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40-44)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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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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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四十章 思念
与此同时,陆府,佛堂西厢。
陆桓城坐在母亲床沿,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握勺的右手伸到半空,离嘴唇只差几寸,突然结冰似地僵住了。
心里慌得厉害,仿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陆母等待了片刻,见他不动,便问:“城儿,怎么了?”
陆桓城没听见,陆母再轻唤一声,他才乍然回神,压下胸口那股莫名的心悸,摇头说无事,继续伺候母亲喝完了剩余的汤药,搁下药碗,起身拧了一条热毛巾,为她拭净唇角。
陆母是一个时辰之前醒来的。
她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陆桓城引咎自责,以一己之身揽下了照顾重担,不分昼夜地守了四天,凡事亲力亲为,没有合过一次眼。
鬼门关里走过一遭,活气耗去足足九成。那夹竹桃毒汁伤及心脉太重,即使醒转,也虚弱得如同一片纸人。陆母面容枯瘦,眼窝深陷,显出一副流连病榻的衰败之相,说两句话便闷喘一阵,更不必说什么费力的动作。
但在她眼中,满脸疲惫的陆桓城,反而更像是病了四日的那一个。
她心疼道:“城儿,你这几晚守着我,一直没好好休息过,瞧瞧这眼睛也红了,精神也不济,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娘这条老命,全凭天意定夺,上天若执意要收走,你是留也留不住的,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娘,我年纪轻,少睡几日也养得好,只要能把你盼回来,我就……”
陆桓城望着她倦怠的病容,眼中隐有湿意。
陆母温柔地笑了:“这不是盼回来了吗?娘还好好的,城儿还是个有娘的孩子。你安心去歇息吧,留环翠在这儿伺候就好。快去,睡饱了再来,莫再教娘亲挂心。”
她催促了三两声,陆桓城沉默地点头答应。
陆母又记起了什么,犹豫一会儿,试探着问:“你身边为祸的那个,那个晏琛……可除掉了?”
此话一出,陆桓城的动作立刻僵住,手指竟止不住剧烈发抖。眼中的水光刚淡去一些,又浓回了初时。他垂眸不语,呼吸久久难平,半天才哑声道:“他……不在府里了。”
不曾除掉,只是不在府里。
就算这样简单的六个字,陆桓城也说得万般艰难。
陆母听出了话中之意,但并未责怪。她是过来人,既享过饴蜜的情爱,也经历过肝肠寸断的丧夫之痛,如何不能体会陆桓城的心情?他眼下这伤情模样,分明还对那个少年惦念不舍——晏琛是长在心头的一颗瘤子,明知不能留,用钝刀割去了,仍会鲜血淋漓地疼。
她握着儿子的手,安抚道:“城儿,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娘不会怪你。哪怕你现在还想着他,娘也理解。我们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扛不住这样伤心的事。心里头受了伤,总要先疼一阵子,等过去十天半个月,慢慢结了痂,才会痊愈。城儿,你莫要勉强自己,慢慢地忘,慢慢地恢复,日子还是要一样过下去,明白么?”
陆桓城点了点头,哽咽道:“娘,我明白。”
雨丝纷缭,落下万道垂帘。陆桓城一开门,斜风夹着冷雨扑面而来,料峭的寒意冻僵了面孔。
他抬头望着阴郁的天色,神情哀凄而彷徨。
五天了。
晚春清早,连粉墙重重的府里都寒气逼人,十里之外的萧索山野,会冷成什么模样?他的阿琛一个人住着,无人陪伴,可还安好地活在这世上,也瞧见了这一场春雨?
