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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名篇】苇岸丨大地上的事情

苇岸 体验大地 2019-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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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是史老师中学综合读写课程第三期《领取生命的馈赠》第二讲《平凡》的内容。


敬请转载此文的公号,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注明转自「体验大地(sjxtydd)」。


大地上事情

苇岸


1


我观察过蚂蚁营巢的三种方式。小型蚁筑巢,将湿润的土粒吐在巢口,垒成酒盅状、灶台状、坟冢状、城堡状或松疏的蜂房状,高耸在地面;中型蚁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匀美观,围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状,仿佛大地开放的一只黑色花朵;大型蚁筑巢像北方人的举止,随便、粗略、不拘细节,它们将颗粒远远地衔到什么地方,任意一丢,就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


2


下雪时,我总想到夏天,因成熟而褪色的榆荚被风从树梢吹散。雪纷纷扬扬,给人间带来某种和谐感,这和谐感正来自于纷纭之中。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它们漂泊到大地各处,它们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


3


写《自然与人生》的日本作家德富芦花,观察过落日。他记录太阳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我观察过一次日出,日出比日落缓慢。观看日落,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观看日出,则像等待伟大英雄辉煌的诞生。仿佛有什么阻力,太阳艰难地向上跃动,伸缩着挺进。太阳从露出一丝红线,到伸缩着跳上地表,用了约五分钟。


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胜于崛起。


4


这是一具熊蜂的尸体,它是自然死亡,还是因疾病或敌害而死,不得而知。它偃卧在那里,翅零乱地散开,肢蜷曲在一起。它的尸身僵硬,很轻,最小的风能将它推动。我见过胡蜂巢、土蜂巢、蜜蜂巢和别的蜂巢,但从没有见过熊蜂巢。熊蜂是穴居者,它们将巢筑在房屋的立柱、檩木、横梁、椽子或枯死的树干上。熊蜂从不集群活动,它们个个都是英雄,单枪匹马到处闯荡。熊蜂是昆虫世界当然的王,它们身着的黑黄斑纹,是大地上最怵目的图案,高贵而恐怖。老人们告诉过孩子,它们能蜇死牛马。


5


麻雀在地面的时间比在树上的时间多。它们只是在吃足食物后,才飞到树上。它们将短硬的喙像北方农妇在缸沿砺刀那样,在枝上反复擦拭。麻雀蹲在枝上啼鸣,如孩子骑在父亲的肩上高声喊叫,这声音蕴含着依赖、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而树木伸展的愿望,是给鸟儿送来一个个广场。


6


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它静静地盘旋,长久浮在空中。它好像看到了什么,径直俯冲下来,但还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我想象它看到一只野兔,因人类的扩张在平原上已近绝迹的野兔,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的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木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荣。


7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一块空地,它的形状像一只盘子,被四周的楼群围起。它盛过田园般安详的雪,盛过赤道般热烈的雨,但它盛不住孩子们的欢乐。孩子们把欢乐撒在里面,仿佛一颗颗珍珠滚到我的窗前。我注视着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做游戏,这游戏是每个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的大人都做过的。大人告别了童年,就将游戏像玩具一样丢在了一边。但游戏在孩子们手里,依然一代代传递。


8


在一所小学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孩子们写自己家庭的作文。一个孩子写道:他的爸爸是工厂干部,妈妈是中学教师,他们很爱自己的孩子,星期天常常带他去山边玩,他有许多玩具,有自己的小人书库,他感到很幸福。但是妈妈对他管教很严,命令他放学必须直接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是用肥皂洗手。为此他感到非常不幸,恨自己的妈妈。


每一匹新驹都不会喜欢给它套上羁绊的人。


9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唤醒。日子久了,我发现它们总在日出前二十分钟开始啼叫。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


10


在山冈的小径上,我看到一只蚂蚁在拖蜣螂的尸体。蜣螂可能被人踩过,尸体已经变形,渗出的体液粘着两粒石子,使它更加沉重。蚂蚁紧紧咬住蜣螂,它用力扭动身躯,想把蜣螂拖走。蜣螂微微摇晃,但丝毫没有向前移动。我看了很久,直到我离开时,这个可敬的勇士仍在不懈地努力。没有其他蚁来帮它,它似乎也没有回巢去请援军的想法。


11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麦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大地上,仿佛一块块耀眼的黄金。麦田是五月最宝贵的财富,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麦田,麦田摇荡,麦浪把幸福送到外面的村庄。到了六月,农民抢在雷雨之前,把麦田搬走。


12


在我窗外阳台的横栏上,落了两只麻雀。那里是一个阳光的海湾,温暖、平静、安全。这是两只老雀,世界知道它们为它哺育了多少雏鸟。两只麻雀蹲在辉煌的阳光里,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它们眯着眼睛,脑袋转来转去,毫无顾忌。它们时而啼叫几声,声音朴实而亲切。它们的体态肥硕,羽毛蓬松,头缩进厚厚的脖颈里,就像冬天穿着羊皮袄的马车夫。


13


下过雪许多天了,地表的阴面还残留着积雪。大地斑斑点点,仿佛一头在牧场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


积雪收缩,并非因为气温升高了,而是大地的体温在吸收它们。


14


冬天,一次在原野上,我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它纠正了我原有的关于火的观念。我没有见到这个人,他点起火走了。火像一头牲口,已将枯草吞噬很大一片。北风吹着,风头很硬,火紧贴在地面上,火首却逆风而行,这让我吃惊。为了再次证实,我把火种引到另一片草上,火依旧溯风烧向北方。


15


我时常忆起一个情景,它发生在午后时分。如大兵压境,滚滚而来的黑云,很快占据了整面天空。随后,闪电迸绽,雷霆轰鸣,分币大的雨点砸在地上,烟雾四起。骤雨像是一个丧失理性的对人间复仇的巨人。就在这万物偃息的时刻,我看到一只衔虫的麻雀从远处飞回,雷雨没能拦住它,它的窝在雨幕后面的屋檐下。在它从空中降落飞进檐间的一瞬,它的姿势和蜂鸟在花丛前一样美丽。


16


五月,在尚未插秧的稻田里,闪动着许多小鸟。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神态机灵,体型比麻雀娇小。它们走动的样子,非常庄重。麻雀行走用双足蹦跳,它们行走是像公鸡那样迈步。它们的样子,和孩童做出大人的举止一样好笑。它们飞得很低,从不落到树上。它们是田亩的精灵。它们停在田里,如果不走动,便简直认不出它们。


17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在人类的身旁,落叶正悲壮地诀别它们的母亲。看着它们决绝的样子,我忽然想,树木养育了它们,仿佛就是为了此时重现大地上的勇士形象。


18


在冬天空旷的原野上,我听到过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它的速度很快,仿佛弓的颤响,我无法数清它的频率。冬天鸟少,鸟的叫声也被藏起。听到这声音,我感到很幸福。我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啄木鸟,也不是来自光秃的树木,它来自一种尚未命名的鸟,这只鸟,是这声音创造的。


