忆、是憧憬……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归朝欢
接七七高考体检通知有感
冬冷渐深添一岁。
光景年年依旧是。
黄花老去竹篱横,梅枝初发松坡倚。
望处寒烟细。
槛前听雨多心事。
水滴飞,寂寥闲数,欲盼春无计。
忽报邮函闻鹊喜。
顿觉人间温暖意。
东风忽若驾云归,频吹翠岭明如洗。
霁天晴万里。
晚寻佳梦情难已。
思夜长,覆来翻去,枕外鸡声起。
多亏了几年的下放劳动锻炼,我的身体强健,体检合格。
2月,春节一过我就赶紧回林场,怕错过消息。不久,陆续传来说某队、某林场的某某收到高校录取通知书了,但我一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开始变得烦躁不安,不思茶饭。
其间,我几次写信回家,那时父亲已经从“专政大队”放出来,与母亲一起去外地看病去了,姐姐打工早起晚归,不知道如何找人,找什么人。我又写信给恩师舒颛甫先生,把情况对他说了。我也去县招办打听过,所有人的回答千篇一律:“不知道。”“再等等。”
后来,回乡知青小操通过在县医院工作的表姑找教育局的同学询问,回话是:“这个考生归档在全省第一批次录取,早该收到通知书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通知书还在路途中,再等等看……”
一路走来,我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的考试,这才发现,有一种“考试”更难通过,它在默默无声中把人的心灵慢慢煎熬与啃噬,教人更加痛苦和无奈——这就是考试后的等待。而我的心也跟这冬天的草木一样在等待中慢慢枯萎、死亡!
好事近
冬
远岭暮烟横,霜白草黄林漠。
去雁已回衡浦,赴年前旧约。
寒梅摇落梦中红,空枝瘦如昨。
不见春来消息,怕东君忘却。
一直到3月过完了,所有不幸的消息终于都接踵而至:先是公社知青办的贾主任到县上开会回来说招生工作已经结束了;接着知青阿栾从市里回来说你父母看病还没有回来,情况不很清楚,姐姐托她带来些东西;最后恩师舒颛甫先生的来信更是让我痛彻心扉,几近崩溃——
信中说,我曾几次打电话到公社,都无法转到你那里,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所以,写信告诉你一些你应该知道的情况:不久前我曾找过地区教育局招办熟人,了解到你的情况并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你的成绩不错,确实归档在全省第一批次录取,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退档了,直到我来了才重新找出来。领导对你的处境很是同情和惋惜,经过努力同意按你的第二志愿扩招为安徽大学中文系“走读生”,但必须第二天来此办理。那天,正下着滂沱大雨,我经多方打听找到你家住址,十万火急赶了过去,但找不到人,留话给了邻居,后来一直没有回音……
那一刻,我“等待”的天空轰然倒塌,化作了尘埃,那仅存的一点点希望与信念埋葬的干干净净,留下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独自关进房间,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我把木桌上所有的书本等全部甩到地上,拼命地踩!那种绝望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然而,我还是拿起毛笔,对着白墙,一边流泪一边写:“此时掬尽潜河水,难洗今朝满腹愁!”
浪淘沙
读师信
三月倒春寒,烟雨阑珊。几闻不幸痛心肝。
泼墨题墙求一醉,饮尽悲欢。
残烛照窗栏,何处家山?重重夜幕望犹难。
寄我愁思千滴泪,梦里云端。
七律
问天
痴心寸断志空酬,怒向青天问理由。
愿作伤鹰云上落,不甘暗箭背中投。
纵拦昨夜三河水,难洗今朝满腹愁。
忍泪寒窗呆坐望,苍山一片晚烟幽。
不久,我病倒了,一会热一会冷。赤脚医生阿楠说是疟疾(打摆子),给我开药吊水,知青阿红和桃子姐等人照顾我多天。这时,我陆续收到几封考取省内外大学的老同学的来信。躺在病床上,使我有时间思考,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人的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充满挫折和失望,可是除了勇敢面对,你别无选择。爱过了,才珍惜;做过了,才懂得;痛过了,才坚强;走过了,才成熟……时间回不到开始的地方,对于已经过去的,也曾孜孜不倦的去追求,可终究,我与1977年高考的成功擦肩而过,那些所有的人和事都已成为生命中的过往,化作了刻骨铭心的时代记忆……
生活还在继续,1978年的高考从头再来!
病好了以后,大队领导继续照顾我到村小代课,放假时不下田去放牛。每天清晨,我把牛栏打扫干净后,一肩扛着粪铲竹箕,一肩背着书包,有时哼着歌儿,赶着几头大水牛到山坡上去吃草。这期间,我写了许多歌咏大自然的诗词。当然,心中最放不下的仍然是我的高考复习——按照恩师舒颛甫先生的指点,1978年高考,我最好不要考文科,改考理科,因为理工科对家庭成份要求不太严。那个年代,“成份比成绩更重要”的观念一下子难以彻底改变。
春风袅娜
有感
正春风袅娜,挽柳轻舒。
遮小径,曳长渠。
看蓝天挂日,闲云剪岭,
青牛啃草,木叶扶疏。
缕缕花香,翩翩蜂蝶,
更有声声啼鹧鸪。
一曲黄梅远林起,红裳清影小村姑。
谁念少年心事,时光短促,
且休把、美景贪图。
芳坡下,读诗书。
潜河岸畔,思路重梳。
鸡晓窗前,知新温故;
灯油夜半,发奋如初。
从头迈步,更怀情荡漾,
青春展翅,万里征途。
1978年高考时间改在7月20日,正是夏季高温季节。著名学者梁实秋先生曾写过一篇《谈考试》,文中说:“少年读书而要考试,中年作事而要谋生,老年悠闲而要衰病,这都是人生苦事。考试已经是苦事,而大都是在炎热的夏天举行,苦上加苦……听,考场上战鼓又响了,由远而近!”
记得高考那几天酷暑奇热,考场依然设在梅小,我们也还是住在那家老旅店。蚊虫多,一把破扇子常常摇到大半夜也睡不着。县教育局关心考生,在每个教室后边放上两个大大的冰块,虽然作用不大,但我们心里清凉了许多。
五律
七八高考侧记
季暑天奇热,高温炙小楼。
饥蚊随扇舞,馊汗顺身流。
真是攻书苦,更为考试愁。
难眠时仰望,窗月每如钩。
七律
步韵鲁迅先生《自嘲》
理想追随苦更求,前程坎坷不回头。
潜心习课怀鸿志,奋力撑船斗逆流。
静坐书堂今考试,闲吟牧岭昨牵牛。
待来霜打千花谢,一菊清芬傲九秋。
几天的高考结束以后,我们又回归平常的劳动和生活。
虽然不像1977年高考那样激动人心,但1978年的高考也并不容易:报考610万人,录取40.2万,录取率6.6%。我由于弃文改理,教材变化大,复习资料少,感觉没有上次考得好。
幸运的是,最终我被省内的一所高校物理系录取了。尽管不是理想中的大学,但我终归算是时代的幸运儿,从此走上了一条自我选择的不一样的人生道路!
哦,我的高考我的痛!
高考,使我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爱过、恨过、拼过、等过、想过、哭过、笑过……然而,生活并没有抛弃我,她关上我面前一扇门的同时,又为我打开了另一扇窗,这里同样有春风、夏花、秋月、冬雪……
感谢小平,他给了我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感谢高考,它改变了一个知青的命运;感谢亲友,他们给予我温暖的关爱;感谢自己,在逆境中一直努力前行!
谨以此文纪念我们这一代知青的高考,纪念我们曾经呼啸而过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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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