想着便又狠狠自嘲起来,嘲笑自己捅不破心障,时至今日还心存痴想,不肯将晏琛当作妖精,不肯承认他是一株艳丽的、极毒的夹竹桃。
环翠见他要离开,递来一把伞。陆桓城起初没接,入雨走了几步,脚步顿住,不言不语地回来取走了伞。
晏琛已经不在了。
纵然大雨倾盆,也不会再有人撑着一柄油纸伞,伫立在藕花小苑的栅栏后头,盼他归家。
陆桓城出了佛堂小院,撑伞站在岔道口,茫然望向前方——这是他的家,他需要一张睡觉的床,可他无处可去。
脚步被什么牵引着,仍走了最熟悉的一条路。
小径曲折,探入丛丛新绿,盎然的绿意簇拥着一道短墙门洞。推开湿栅栏,往里走去几步,整座空荡的小苑安静异常,只剩下细密的雨声。远处房门紧闭,窗户灰暗,一片沉沉死寂,连灰尘也被泼天的雨水打湿,不肯飞扬起来。
陆桓城立在雨中,看着无数的水珠砸进莲池。
晚春无花,几片伞叶高高低低地撑出水面,须臾盛满了水珠,不堪重负,忽地翻弯了细茎,把雨水倾倒入池,又颤抖着直回来,左右摇曳不歇。
这人烟寂寥的陆宅啊,还是同样的三口人,还是重复的生活,分明和半年前一模一样,却也什么都不一样了。
只因晏琛曾来过。
鸳鸯喜帕,粉香纱帐,轩窗外一夜小雨,床帏内喘息缠绵……所有的回忆都在那一天晏琛离开之后,被紧锁的房门封存了起来。这间屋子是一座坟,里面葬着他死去的爱情。
坟外藕花盛开,坟里魂灭心冷。
甚至整座藕花小苑,都埋葬着他充满了欺骗和血腥的爱情。
恍惚间他竟想,自己也该被一同葬进坟里去。
假如那一天,毒性再猛烈少许,害得母亲暴毙而亡,陆家就会彻底倾垮。他的肩头不必扛起当家的重担,也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的安危,可以孤注一掷地赌上性命,亲口向晏琛质询真相。
晏琛若服软,含泪说一句爱他,求他原谅,他就做一个丧尽天良的不孝子,扶棺葬下母亲,转眼抛却是非、承受骂名,继续陪着晏琛住在藕花小苑,与从前一般鹣鲽情深,年年岁岁雀成双,这辈子都活在一场清醒的、负罪的梦里。
晏琛若不爱他,狠心要报铲根之仇,就会用指粗的藤蔓一圈圈绕住他的脖颈,勒至窒息,生生扯断颈骨和四肢。临死前最后一幕,会是一场浮翠流丹的花雨,会是一双纯净清秀的眉眼。
铲根之仇源起于他,也终结于他。
待他死去,晏琛平息了仇恨,便还化作一株艳丽的夹竹桃,慵懒地绽放在藕花小苑里,汁液带一点儿甜蜜的剧毒,有心自保,无意伤人。
他在充斥着旧梦的孤坟里沉睡,晏琛在坟外作陪,春日里半眠半醒,迎着和煦的微风惬意摇摆。枝头的每一朵花苞都是他们的孩子,丝蕊含毒,花瓣热烈绽放,吐出一阵淡淡的香气。
如果结局是这样……该有多好。
伞梢悬雨线,道道织垂帘。绵延不断的流水声响在耳畔,寂清而空旷。
陆桓城维持着一个不变的姿势,在假山石壁上独坐了很久。他望着莲池对岸那一间风雨晦暗的屋子,总觉得窗纱会亮起,房门会打开,晏琛会穿着浅青的袄子,撑一把纸伞出来,又急又慌地奔至面前。
少年来拉他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瘦腕,偏又不敢使力,最后温软地说出一句:“外头雨大,你好端端的不进屋,怎么坐在这儿遭罪?”
他的嗓子太柔,连嗔怪也只含一分斥责,余下九分,尽显怜恤。
是南调啊。
分明是江南的水泽,江南的湿气,才养得出来的一口酥声软调。
他听了那么久,为什么始终不曾注意到?
初遇那一天,晏琛自称是江北嘉宁县人,可说出的第一句话就露了馅。他的语调和咬字是一场四月烟雨,竹叶尖儿凝出一滴清凌水露,滴在蚕丝锦缎上,洇入心窝,软绵绵地溶开。
陆桓城是阆州人,早就该察觉到——晏琛与他一样,生于阆州,也长于阆州。
是属于他家的一株花儿。
是他的花儿。
第四十一章 藏匿
“……你果真在这里。”
身后一声低语,被重重雨声阻隔,不甚清晰。
陆桓城心头剧颤,忙不迭地转头去看,只见陆桓康站在苑门处,伞沿压低,遮住了半张脸孔:“我刚才去探望母亲,你不在那儿,所以……我猜你一定来了这儿。”
雀跃的胸腔里才燃起一簇火,热意未浓,眨眼已被浇息。
他还在等谁?