19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六日,我看到了日出。我所以记下这次日出,因为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太阳。好像发生了什么奇迹,它使我惊得目瞪口呆,久久激动不已。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这样描述马贡多连续下了四年之久的雨后日出:“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我所注视的这次日出,我不想用更多的话来形容它,红日的硕大,让我首先想到乡村院落的磨盘。如果你看到了这次日出,你会相信。


20


已经一个月了,那窝蜂依然伏在那里,气温渐渐降低,它们似乎已预感到什么,紧紧地挤在一起,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只有太阳升高,阳光变暖的时候,它们才偶尔飞起。它们的巢早已失去,它们为什么不在失去巢的那一天飞走呢?每天我看见它们,心情都很沉重。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某种大于生命的东西。那个一把火烧掉蜂巢的人,你为什么要捣毁一个无辜的家呢?显然你只是想借此显示些什么,因为你是男人。


21


太阳的道路是弯曲的。我注意几次了。在立夏前后,朝阳能够照到北房的后墙,夕阳也能够照到北房的后墙。其他时间,北房拖着变深的影子。


22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临的迹象和感觉。此时整整过了一冬的北风,到达天涯后已经返回,它们告诉站在大路旁观看的我:春天已被它们领来。看着旷野,我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天空已经变蓝,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我常常产生这个愿望:一周中,在土地上至少劳动一天。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23


捕鸟人天不亮就动身,鸟群天亮开始飞翔。捕鸟人来到一片果园,他支起三张大网,呈三角状。一棵果树被围在里面。捕鸟人将带来的鸟笼,挂在这棵树上,然后隐在一旁。捕鸟人称笼鸟为“㘥子”,它们的作用是呼喊。㘥子在笼里不懈地转动,每当鸟群从空中飞过,它们便急切地扑翅呼应。它们凄怆的悲鸣,使飞翔的鸟群回转。一些鸟撞到网上,一些鸟落在网外的树上,稍后依然扑向鸟笼。鸟像木叶一般,坠满网片。


丰子恺先生把诱引羊群走向屠场的老羊,称做“羊奸”。我不称这些㘥子为“鸟奸”,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它自己身上适用。


24


平常,我们有“北上”和“南下”的说法。向北行走,背离光明,称做向上;向南行走,接近光明,称做向下。不知这种上下之分依据什么而定(纬度或地势?)。在大地上旅行时,我们的确有这种内心感觉。像世间称做官为上,还民为下一样。


25


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它们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动。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我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它们具有代表性。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着在某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


这便是小鸟和大鸟的区别。


26


一次,我穿越田野。一群农妇,蹲在田里薅苗。在我凝神等待远处布谷鸟再次啼叫时,我听到了两个农妇的简短对话:


农妇甲:“几点了?”

农妇乙:“该走了,十二点多了。”

农妇甲:“十二点了,孩子都放学了,还没做饭呢。”


无意听到的两句很普通的对话,竟震撼了我。认识词易,比如“母爱”或“使命”,但要完全懂得它们的意义难。原因在于我们不常遇到隐在这些词后面的,能充分体现这些词涵义的事物本身;在于我们正日渐远离原初意义上的“生活”。我想起曾在美术馆看过的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画展,前言有画家这样一段话,我极赞同:“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27


栗树大都生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获栗实。他们先将树下杂草刈除干净。然后环树刨出一道道沟垄,为防敲下的栗实四处滚动。栗实包在毛森森的壳里,像蜷缩一团的幼小刺猬。栗实成熟时,它们黄绿色壳斗便绽开缝隙,露出乌亮的栗核。如果没有人采集,栗树会和所有植物一样,将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还给大地。


28


进入冬天,便怀念雪。一个冬天,迎来几场大雪,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如今已成为一种奢求(谁剥夺了我们这个天定的权利?)。冬天没有雪,就像土地上没有庄稼,森林里没有鸟儿。雪意外地下起来时,人间一片喜悦。雪赋予大地神性;雪驱散了那些平日隐匿于人们体内,禁锢与吞噬着人们灵性的东西。我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在旷地上堆雪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同样进行着许多欢乐的与雪有关的事情。


可以没有风,没有雨,但不可以没有雪。在人类美好愿望中发生的事情,都是围绕雪进行的。


29


一只山路上的蚂蚁,衔着一具比它大数倍的蚜虫尸体,正欢快地朝家走去。它似乎未费太多的力气,从不放下猎物休息。在我粗暴地半路打劫时,它并不惊慌逃走。它四下寻着它的猎物,两只触角不懈地探测。它放过了土块,放过了石子和瓦砾,当它触及那只蚜虫时,便再次衔起。仿佛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它继续去完成自己庄重的使命。


30


我把麻雀看作鸟类中的“平民”,它们是鸟在世上的第一体现者。它们的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它们以无畏的献身精神,主动亲近莫测的我们。没有哪一种鸟,肯与我们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在我对鸟类作了多次比较后,


我发现我还是最喜爱它们。我刻意为它们写过这样的文字:


它们很守诺言

每次都醒在太阳前面

它们起得很早

在半道上等候太阳

然后一块儿上路

它们仿佛是太阳的孩子

每天在太阳身边玩耍

它们习惯于睡觉前聚在一起

把各自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情

讲给大家听听

由于不知什么叫秩序

它们给外人的印象

好像在争吵一样

它们的肤色使我想到土地的颜色

它们的家族

一定同这土地一样古老

它们是留鸟

从出生起

便不远离自己的村庄

(《麻雀》)


31


下面的内容,是我在一所小学见到的,为众多的学生保证书之一。原文抄录如下:


1.老师留的作业要认真按时完成。

2.下课不追跑打闹。

3.不管是不是低声日都不大声说话。

4.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骂人。

5.学校举行什么活动都要听老师的。

6.老师提问要积极举手发言。

7.不逃学,积极参加课外活动为班争光。

8.不管上什么课都不搞小动作,在考试上得到九十分以上。

9.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三班  孙蕊


我把这二十世纪末中国少年的誓言记在这里,但不想多说什么。唯愿我们的少年长大后,不再写出类似鲁迅先生曾写过的话:“长辈的训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 (鲁迅《忽然想到》)


32


一架直升飞机,从小镇的上空呼啸而过。我看到街上三个孩子蹦跳着高喊:“飞机、飞机,你下来,带我们上动物园。”


孩子们不说去别的什么地方,这是缘于生命的、在因袭与指导之外的选择。


33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有两种以上的称呼。


这里讲的,不指西方分类学上物种的“二名法”(用两个拉丁字母构成某一物种名称的命名法,第一字是属名,第二字是种加词),或“三名法”(用三个拉丁字母表示生物亚种或变种的命名法,由属名、种加词和变种加词构成),而指我们认识的事物,大多拥有数个名称,分别称做学名、别名和俗名。它们各自有着神秘的来历,在不同的场所,体现自己独特的作用。比如太阳,亦称日,我还知道北方的农民称之“老爷儿”;鸱鹗,亦称枭,民间则称之“猫头鹰”或“夜猫子”。


学名是文明的、科学的、抽象的,它们用于研究和交流,但难于进入生活。它们由于在特征和感性上与其所指示的事物分离,遭到泥土和民间的抵触;它们由于缺少血液和活力,而滞在学者与书卷那里。


别名是学名的变称,与学名具有同一命运。


俗名是事物的乳名或小名,它们是祖先的、民间的、土著的、亲情的。它们出自民众无羁的心,在广大土地上自发地世代相沿。它们既体现事物自身的原始形象或某种特性,又流露出一地民众对故土百物的亲昵之意与随意心理。如车前草,因其叶子宽大,在我的故乡,称做“猪耳朵”;地黄,花冠钟状、甘甜,可摘下吮吸,故称“老头喝酒”。俗名和事物仿佛与生俱来,诗意,鲜明,富于血肉气息。它们在现代文明不可抵御的今天,依然活跃在我们的庭院和大地。它们的蕴意,丰富、动人,饱含情感因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我们听到这样的称呼,眼前便会浮现我们遥远的童年、故乡与土地。那里是我们的母体和出发点。


俗名对人类,永远具有“情结”意义。


34


在北方的林子里,我遇到过一种彩色蜘蛛。它的罗网,挂在树干之间,数片排列,杂乱联结。这种蜘蛛,体大、八足纤长,周身浅绿与橘黄相间,异常艳丽。在我第一次猛然撞见它的时候,我感觉它刹那带来的恐怖,超过了世上任何可怕的事物。


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们赞美、欢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却令我们怵目、悚然,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


35


每次新月出现,只要你注意,你会在它附近看到一颗亮星。有时它们挨得极近,它们各自的位置,身处的背景,密切的情形,都让我将它们看作大海上的船与撑船人。可是不久,撑船人便会弃船而去。后来,我查阅了天文方面的书,始知这个撑船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金星,我们熟悉的太阳系第二位行星,地球最近的邻居。由于金星是地内行星,因而它的行踪往往漂泊不定。黄昏在西方最早显现,凌晨在东方最迟隐去的星,就是这个活跃的“撑船人”。在古代,中国人给它起了很优雅的名字:黄昏称它“长庚”,凌晨称它“启明”。希腊人比较粗爽,他们本能地、形象地、诗化地、亲昵地、直截了当叫它“流浪者”。


36


尽管我很喜欢鸟类,但我无法近距离观察它们。每当我从鸟群附近经过,无论它们在树上,还是在地面,我都不能停下来,不能盯着它们看,我只能侧耳听听它们兴高采烈的声音。否则,它们会马上警觉,马上做出反应,终止议论或觅食,一哄而起,迅即飞离。


我的发现,对我,只是生活的一个普通认识;鸟的反应,对鸟,则是生命的一个重要经验。


37


在樗树(臭椿)上,有一种甲虫,体很小,花背,象形,生物学称它为象鼻虫或象甲,乡下的孩子叫它“老锁”。它们通常附在樗树的干上,有时很低,伸手可及。只要有人轻轻一碰,它们便迅速蜷起六足,象鼻状的长喙紧贴胸前,全身抱在一起。此时,孩子们抓起一只,对着它不断呼唤:“老锁,老锁,开门!”情真意切,永不生厌。仿佛精诚所至,它最终总会松开肢身,然后谨慎地,像一头小象,开始在孩子们的手上四下走动。


38


秋天,大地上到处都是果实,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到这个季节,我便难于平静,我不能不为在这世上永不绝迹的崇高所感动,我应当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应该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启迪。


太阳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它敞着门,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它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它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


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致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民再次忙碌起来,他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他们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


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39


人类与地球的关系,很像人与他的生命的关系。在无知无觉的年纪,他眼里的生命是一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井,可以任意汲取和享用。当他有一天觉悟,突然感到生命的短暂和有限时,他发现,他生命中许多宝贵的东西已被挥霍一空。面对未来,他开始痛悔和恐惧,开始锻炼和保健。


不同的是,人类并不是一个人,它不是具有一个头脑的整体。今天,各国对地球的掠夺,很大程度上已不仅仅为了满足自己国民的生活。如同体育比赛已远远超出原初的锻炼肌体的意义一样,不惜牺牲的竞争和较量,只是为了获得一项冠军的荣誉。


40


我的祖父、祖母,两个年逾八十的老人。一次在我回乡下去看望他们时,他们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一天深夜,他们突然被响动的院门惊醒。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看到进来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这个人来到屋前,拍着屋门,含混地叫着:“大爷您开开门!大爷您开开门!”他的叫声不断,声音可怜。听着这陌生而又哀求的叫声,起来的祖父给他打开了门。这是一个壮年汉子,喝了酒,自称走错了门,说了几句什么,不久便退出去了。


有着一生乡村经验与阅历的祖父、祖母,依然保持着人的最初的心和他们对人的基本信任。


41


与其他开端相反,第一场雪大都是零乱的。为此我留意好几年了。每次遇到新雪,我都想说:“看,这是一群初进校门的乡下儿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对这些客人的进门,似乎感到一种意外的突然和无备的忙乱。没有收拾停当的大地,显然还不准备接纳它们。所以,尽管空中雪迹纷纷,地面依旧荡然无存。新雪在大地面前的样子,使我想象一群临巢而不能栖的野蜂,也想象历史上那些在祖国外面徘徊的流亡者。


42


在生命世界,一般来讲,智慧、计谋、骗术大多出自弱者。它们或出于防卫,或出于猎取。


假死是许多逃避无望的昆虫及其他一些弱小动物,灾难当头拯救自己的唯一办法。地巢鸟至少都要具备两种自卫本领:一是能使自身及卵的颜色随季节变化而改变;二是会巧设骗局引开走近己巢的强敌。蛛网本身就是陷阱,更有一种绝顶聪明的蜘蛛,会分泌带雌蛾气味的小球,它先把小球吊在一根丝上,然后转动,引诱雄蛾上钩。在追捕上低能的蛇,长于无声地偷袭;澳大利亚还有一种眼镜蛇,能以尾尖伪装小虫,欺骗蛙鼠。强者是不屑于此的。非洲的猎豹出猎时,从不使用伏击。动物学家说,鲨鱼一亿年来始终保持着它们原初的体型。没有对手的强大,使它抵制了进化。


看历史与现实,人类的状况,大体也是这样。


43


命名,是一种前科学的事情。在科学到来之前,每个事物都有它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名称。这些名称身世神秘,谁也无法说清它们的来历,它们体现着本土原始居民的奇异智力、生动想象、无羁天性和朴素心声,与事物亲密无间地结为一体。科学是一个强大的征服者,它的崛起,令所有原生事物惊恐。它一路无所顾忌的行径,改变了事物自体进程。科学的使命之一,就是统一天下事物的名称。它以一种近似符号的新名,取代了与事物有着血肉联系的原始名称。比如,美洲印第安人所称的“饮太阳血的鸟”,被科学家定名为蜂鸟;西方农夫所称的“魔鬼的信使”,被科学家定名为狐蝠;非洲部落猎人们所称的“黄色的闪电”,被科学家定名为猎豹。


科学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而各地的“原生力量”,也从未放弃过抵抗。


44


《百年孤独》的第一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讲:“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在于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