时至今日,他怎么还能指望他亲自送走的少年回家?
陆桓城掩下失望,冷然问:“你找我干什么?”
陆桓康顿了顿,有些艰涩地道:“哥,你还恨我。”
“是。”
陆桓城干脆地承认,没有犹豫。
陆桓康持伞的手一抖,险些让风吹飞了轻飘飘的伞:“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五天,你不肯跟我说一句话,就好像……就好像是我害你没了晏琛!可杀人的、背叛的、坏事做绝的那个,难道不是晏琛自己吗?他险些害死母亲,却换得你一场念念不忘。而我呢?我戳破了真相,把你从温柔乡里救出来,凭什么要招你这样怨恨!”
陆桓康激动难平,五指紧握,几乎把伞柄掰断:“我看得明白,哥,我什么都看得明白。你恨的根本就不是我,是恨事与愿违,不敢承认你行商的精明放在识人之上,输得一败涂地!”
“说完了?”陆桓城漠然道,“说完了就走吧。”
陆桓康极其固执,梗着脖子一动不动:“我不走!只要你一日不醒,我绝不善罢甘休——我要去铲了他!”
“你敢!”
陆桓城倏然起身,手中一柄油纸伞凶蛮地砸了过去:“你敢动祖辈留下的竹子?!”
书房的竹子,他不允许任何人擅动。
它们织作一道屏障,挡在晏琛身前,已是仅存的庇护之所。
五天前,名叫玄清的小道士说,当年他铲根不净,留了一小截夹竹桃的断根在土里。晏琛必定是附着其上,苟延残喘,才得以侥幸存活。这一抹怨灵携根游荡,寻到府中一处宝地,钻入泥土深处,巧妙地藏匿了起来。休养生息一连数年,魂魄终于聚齐,便又化为人形,出来兴风作浪,卷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这藏身之所究竟在何处,却无人知晓。
不,有一个人知道。
便是香绢。
小道士消息灵通,居然寻来了香绢。那丫头自从阿秀死后便得了失心疯,常作无稽之谈。但提到晏琛时,神智忽然清楚了,指天发誓说,那一天她与阿秀两个亲眼瞧见晏琛进了竹庭,逗留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再度现身。
又添油加醋,胡编乱造,说自从晏琛进去,便有一股甜腻到齁人的花香飘出,闻着令人乏力困倦,筋骨酥软。还说晏琛走过之处,衣袂间落下花瓣点点,拾起一看,不论色泽形状,都与阿秀枕尸时的花瓣相同。
小道士口念咒诀,手持一只罗盘搜寻了片刻,指着离西窗最近的几株青竹,斩钉截铁地说道,夹竹桃的残根就藏在泥土里头。
当时,陆桓城悄悄地松出了一口气。
陆家这一片竹子,乃是先祖所赐的福荫,不可亵渎,更不可折毁。夹竹桃依傍青竹而活,便能躲过最绝情的一种死法——铲根剥茎,以真火焚烧殆尽。
他虽恨晏琛,却坚持以护竹为由选了第二条路,勉强容得几日宽限。
断水缺阳的一处院落,但凡植株,必定逃不脱枯死的终局。多留三五天,也只不过是寥寥三五天,留不成一辈子。
受尽了折磨,还是要命丧黄泉。
陆桓城通通知道。
他只是舍不得在那一天,在他们新婚的次日,就亲手铲断晏琛的命魂。
滂沱大雨无情浇灌,一阵阵迎头泼洒而下。陆桓城立在雨中,牙关紧咬,震怒的双眼发了红,像一头被激怒的虎。
陆桓康却没怕,反倒笑了。
“哥哥,你心疼的究竟是竹子还是夹竹桃,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对,竹子是宝贝,是先祖留下的,不能轻易损毁,可说到底,也只是几根竹子,比不上整个陆家!你今天心慈手软,顾念旧情,死活不肯下狠手,到时候晏琛逃脱出来,十倍百倍地报复陆家,弄得灭门绝户,留着那片竹林又有何用?!”
陆桓城狠狠盯着他,脸色铁青。
残破的油纸伞仰面落在远处,伞骨砸断了几根,油纸脱落大半。雨水越积越多,倾了伞面,漫出一地水色。
他想张口反驳,可是不能。
陆桓康所言,句句都是对的。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他既要晏琛偿命,又不愿看见晏琛送命,这样一厢情愿地逃避着,三日五日地拖下去,总会招致自我戕害。
一把完好的油纸伞移到头顶,遮去了疾雨。
“哥哥,你向来比我聪明,这些简单的道理,连我都看清楚了,你又怎么会不明白?你无非是,无非是……玄清有一句话,当真猜得对极。”
陆桓康道:“他说,你不肯杀晏琛,必定是因为心障未破;而心障未破,恰恰又是因为晏琛还活着。这两桩事是一条衔尾之蛇,不可巧解,只可斩断。你若能狠一狠心,舍去那几根无关紧要的竹子,把夹竹桃挖出焚烧,只消晏琛一死,心障就会随之而破。到那时,你不再爱他,自然也能解脱。”
他这长长的一番话,陆桓城悉数漏过了,认真听进耳中的,只有一句。
心障未破,是因为晏琛还活着。
还活着。
他浑浑噩噩地躲避了五天,不敢合眼,不敢入梦,更不敢亲自去野郊看上一眼,便是害怕看到晏琛横尸废院,腐烂在凋花残叶里。
但晏琛还活着!
“别动他!”
陆桓城用手指着弟弟,倒退着一步步走向苑门,眼神异常冷峻:“我要去看他。在我回来之前,管好你的手,别在背地里动他!”
他抛下所有杂事不顾,转身而去,选了一匹脚程最快的马,冒着昏天暗地的大雨往城外狂奔。雨势太大,砸在身上疼痛无比,眼睛被淌下的雨水糊住,看不清前路。他便用袖子遮挡着,单手持缰,驱马飞驰在淖泞的黄土大道上,溅飞无数泥浆。
第四十二章 了断
浊流汤汤,混着草芥和砂石从山峦两侧冲刷而下。骏马四蹄没入积水,陷进软泥,越至密林深处,行路越加险阻。
陆桓城未着蓑笠,艰辛跋涉到小院门前,里外衣衫皆已湿透。
他翻身下马,正要伸手推门,掌心触到潮湿的尖刺,动作忽而一顿,止住了前行的脚步。
赶路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晏琛。而临到终点,距离只隔一道门槛,他却情怯意烦,万千种猜测不可避免地涌上心头,像乱蓬蓬一丛蔓生的野草,挡在未知的沼泽前方,教他心存畏惧,不敢冒失闯入。
陆桓城想见到的,是一个安然无恙的晏琛。
愁眉苦脸,摆出一副委屈的小模样,不开心地窝在床头揪被子,嘴里碎语不断,怨他,骂他,咒他。见人来了也不相迎,赌气一头蒙进被褥里,死活不愿出来。被强行抱入怀中,便用拳头卯足了力气狠砸,说恨他丢下自己孤身一人,整整五天,竟不肯亲自来瞧一眼。
缺活水,缺暖阳,可他的晏琛依然是神采奕奕的。
什么草木成精,不过是一个荒诞的误会。
若是这样,他会欢喜到哭泣,任由晏琛发泄报复。折腾完了,便做低身段,低声下气地恳求他回家。从今往后冰释前嫌,捧在掌心里好好疼宠,用一辈子弥补这五天的冷落。
可这一线希望……渺茫得近似幻想。
院门背后,多半已是一株病弱、萎靡、茎叶卷皱的花儿。五天的枯水和阴霾,掠尽了少年璀璨的生命力,是责罚,更是草木成精的证据。弑杀的罪名板上钉钉,轻易不得翻案。他穿过了半座城池,穿过了漫水的野郊,不顾一切地赶来这儿探望,除了瞧一眼濒死的少年,又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
是非对错,心怀明镜。纵然旧情难忘,他也无法辜负母亲,宽容地饶恕晏琛不死。
在推门的一刹那,陆桓城终于清醒地意识到,此行是诀别,也是送葬,唯独不是施以援手、让晏琛重归枕畔的契机——逝去的必会逝去,抽刀断水,欲截流而徒劳。
他再喜欢晏琛,也留不住。
毫无意义。
风雨兼程地奔波至此……毫无意义。
陆桓城迷惘地站在门前,手指微微弯曲,就要退缩离去。正在这时,院内突然传出了一声凄楚的哭喊,寒瘆不忍卒听。