季节也是有生命的。为了感受这一点,需要我们悉心体验,也许还需要到乡村生活一年。以冬天为例,在北方,在北京,每年一进入公历一月,我就会感受到它显著的变化。此时的冬天,就像一个远途跋涉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开始安顿下来的旅人。它让我想象乡村的失去光泽和生气,不再驾车的马和三年以上的公鸡。一个活泼的、冲动的、明朗的、敏感的、易变的冬天,已一去不返。而另一个迂缓的、安稳的、沉郁的、灰暗的、阴冷的冬天,已经来到我们身边。这是生命悲哀的转折。由此开始的,是冬天的一段让我们最难耐的时期。它给我们造成的心境,与我们从手上不再有书籍,心中不再有诗歌,已获取了一定财富或权力的人那里,领略的大体相同。


45


自从出现了精神分析学家,人类似乎便彻底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作家们笔下的人,更让读者害怕。德国女作家沃尔夫在她的小说《一只公猫的新生活观》中,借公猫麦克斯之口说:“有些人希望使自己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忘记自己是动物的后裔,这是同他们缺乏生理知识有关。”


其实,这是对动物的曲解和污蔑。在影视上或书本里或生活中,人们知道了多少动物互助和利他的感人事迹!最近我从科教片《燕子》里知道,燕子在喂雏期,为了觅食,每天要飞出去二百多次,如果你想帮帮它,它回来也会将你放在巢边的昆虫叼走。雏燕出巢后,在野外,会受到任何一只成燕照顾。这仅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新闻中不是也有关于“狼孩”和“熊孩”的报道吗?最近它还告诉人们,一群骆驼抚养了死于沙暴中的阿拉伯牵驼人的两个婴儿。


在这则随笔中我是想说,如果人抱定人类的本性就是动物,从而做任何事情都心安理得,原谅自己,那么他其实是应验了中国民间的一个说法:禽兽不如!


46


一九九一年元旦,一个神异的开端。这天阳光奇迹般恢复了它的本色,天空仿佛也返回到了秋天。就在这一天,在旷野,我遇见了壮观的迁徙的鸟群。在高远的天空上,在蓝色的背景下,它们一群群从北方涌现。每只鸟都是一个点,它们像分巢的蜂群。在高空的气流中,它们旋转着,缓慢地向南推进。一路上,它们的叫声传至地面。


我没有找到关于鸟类迁徙的书籍,也不认识鸟类学家。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鸟类冬季迁徙,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在新年的第一天,我遇见了它们,我感到我是得到了神助的人。


47


一次,我乘公共汽车,在我的邻座上,是一位三十几岁带小孩的母亲。小孩还很小,正处在我们所说的咿呀学语时期。一个漂亮的、机灵的小男孩。在车里,母亲不失时机地教他认识事物,发音说话。他已经会说些什么了,一路上我都听着他初始的声音。忽然他兴奋地高喊:“卖鱼的!卖鱼的!”原来在自行车道上,有两个蹬平板三轮车的小贩。两个三轮车上驮的都是囤形的盛着水的大皮囊,与我们在自由市场常见的一样。


到站下车时,我问那位母亲:“您的小孩有一岁吗?”答:“一岁多了。”


48


三月是远行者上路的日子,他们从三月出发,就像语言从表达出发,歌从欢乐出发。三月连羔羊也会大胆,世界温和,大道光明,石头善良。三月的村庄像篮子,装满阳光,孩子们遍地奔跑,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使人产生劳动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们想得很远,前面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们满怀信心,仿佛远行者上路时那样。


49


梭罗说,文明改善了房屋,却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中的人。关于这个问题,我这样想过:根本原因也许就在于孩子们与成人混在了一起(这里暂不涉及人性因素)。


可以打个比方:孩子们每天在课堂精心编织着他们的美丽的网,但当他们放学后,这张网即遭到社会蚊蚋的冲撞。孩子们置身在学校中,实际就是一个不断修复他们破损了的网的过程,直至某一天他们发现这种努力的徒劳性。


成人世界是一条浊浪滚滚的大河,每个孩子都是一支欢乐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孩子们的悲哀是,仿佛他们在世上的唯一出路,便是未来的同流合污。


50


我看过一部美国影片,片名已想不起来了。影片这样开的头,一个在学校总挨欺负的男孩,仿佛被神明选定,得到了一部巨大的书。这是一部童话,讲的是一个名叫“虚无”的庞然怪物,吞噬幻想国的故事。当最后的毁灭逼近,女王即将死亡时,书告诉这个男孩,拯救幻想国和女王的唯一办法,是由他大声为女王起一个新名。


这是一部寓意很深的影片,它让我想到泰戈尔讲的那句话:“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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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北方的平原上曾相继开展过平整土地运动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这些运动,改变了古老田野的原始面貌:荒地开垦了,池塘填平了,密布田间的百年老树被伐倒,木草丛生的巨大坟丘被搬掉。田地的平坦和整齐,给世代繁衍其间的鸟兽,带来了灭顶的危机。野兔绝迹了,鹰也消失了踪影。无处饮水和筑巢的鸟儿,日渐稀少。很久以来,在田野人们几乎已看不到任何鸟巢。


十年早已过去了,那时在调直的田间道路两旁栽下的新树,已经长起。令人欣慰的是,近年来在这些尚不高大的树上,又星星点点地出现了留鸟喜鹊的巢(喜鹊以往一直选择高大的乔木筑巢)。鹊巢高度的降低,表明了喜鹊为了它们的生存而显现出的勇气;同时,也意味着被电视等现代文明物品俘获的乡下孩子,对田野的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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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旅途上,我们或许都注意过这样一种现象:在无数变动的陌生人之中,我们有时会忽然发现一张熟识的面孔。不过,不是我们真的在异地遇见了熟人,而是这张面孔使我们想到了一位我们所认识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想起哲学家柏拉图的那个说法:万物是“理念”的摹本。也会想起宗教讲的造物的主。我想,主造人时,是使用模具的。每个模具,只造一人。当他因故疏忽,他会重用同一模具造出第二个或第三个人。这些出自同一模具有着相似面孔的人,散布在各地。如果他们启程远行,他们便可能在旅途彼此惊讶地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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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


我居住的这个尚未完备的小区南侧,有一块微微隆起的空地。为了小区的地势一致,春天建设者用铲车和挖掘车,将布满枯草的整个地表,掀去了一米多。但是,当夏天来到时,在这片裸露的生土层上,又奇迹般地长出了茂密的青草。


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的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主不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高于其他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还有蚁、麻雀,我们人类中的农民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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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作家冯秋子,为了表达她对巴顿将军的崇敬,给她的儿子取名巴顿。在她的眼里,恨二十世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血胆老将”巴顿,即象征人类日益淡漠的正直、坦荡、朴素、坚忍、嫉恶如仇及牺牲精神。