他惊得手臂发颤,五指用力,锈钝的木门应声而开。
陆桓城从来不知道,晏琛丝缎一样柔软的嗓子竟能叫得这般尖锐,像一根磨尖的针,穿透被哗哗雨声麻痹的耳膜直刺心扉深处,又哀怆地颤低了,急喘恸哭起来,每一声都饱含绝望,令人摧心剖肝地痛。
院门卡住,留给陆桓城一尺余宽的视野。隔着千百重迷濛的雨幕,他的视线定格在门边一道窄窄的屋檐下。
晏琛模糊而瘠瘦的身影,像一个快要融化的泥人。
大雨泡烂畦土,浮起一层浑浊的泥浆。
晏琛早些时候破了胎水,勉力扶墙起来,想挪回屋内去生,谁知才迈一步,膝盖发软,整个人竟朝前扑进了泥水里,溅得一脸一身的脏污。白衣染作赭黄,变作破庙里一尊泥砌小佛,轰然倾倒,被浊水侵蚀着生命。
那重重的一摔挫伤了膝盖,晏琛再也爬不起来,扭曲地跪趴在圃畦里。雨水从头顶无情浇下,淋遍全身。
他垂着头,时断时续地呻吟。
自从破了胎水,腹内的阵缩明显提了力道。晏琛还是未长成的少年体貌,骨架窄小,不宜生养。笋儿的脑袋降到某一处,突然牢牢卡住,再下不来半寸。股间胀痛惨烈,每一条骨缝都被撑开到了极致,被腹痛逼得用力推挤时,甚至能听到丝丝骨裂的声响。
晏琛从前习惯咬牙捱痛,而痛到了这等程度,哪怕咬碎一口牙齿也不顶用了。他凄厉地哭嚎起来,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痛苦宣泄到极处,满面尽是热泪。
笋儿生不出来,阵痛却不肯停歇。
晏琛在漫长的绝境里反复苦熬,熬干了力气,两条胳膊软绵绵的,身子止不住朝前倾晃,最后额头抵地,变作一个叩首的姿势,僵跪在泥土里。
股间悄悄淌下一滴血,顺着大腿流到了膝盖。接着一滴又一滴,不肯停止,流得越来越急,连作一道扭曲的血线,在膝盖处汇成了小小的血泊。
和第一滴血同时掉落的,还有一枚碧绿的细竹叶。
它离开枝梢,在空中轻柔飘荡,安静地落在血泊里。然后,旁边接二连三地飘来了竹叶子,须臾积起十几枚,在血液中聚作一团苍翠,叶脉纹路染成丝丝鲜红。
晏琛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闻到了死亡逼近的味道,渐渐笼罩全身。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响起了木门轻微的转轴声。
咯啦,咯啦。
滂沱大雨掩去了世间的一切声响,晏琛沉浸在腹痛之中,本该注意不到,可不知为何,他竟将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了手臂上,撑起颤抖的身体,抬头望向院门。
眼中泪水尚热,视野里一片水雾弥漫,什么都是模糊的。
可他知道,那个人影是陆桓城。
陆桓城来接他了。
他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眼眸稍闭,陆桓城就消失不见了。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骤然迸发。晏琛太委屈,想起那些被弃之不顾的夜晚,想起在腹痛中沦丧殆尽的尊严,顷刻间哭得不能自控,灼热的泪水纷涌而出,烧痛了皮肤。
“桓城,桓城……”
他艰难挪着膝盖,一寸一寸地往前爬。鲜血淌得愈急,化作早春融雪的一条溪,忽然涌出一大股,滴滴答答坠入浑黄的泥水,晕开了刺目的殷红。
“桓城,你救救我……带我回去……”
桓城,我们的孩子要出世了。
你带我回去吧,我什么都不求了——不求夫妻名分,不求长相厮守,也不求你像从前那样宠爱我。
你不必与我说话,更不必用正眼看我,就当我是一根没有灵魂的竹子,将我带回家去。竹庭里还有我的一方立足之地,我会乖乖待在那儿,从此远离人间,再也不聚出人身,与之前的三百年一样,做一根不声不响的好竹子。