巴顿已经八岁了,正在他的母亲深切意愿的道路上,健康生长。关于男孩巴顿,有两件事情给我印象很深:一是在我将我为他制作的一只弹弓送给他时,他把这件他第一次见到的玩具叫做“弓弹”;二是在他跟他的母亲春天来昌平玩时,他几乎一直被他从书架上抽出的《伊索寓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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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很难见到它了。这是五月,我坐在一棵柳树下面,我的眼前是一片很大的麦田。梭罗说,人类已经成为他们的工具的工具了,饥饿了就采果实吃的人已变成一个农夫,树荫下歇力的人已变成一个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一个教员。我经常走这条田间小路,我是去看病卧在炕上的祖父和祖母。


正是这个时候,从远处,从麦田的最北端,它过来了。它飞得很低,距麦田只有一两米。麦田像荷戟肃立的士兵方阵,而它是缓步巡视的戎装将军。它不时地停住(除了蜂鸟,鸟类中似乎只有它具备这种高超的空中“定点”本领),它在鼓舞士气,也许是在纠察风纪。由北至南,它两翅平展,这样缓慢地向前推进。它始终没有落到地上,终于它又向它的另一支军团赶去。


(这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是雀鹰,它又名鹞子。在我的故乡,人们都叫它“轻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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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旷野,我完整地观察过星星的出现。下面,是我多次观察的简略记录:


太阳降落后,约十五分钟,在西南天空隐隐闪现第一颗星星(即特立独行的金星)。三十二分钟时,出现了第二颗,这颗星大体在头顶。接着,三十五分钟时,第三颗;四十四分钟,第四颗;四十六分钟,第五颗。之后,它们仿佛一齐涌现,已无法计数。五十分钟时,隐约可见满天星斗。而一个小时后,便能辨认星座了。整体上,东、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现略晚。(注:一九九五年八月十八日记录,翌日做了复察修正。)


从太阳降落到满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绚烂到褪尽的细微变化过程。这是一个令人感叹的过程,它很像一个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热情,到务实、冷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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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亨利·赫德逊,是我比较偏爱的以写鸟类著称的英国散文作家。


赫从小生长在南美大草原上,他称那里为鸟类名副其实的大陆。“没有任何地方像我的出生地那样有这么多的鸟类”,以至从童年时代起,鸟类就成为世界上使他最感兴趣的东西。在《鸟类的迁徙》一文中,他向我们详细描述了童年他看到的各种鸟类大规模迁徙的壮阔情景。他最喜爱的,最令他难忘的,是一种名叫高地鸻的鸟。它们飞过时,从早到晚都可听到它们从空中传下的美妙啼叫。他说,这个声音依然活在他的记忆里,只是再也不会听到了。因为这种鸟到他写这篇散文时,已列在“下一批绝灭”的名单上了。“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只不过一个人的一生岁月里,这样的事就可能发生,似乎是难以置信的。”


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且与我的出生地,依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因此,当我读到这句话时感触很深(它是我写这则随笔的主要原因)。我在我的《鸟的建筑》里,也曾这样写过:“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


大约在一九九三年初,我在已经消失的原王府井书店,买到过一册大开本的中国鸟类图谱。从这册图谱,我可以辨认出小时我熟悉的鸟类,近三十种。但是今天,在我的家乡,除了留鸟麻雀和喜鹊,已经很难见到其他鸟类了。


赫在他的这篇散文最后,感慨写道:“美消逝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在人类一意营造物质繁荣的进程中,我们这个世界已经和正在消逝的,岂止是美?赫只活到一九二二年,如果今天他仍然在世,我相信,他会指明这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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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一天,在我的居所附近、一座已经收获的果园里,诗人黑大春为我和一平做过一个与算命有关的游戏。游戏很简单,他先让我们各自说出三种自己最喜欢的动物,然后给出答案。我想了想,依次列举了麻雀、野兔和毛驴。(相对说来,我不太喜欢强大的、色彩鲜明的动物;而较偏爱卑弱的、颜色与土地贴近的动物。)游戏的答案是这样的:第一个动物是你爱的人;第二个动物仿佛是你;第三个动物实际才是你自己。我为这个游戏,将我与毛驴连在一起,没有产生丝毫的不快之感。这个结论,我愿意认同。


回来后,我找出生物学词典,第一次特意查了“驴”的条目。上面很富散文化地写道:“性温驯,富忍耐力,但颇执拗;堪粗食,抗病力较其他马科动物强……”同时我还记得,我喜爱的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对驴子的深情赞颂:你耐劳,深思,忧郁而又亲切,是草地上的马可·奥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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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的叫声是分类型的。大体为两种,鸟类学家分别将它们称做“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鸣啭是优美的,抒情的,表达的,渴求的,炫示的;叙鸣则是平实的,叙事的,告诉的,交流的,琐屑的。需要说明的是,在众多的鸟类中,真正令我们心醉神迷的鸣啭,一般与羽色华丽的鸟类无关,而主要来自羽色平淡的鸟类。比如著名的云雀和夜莺,它们的体羽的确有点像资本主义时代那些落魄的抒情诗人的衣装。


这种现象,不仅体现了主的公正,也是神秘主义永生的一个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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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早晨散步时看到它的。当时,第一场寒流刚刚在黎明逝去,太阳正从大地的东南角缓缓升起,万物都在回暖的阳光中骄傲地亮出影子。它们的样子,很像古代的大王们借着时势纷纷树起自己的旗帜。


而它俯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它的体色鲜明,仍同夏天的草叶一样。它的头很小,为三角形,两只大大的复眼,凸在头顶。它有一对壮硕的镰刀状前足,为此世代的农民都亲昵地叫它“刀螂”。它平常总是昂着头,高悬前足,姿态非常威武。在孩子们的眼里,它是昆虫中的男儿、大力士和英雄。它被这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冻僵了,它的肢还可伸展,体还有弹性。我将它放下,并安置妥当。我深信凭着太阳的力量和生命的神圣,它能苏醒过来。


第二天早晨,我再次路过那里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它是真的甦生了,还是被一只麻雀或喜鹊发现了呢?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时想到这个力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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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鸣叫时,发出的是“呱、呱、叽”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使我想到民间的一种曲艺艺人。每到夏初的时候,当苇丛长起,它们便带着它们的竹板儿从南方迁至这里。它们只栖居在苇塘,它们的造型精巧的杯状巢就筑在距水面一两米的苇茎上。它们的数量必然有限,且很易滑向濒临绝灭的边缘:平原上的苇塘在逐年减少;它们的巢历来也是杜鹃产卵首选的目标。它们不能分辨哪是自己的卵,哪是杜鹃的卵。它们也不会料到它们所哺育的杜鹃的雏鸟,要将它们自己的雏鸟从巢内全部拱掉。它们每天毫无疑虑不停地往返,填充着巢中这个体型已经比它们还大的无底深渊。它们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作苇莺。它们的命运,比莎士比亚的悲剧更能刺痛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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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每年一进入阳历的十二月份,如果你居住在北纬四十度以上的地区,如果你早晨散步时稍稍留意,你会发觉太阳不是从东方升起来的,而像是从南方升起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太阳很像一个巨大的永不止息的钟摆,我们的祖先天才地将它摆动的幅度标识在“夏至”与“冬至”之间,而它呈现在大地上的两个端点,即是应该立碑明示的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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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类的丰富,使它们的分类呈现多种角度。除了生物学上纲、目、科、属、种的划分以外,鸟类学家对它们也有多重区分。比如,依据它们的生理特征,将它们分为鸣禽、攀禽、游禽、涉禽及猛禽;依据它们的栖息环境,将它们分为森林鸟、旷野鸟、沼泽鸟和水泊鸟;依据它们的迁徙习性,将它们分为候鸟、留鸟、旅鸟和漂鸟等。