你若来了,我就闭上眼睛,不瞧你,不扰你,我也会教好笋儿,让他跟着我,一辈子附在竹身里,做一个乖巧安静的好孩子。
从生到死,除了你,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和笋儿的存在。
如果当真恩断义绝,形同陌路,连陆宅也不容我们长居,你就把竹子迁到外头去。竹子生来命硬,最易养活,一片不太荒芜的土地,一点阳光一点水……就够了。
腹部剧烈挣动,笋儿发了疯,癫狂闹腾着撑开胯骨,不顾一切地往外顶。
它是个灵气充盈的孩子,知道自己和爹爹快要没有机会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就系在它身上,只有抢在父亲面前出世,发出一声清亮有力的啼哭,才能挽留他离开的脚步。
笋儿还小,还有整整一辈子要活,不想那么早地曝尸山野,被雨水和烂泥砌作一座坟茔。
它急了,两只小脚丫用力乱踹,蹬进爹爹腹中。晏琛只觉腰身痉挛,险些开肠破肚,双眼一翻,整个人歪倒着滚进泥地里,身子来回翻扭,就像烈日暴晒下一尾濒死的鱼。
陆桓城站在门外,每一块骨骼都僵硬得不能动,双脚像被锁链扣住,无法跨过门槛,走近那个狼狈挣扎的少年。
刚才晏琛抬头时,一张消瘦而枯瘪的脸庞笼着灰沉沉的绝望,他几乎认不出来。
庆幸天色灰暗,遮天蔽日的密林挡去了所剩无几的光线。庆幸落得一场急雨,把一瓢水一瓢水泼在眼前,模糊了屋檐下惨绝人寰的画面。
陆桓城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他只知道他漂亮的阿琛,永远不该落魄成这副模样。
……够了。
他自以为是的不舍和仁慈,根本没有换来一样善果。
三五天,去他娘的三五天!
当初一铲子下去,掘出烂根,抛入烈火焚烧,直接以命偿命,从此他和晏琛恩怨两清,魂魄相忘,晏琛再不欠他,他也不欠晏琛,总好过今日求死不能,饱受折磨。
破陋的院子里,晏琛正凄楚万分地唤着他。大雨淡去了哭腔,听不真切,大约是生命消亡前最后的哭诉,恨他既不留一条活路,也不肯给一场痛快。
陆桓城不敢细听。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把无胆面对的一切通通丢进了雨里,反身抓缰上马,逃离这片山林。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欠晏琛一场当机立断的了结。
第四十三章 降生
陆桓城离开的一刹那,晏琛昏死在了雨里。
他抱腹翻滚时,眼前早已阵阵发黑,意识却固执地不肯散去,还醒着,还用耳朵聆听,等着陆桓城靠近的脚步声,等着陆桓城心疼地唤他一句“阿琛”,可最终听到的,是脆生生的一击抽鞭,一声高亢嘹亮的骏马长嘶。
于是,唯一的那束光芒熄灭了。
黑暗笼罩下来,晏琛挣扎的身体归于平静,沉睡在一层浮动的浊水里。雨点密密,砸出波纹,一小圈叠着一小圈。殷红的血随之漾开,渗入泥土,色泽隐隐淡去。片刻,又被一股新涌的鲜血再度染红。
半个时辰之后,晏琛猛地惊醒了过来。
心口尖锐地刺痛着,像针刺心脏,伤口微小,流不出一滴血,疼痛却鲜明难忍,逼得人蜷身颤抖。
他喘了喘,把仅存的一点灵息聚到胸腔,护住心肉。
可是没有用,缓不了一丝痛,仿佛这疼痛并非源于体内,而是源于别处,在他遥不可及的某一个地方,无法阻挡地发生着。
晏琛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惧怕包围了——匕首悬喉,剑指眉心,死生仅在一线间。但他无暇细想,因为苏醒后第一轮强烈的阵痛来临了。紧窄的胯骨纹丝不动,撬不开,磕不裂,与笋儿的小脑袋卡成进退两难的死局,激得人来回跌滚,哀鸣难止,坠入深不见底的绝望。
待这一波熬过,晏琛已是汗流浃背。
十指指隙一片滑腻,伸到眼前一看,那湿漉漉沾满了双手的液体,居然全是血!