从本质上讲,旅鸟是一种候鸟,漂鸟是一种留鸟。我是最近才看到“漂鸟”这一富于意韵的名称的,它是指由于食源关系随季节变化而做较短距离漫游的鸟类,它的命名映现了作为科学工作者的鸟类学家可贵的诗意心灵。在全部的留鸟中,最典型的漂鸟是仿佛身负重大使命的,从一颗树到另一颗树,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的啄木鸟。它们夏在山林,冬去平野。它们迅疾的、灵动的、优美的、波浪般起伏的飞行,使大地上到处都投下过它们漂泊的身影。


啄木鸟一般被人们喻为树木的医生,而我更多地想到的是被陀思妥耶夫斯基称做“漂泊者”的俄罗斯历史上的知识分子。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始祖是拉吉舍夫(十八世纪俄罗斯最卓越的人物。他的卓越之处不在于独创的新颖思想,而在于他对实现正义、公道和自由的努力),他预见到并且规定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基本特点。二十世纪俄国的“黑格尔”,尼·别尔嘉耶夫在他的著作《俄罗斯思想》里讲道:“当他(拉吉舍夫)在《从彼得堡到莫斯科的旅行》中说‘看看我的周围——我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时,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便诞生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神圣特性,决定了“俄罗斯作家进行创作不是由于令人喜悦的创造力的过剩,而是由于渴望拯救人民、人类和全世界,由于对不公正与人的奴隶地位的忧伤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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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昌平和我的出生地之间,有一条铁路线(即京包线)。过了这条铁路线,往西便是开阔的田野了。我出生的那座名叫北小营的村庄,也遥遥在望。


一次,我刚过了铁路,忽然从铁路边的树上,传来啄木鸟叩击树干的声响。它激烈、有力,自强而弱,仿佛一段由某种尚未命名的乐器奏出的乐曲。我停了下来。我想在树上找到这位乐手,看看它是如何演奏的。就在我寻找它时,我隐约觉得我在树上看到了另一只大鸟。但我不能断定,因为它又像一截粗枝。我继续寻找啄木鸟。这时,我意外地听到了一声“咕、咕、鸟”的啼叫,那截粗枝在动:我看到了一只猫头鹰。由于距离较远,光线也暗,我只能看清它的轮廓。为了接近它,我不动声色慢慢向那棵树走去。将近一半距离,它似乎有所察觉,我看到它一跳便消失在树干背后了。到了那棵树下,我绕着树干来回察看,没有发现可容一只猫头鹰匿身的树洞,但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直目不旁视地盯着它,它没有飞走,也没有降落到地面)。我捡起一块石头震了震树干,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恰好是春分,天也有些晦暗。在上午九点三十分左右,我遇见了这件富于神秘色彩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实地看到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回来后便做了这个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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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鸟类中,无论北方还是南方,除了部分地区的渡鸦外,鸦科鸟一般均为留鸟。但我曾遇到过一次寒鸦与秃鼻乌鸦的混群迁徙,并把它写进了当天的日记。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四日,农历正月初二,在京北以温泉著称的小汤山,上午约十一点,我和妻子到一家疗养院内散步。这个园林化的疗养院面积很大,里面有水、有树,还有一座十数米高的小山。在北方树木稀疏的平原,这里是鸟类的黄金乐园,也是旅鸟迁徙征途的理想驿站。起初是一片喧噪的鸦鸣,吸引了我们。我们走了过去,惊奇地发现小山周围的树上有许多颈部及胸、腹部呈灰白色的寒鸦,和通体辉黑、泛着金属光泽的秃鼻乌鸦(乌鸦的鼻孔大多广被鼻须。秃鼻乌鸦鼻孔裸露,有别于其他鸦类,故得此名。秃鼻乌鸦在冬季常常与寒鸦混群活动)。它们像累累的果实,缀满了枝头,在冬天光裸的树上,非常醒目。更令我们兴奋的,从北方,从旷远的天边,鸦群依然在不时涌现。它们一群群飞来,鸣噪着降落在这里。而先行到来的鸦群,经过短暂的休整,已陆续开始启程。仿佛这里汇聚了北方所有的乌鸦,一些鸦群离去,一些鸦群到达。在春天即将降临的时候,它们集结起来,令人不解地浩浩荡荡向南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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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生态学家杰·内贝尔在他的《环境科学——世界存在与发展的途径》一书中指出,地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在维持人们基本生活,并且不会使环境退化到未来某时期因缺乏食物和其他资源而突然出现人口减少的情况下,地球所能负担的人口数量——约在五亿至一百五十亿之间:即如果人人都过类似非洲居民那样的简单生活,地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可达到一百五十亿;如果人人都过西方发达国家国民那样的富裕生活,地球对人口数量的承载能力为五亿。美国另一位生态学家欧·拉斯洛也测算过,一个预期寿命为八十岁的普通美国人在目前的生活水平下一生要消费约两亿升水,二千万升汽油,一万吨钢材和一千棵树的木材,如果五十五亿人都这样毫无顾忌地消耗自然财富,那么地球“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就会流尽最后一滴血”。而温哥华大学教授比·里斯的结论是:“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地生活和生产,那么我们为了得到原料和排放有害物质至少还需要二十个地球。”)


有一天,人类将回顾它在大地上生存失败的开端。它将发现是一七一二年,那一年瓦特的前驱、一个叫托马斯·纽科门的英格兰人,尝试为这个世界发明了第一台原始蒸汽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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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帝之子》一文中这样写过:“在所有的生命里,我觉得羊的存在蕴义,最为丰富。‘你们要防备假先知,他们到你们这里来,外面披着羊皮,里面却是残暴的狼。’羊自初便位于对立的一极,它们草地上的性命,显现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汇纳众厄的孺弱躯体,已成人类某种特定观念标准的象征和化身。”)


它们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做天空的孩子。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护自己的能力,它们惟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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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雀形目鸟类中,体形最大的是鸦科。鸦科鸟下分两支,一支是鸦,一支是鹊。鸦的种类较多,如寒鸦、松鸦、星鸦、渡鸦、白颈鸦、秃鼻乌鸦、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等。鹊主要为喜鹊和灰喜鹊两种(还有一种数量较少、分布不广的红嘴蓝鹊)。


喜鹊的躯体比灰喜鹊壮实,粗拙。它们站立时惯有的警觉动作和那身从早到晚的燕尾服,使它们被儒勒·列那尔戏谑地称做“最有法国气派的禽类”。它们仿佛拥有一副金属的喉咙,叫声锐利、干燥、毛糙,一派大巧若拙的气度。灰喜鹊的形体柔美,羽色具有灰蓝和苍蓝的光泽。它们的叫声娇媚、委婉、悠然。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像一群古代仕女。


这是两种北方典型的留鸟。在冬季,看着它们,你会想到一个王国:喜鹊是王,灰喜鹊是后(它们喜欢在山地和树林活动,如在后宫),而那些在它们周围起落的、时而尾随它们飞行一程的麻雀,则是数量众多的国民。其他偶尔出现的鸟类,如乌鸦啦、老鹰啦及啄木鸟等,都像国外来的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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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以前的相貌上帝负责,四十岁以后的相貌自己负责。”这是上个世纪林肯的一个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是说,一个人的容貌在四十岁之前取决于他的双亲,在四十岁之后取决于他的心灵。即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影响他的容貌,或者说一个人的心质、灵魂能够通过他的容貌得到准确反映。


莎士比亚曾经让哈姆莱特向他的母亲指出两个兄弟肖像的天壤之分:一个堂堂的先王,一个猥琐的篡位者。在《心灵史》中,我也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关里爷是一位坚毅而善良的白须老者,永远手握一枝竹笔,满腹阿拉伯和波斯词汇,一脸圣洁的苏莱提之光。”“苏莱提”,阿拉伯语,意即信仰者特有的容貌之美。


传统的“文如其人”(“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的结论,由于存在古今一些作家“言行不一”的反证,正受到愈来愈多的现代读者质疑。我想,这一富有真理色彩的成语,也许将来会被“貌如其人”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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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放蜂人的营地,我曾看到过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同蚂蚁一起在蜜桶偷食蜂蜜。这个经验,导致我后来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


胡蜂在我的书房窗外筑巢期间,为了酬劳它们,我在巢下的窗台为它们放过一只尚有余蜜的空蜂蜜瓶。我是下午放上的,但到了傍晚,也未见一只蜂触动蜜瓶。晚上九点,我突然发现外面蜂巢大乱,只见窗户上,瓶子里,到处是蜂。可能它们天黑停止工作后,部分蜂出来吃蜜,这些带有蜜味的蜂回巢后遭到了攻击。直到夜里十一点,蜂巢才渐渐安静下来。我打开纱窗,将瓶子放倒,因为里面还有七八只蜂无法出来。这些满身是蜜的蜂,艰缓地沿窗向上爬去,它们小心翼翼地接近蜂巢,身后的玻璃上留下了道道蜜痕。


翌日一早,蜂群又正常地开始了它们紧张有序的建设工作。一种预感,使我忽然想到楼下看看。在楼下,我找到了十余只死蜂。由于愧怍,我没有将这件事情写进《我的邻居胡蜂》里。但我当天写了日记,我在最后写道:“请原谅,胡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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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风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大体构成了一只野兔的基本特征(同时也喻示了它们的黑暗命运)。


这是一种富于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以警觉和逃遁苟存于世的动物。它们像庄稼一样与土地密不可分,实际它们看上去已经与土地融为了一体(我将野兔视作土地的灵魂)。传说白天见到一只野兔的地方,夜晚便会出现一群。而误伤同伙或自伤,往往是那些捕猎野兔的猎手的最后下场。在西方,野兔不仅曾经与月亮女神有关,也曾被民间当做遭到追逐而无处躲藏的女巫化身。


野兔本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上至海拔四千九百米的山地,远至两极的冻原),但是现在人们却很难见到它们的踪迹了。我一直居住在北京郊区,且常深入田野,但我对野兔的印象主要来自童年的记忆。一次愚人节,我打电话庄重地告诉城里一位朋友,说我赤手抓到了一只野兔。其实,甚至今年春天在河北霸州,我提着望远镜在平原上徒步走了一上午,也未发现一只。是的,野兔已从我们的土地上销声匿迹,正如它们在一支西方民歌中所慨叹的:“这是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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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更像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在向日葵、碾盘和贫匮院落长大的农家姑娘的名字。我喜欢它们的别称:布谷(尽管在鸟类学家那里,杜鹃属中只有大杜鹃才被这样称呼)。“布谷”一词,让人联想到奇妙的、神异的、准确无比的二十四节气,它从字形发音以及语意都像二十四节气,洋溢着古老的土地和农业气息。在鸟类中,如果夜莺能够代表爱情的西方,布谷即是劳作的东方的最好象征。


就像伊索寓言里夏天沉迷于歌唱、冬天向蚂蚁乞粮而遭到嘲笑的蝉,唯一不自营巢而巧借他巢繁衍的鸟,即是引吭沥血高歌的杜鹃(杜鹃可产出与寄主的卵酷似的拟态卵,它将卵放人寄主的巢后,便会衔走寄主一个或多个卵,以免被寄主觉察卵数的异常)。如冠军或独裁者,杜鹃在世上的数量不多。我从未听到过三只以上的杜鹃同时啼叫,通常只是一只。每一个巧取的富人须有若干本分的人作他的财富基础,而每一只杜鹃后面必有一个牺牲寄主满巢子代的血腥背景(出壳后的杜鹃幼雏,会将同巢寄主的卵或幼雏全部推出巢外,独享义亲哺养)。


杜鹃的胆子,与其智能、体形均不相称。它们一般隐匿于稠密枝隙,且飞行迅疾,使人闻其声却难见其形。华兹华斯即曾为此感叹:“你不是鸟,而是无形的影子,/是一种歌声或者谜。”迄今我只观察到过一次杜鹃,当时它在百米以外的一棵树上啼鸣。我用一架二十倍望远镜反复搜寻,终于发现了它。它鸣叫的样子,正如我们通常在鸟类图谱中看到的:头向前伸、微昂,两翼低垂,尾羽上翘并散开,身躯上缘呈弧形。在望远镜里,这羞怯的、庄重的、令整个田园为之动容的歌手,无论大小、姿态及羽色都像一只凶猛的雀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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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我一直认为麻雀行走只会向前蹦跳,因为我从未看到过它们像其他鸟类那样迈步。这种怪异的、仿佛两腿被绊住的行走方式也许是麻雀所独有的,我注意过比麻雀体形更小的鸟在地面行走时也是迈步。


一次在北京西站候车,正是清晨,旅客稀少,在候车大厅外面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一只正在觅食的麻雀。我观察着它,它啄一下,便抬一次头,警觉地向四周瞧瞧。我忽然发现它会迈步:当它移动幅度大时,它便蹦跳;而移动幅度小时,它则迈步。法布尔经过试验推翻了过去的昆虫学家“蝉没有听觉”的观点(蝉听不到低频的声音,但能听到高频的声音),此时我感到我获得了一种法布尔式的喜悦和快感。


我想,作为一种在人类周围生息的“蓬间雀”、一种地面鸟,麻雀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觅食需要大步快速走动,但是“企者不立,跨者不行”,由此便形成了它们像袋鼠一样跳跃行走的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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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家界,有一晚夜宿天子山。晚上我独自出来在漆黑的山路散步,听着近在咫尺的汩汩水声,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水系与一个国家的“对应”关系。