他下意识地躬身去瞧肚子,双目倏然睁大,呼吸几乎在一瞬间停止了——浑圆的肚皮轻轻蠕动着,上头血痕斑驳,竟数不清有多少道。每一道都在极快地蔓延着,像被百来片锐利的刀刃一齐割出血口。血滴溢出,渗透湿衣,晕开朦胧而惨烈的一大片艳红。
晏琛紧紧盯着肚子,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是因为疼痛。
他看见那些割痕开始彼此交织,密密麻麻,最终在腹部绘出了一张星象盘旋、天地合拥的咒符,鲜血淋漓,敷满皮肤。
是血屏。
是梦见黑猫的那一晚,他连夜赶去竹庭,亲自用陆桓城的鲜血施下的那一道血屏。
而现在,这道护屏——崩碎了。
血咒为契,护身佑命。整座陆宅里,只有一个人伤得了他。
这一刻,晏琛全懂了。
“桓城,原来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轻声呢喃着,如同耳语一般温软,唇角微微勾起,自嘲地笑了出来。他扶着腰,身子慢慢后仰,顺从地躺回了大雨里,睁着眼,一动不动地望向被树梢遮蔽的天空,神色近乎麻木。
手掌覆在高隆的腹部,连着唤了好几声笋儿。
头顶枝叶高悬,在雨里整齐地摇颤,一阵凄风吹过,簌簌落落作响。从前晏琛做一根竹子,也总爱在夜深人静时,与邻近的其他竹子擦叶撞枝,发出分外好听的窸窣声。
从前,从前。
都是过去的旧事了,距今……已经太远。
忽然间晏琛呜咽一声,手背青筋直爆,五指揪紧,胸膛猛地向上挣起,身体绷作一张拉紧的弓,整个人张口、睁目、表情骇诧地定了格。
一柄长戟直插胸口,扎穿了灵气汇聚的心脏。
他被抛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和静谧之中,时间静止,光线吞噬,唯有剧痛长存。身体是一团颤悠悠跳动的软肉,盘绕着细密的血管和经络。坚硬的戟尖将它狠狠戳烂,血肉四下飞溅,化作一滩稀烂的浆糊。
灵息从肉体生生剥离的极痛直刺头颅,贯穿了三百年漫长的光阴。
三百年,十万天,每一天只承其微末,也痛苦得生不如死。
陆宅,竹庭里,一根青竹轰然倾倒。
竹鞭带根,一下扯出半截,余下半截深扎泥土之中,两边拉扯,利落地“噼啪”崩断,只留尺长的小段,堪堪系在竹身底部。旁边株细瘦的幼竹也不得幸免,随着竹鞭一同拽出土去,歪在青竹身边,却仍然血脉相依。
远郊,山野小院中,晏琛的身体骤然瘫软,后背和腰脊重重砸回地面,腰腹处的肌骨一块一块从关节松脱,乱作一盘散沙。骨骼表面裂纹滋生,一寸寸蔓延,紧跟着脆响连绵,长骨、短骨纷纷碎裂,化为粉末,消融在了血液里。
晏琛的身体越来越软。
胸腔慢慢瘪塌,压得两叶薄肺透不过气。躯干被抽空了骨头,徒剩一副松软皮囊,软扑扑地贴在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向皮肤,少了肋骨作撑,连内里的脏腑也被砸痛。
肚子依然突兀地膨隆着,却不再有规律发作的节奏。
曾经让晏琛失声尖叫的强烈宫缩不见了,间隔许久,腹部才敷衍着半软不硬地收缩一次。痛感微弱得可怜,下腹已经感受不到一点推挤的力道。
晏琛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哽咽哭道:“笋儿,对不起,我生不动……笋儿,对不起……”
灵气正在一缕一缕地悄然散去,浮于水面的竹叶越积越多。这具身体变得衰弱而残破,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晏琛甚至不知道,胸腔里阻滞的呼吸还能维持多久。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笋儿突然动了。