就像任何水流都开始于水滴,任何人类社会行政单位的构成都需要有它若干数量的个体。一滴水,即一个人。当若干水滴喜悦相遇,连成一泓水线时,便出现了一个村。而若干水线形成的溪流,即是一个乡。若干溪流结成的已具备拥有自己名称资格的小河,则是一个县。若干小河汇成的仿佛能够划地独立的支流,就是一个省。最后,支流合成干流;省合成国家。一条干流的流域,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面积。


从存在的角度讲,一个孤立的水滴意味着什么呢?死亡!故每个水滴都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个终极愿望或梦想:天下所有的水滴全部汇聚在一起。在这个伟大梦想的驱动下,河流最终消失了,诞生了海洋。在人类这里,自古以来它的个体同样怀有与水滴相似的梦想,但它的废除了边界、海关和武器的“海洋”,至今尚被视作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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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上,现在有两种事物的循环或轮回比较相像。一种是树叶,一种是水。


这是两种壮美的、周而复始的运行:树叶春天从土地升到树上,秋天它们带着收集了三个季节的阳光又复归土地。而水从海洋升到天空,最终通过河流带着它们搬运的土壤又返回海洋(江河就是它们的永恒的道路和浩荡的队伍)。


不同的是,对于水来讲,以前它们从海洋出发最后再回到海洋,只是完成了一次次轻松愉快的旅行(它们徒手而来,空手而归)。后来,由于人类的崛起及其对地表的无限开掘和占据,它们便沦为了苦难的往返搬运不息的奴隶。


据 苇岸 著,《大地上的事情》,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摄影:苇岸


苇   岸

(1960年1月7日 — 1999年5月19日)


苇岸,原名马建国,1960年1月7日生于北京市昌平县北小营村,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82年在《丑小鸭》发表第一首诗歌《秋分》,1988年开始写作开放性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成为新生代散文的代表性作品。1998年,为写《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苇岸在家附近选择了一块农地,在每一节气的同一时间、地点,观察、拍照、记录,最后形成一段笔记。1999年在病中写出最后一则《二十四节气:谷雨》,5 月19日因肝癌医治无效谢世,享年39岁。按照苇岸自己的意愿,他的亲友将他的骨灰伴着花瓣撒在故乡的麦田、树林与河水中。苇岸一生文字很少,不足二十万字。生前只留下一部《大地上的事情》,在病榻上编就了自己的第二本书《太阳升起以后》。


苇岸最早是从事诗歌写作的,并于1984年冬天结识诗人海子。1986年12月经海子推荐,苇岸阅读了美国作家梭罗的散文集《瓦尔登湖》后,由诗歌转向散文写作。1988年他开始写作开放性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他在作品中把“大地道德”作为一个文学观念和基本主题,散文家林贤治认为“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具有开创的意义”。


苇岸自称“我是生活在托尔斯泰和梭罗的‘阴影’中的人”。这是因为托尔斯泰代表了他的人生观,而梭罗表明了他的自然观。在苇岸眼里,列夫·托尔斯泰是一个“最伟大的全民艺术家,所有世纪最高尚的人物,人类的良心”,“从来作家都沉湎于文学本身,而托尔斯泰仅仅把文学看作自己伟大活动的一部分。托尔斯泰是历史罕有的,用他的人生和全部文字,为人类指明正确道路的人”。而梭罗的《瓦尔登湖》则使苇岸获得了一次“新生”,带给他“精神喜悦”和“灵魂颤动”。苇岸在致友人的信中谈道:“梭罗的本质主要还不在其对‘返归自然’的倡导。而在其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梭罗到瓦尔登湖去,并非想去做永久‘返归自然’的隐士,而仅是他崇尚‘人的完整性’的表现之一。对‘人的完整性’的崇尚,也非机械地不囿于某一岗位或职业,本质还在一个人对待外界(万物)的态度:是否为了一个‘目的’或‘目标’,而漠视和牺牲其他。这是我喜欢梭罗(而不是陶渊明)的最大原因,也是我写《梭罗意味着什么》的主要目的。”梭罗的文字对苇岸仿佛具有一种天然的血缘性的亲和力与呼应性,使他皈依于“梭罗这种自由、信意,像土地一样朴素开放的文字方式”。


苇岸自称“观察者”,他像农人那样热爱田野大地上的一切美好事物。在他看来,“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只需充当大自然秘密谦卑的“旁观者”和“倾听者”。《大地上的事情》充分表现了他对大地上一切诗意的事物的倾听与观察,被认为是“整个当代散文领域最纯粹、也最为明确而有意识地从哲学的层面表达‘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一主题的优秀文本”;“作为大地的代言人,苇岸先生‘在大地上’的写作维度为中国当代散文树立起一种原初意义上的风貌和品格,汉语的承栽量因他的写作而得以扩大和拓宽了”。


苇岸的散文不仅被当成是梭罗“超验主义”的中国版,而且他在作品中尽量地隐去虚浮和矫饰,并完全收敛主体情绪,从而进入一种类似于“零度写作”的状态。《大地上的事情》由表面上互不相干的几十个段落组成,它的语言像诗一样精湛简洁而富有诗意。苇岸认为,他早年的诗歌创作对散文写作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除了一种根本的诗人特有的纯粹精神,恰如布罗茨基所讲,散文作家可以向诗歌学到:借助词语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产生的特定含义和力量;集中的思路;省略去不言自明的赘语”。因此,苇岸的散文写作可以看成是“诗歌以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来写作”。




展阅读


大地上的事情

作者:苇岸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14年6月

太阳升起以后

作者:苇岸

出版: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年:2000年5月


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作者:苇岸

出版: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2009年10月

上帝之子

作者:苇岸 / 袁毅 

出版:: 湖北美术出版社

出版年:2001年4月


苇岸写作缓慢,对自己的创作过于严苛,一生作品仅二十余万字,四本小书篇目大多重复,但亦互有补充;其中《上帝之子》选入大量友人怀念文章,具有一定史料价值。



参考阅读

《中学语文综合读写》第三期 

  第二讲 《平凡》 作业

❶ 复习中学一期第9、10、11(第一节)三讲内容,重温《我与地坛》;


❷ 认真读完广西师大出版的《大地上的事情》这本书,摘抄点评你所喜爱的段落;


❸ 摘录苇岸散文《大地上的事情》第48节,反复体会,请放下手机,离开室内,走出家门,进入到三月的大地。去观察,去感受,去呼吸,去聆听……写一篇散文或一首诗,记下属于你自己的三月。题目自拟,字数不限,自觉使用必须的艺术手法,请不要堆砌文字,请不要矫揉造作地抒情描绘赞美,请写出你的真情实感你独特的体验、感悟和发现。作业提交到CC空间相应的作业贴。


按照cc群节目单,预习下节课内容,准备3月24日第三讲《幸运》。

学生作业展

三月。我活着,真实地活着,却感到陌生,感到像是沦陷,感到依赖和盘根错节的复杂。


三月的希望 是从天上扔下来的 公平地 滋润所有人


宇宙万物都仿佛凝聚成此刻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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