腹内每一次若有似无的收缩,都推着它撑开甬道,慢吞吞地往下滑去,不一会儿顺畅地滑到了穴口处,露出一小团卷曲的毛发。晏琛难以置信,伸手按了按腹底,那儿腰胯塌陷,皮肤裹着血与肉,触感异样柔软。
竟然……也没有了骨头。
都碎了。
下身是一只扯松的皮袋子,兜着笋儿小小的身躯,只要再耗一点点力气就能娩出。
晏琛看到希望,破败的身躯忽然充满了力气。
他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长长地吸入一口气,当微弱的阵痛来临,便咬紧牙关,五指抠入泥土,拼命地屏息用力。他的身体在颤抖,红惨惨的肚子因为用力而鼓得更胀,热腻的鲜血从割痕里一滩一滩溢出,沿着腰侧淌落。
双腿间血流如注,晏琛能看见,可他并不在乎。这具回天乏术的破烂身体,他早已丢弃不要了,他在乎的只有笋儿,一个健健康康、能哭能笑的笋儿。
圆润的小脑袋顶出了小半个,黑糊糊的,前额触到冰冷的泥水,猛地往回一缩,不愿再出来了。
“好孩子,别怕,别怕……”
晏琛急促地喘着气,掌心轻柔地安抚腹部鼓励它:“外头一点儿也不冷,有爹爹在呢,爹爹会抱着你,不让你受寒……笋儿乖,别怕,出来吧……快出来吧……”
又一次阵痛来的时候,晏琛仰起脖子,咬破嘴唇,嘶吼与叫喊死死堵在嗓子里,逼出压抑的低吟。穴口在漫长的苦痛中逐渐撑到极致,忽然间腰身一轻,汹涌的血水喷溅而出,一个蜷着身子的小婴儿落入了他两腿之间。
第四十四章 襁褓
晏琛猛然吸进去一大口空气,缓缓吐出时,温热的泪水已经淌满了他的脸。
他看着躺在腿间的、初生的孩子,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栗着。
在落地的一瞬间,笋儿就扯开嗓门放声大哭起来。瘦小的身躯蕴含着旺盛的生命力,一声声嘹亮如号,哭颤了晏琛的心肉。他很活泼,还没睁开双眼,已经挥舞着一双小粉拳头小粉脚,在空中无意识地挣动,时而蹭过晏琛腿根处的皮肤,那么柔嫩,那么惹人怜爱。
是个男孩儿。
一个健康壮实的男孩儿。
皮肤红通通的,覆着一层乳白的胎脂,因为生在冰冷的泥浆和血水里,身体被染得红黄成片,看起来有几分狼藉。小肚皮上一条指粗的脐带,晃悠悠连到晏琛体内。
他躺在水洼里,大雨却不肯为他稍缓,无情地浇淋着小小的身体,灌入那张嚎啕大哭的嘴巴,害他呛了出来。
晏琛看着笋儿无助的模样,心口酸涩难忍。
不该这样的。
该有一把烫热的剪子,一块干净的巾帕,一盆温热的清水,一只捂暖的襁褓……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妥帖地照顾他的孩子。
这些东西,笋儿从前都有过。
藕花小苑的橱柜里十几件小衣裳,十几双小袜子,被暖阳晒得喷香,被水瀑洗得清爽,整整齐齐叠在篮子里,只等孩子出生这一天取出来派用场。晏琛准备了足足两个月,事无巨细地盘算过,可笋儿真正出生的时候,却一样也用不到。
晏琛什么也给不了它,甚至无法合拢双腿,为它遮一遮风雨。
他缺失了太多骨头,两条腿都不能动了,唯有胳膊还能勉强举起,便尽力用手臂撑住上半身,拖着半截残破的躯体,一点一点挪到了笋儿身边。他把孩子抱进臂弯,侧过身,护在避雨的胸口处。笋儿感觉到暖意,本能地往爹爹怀里偎去,小嘴一张,又劲道十足地哇哇啼哭起来。
晏琛抱着小笋儿,听着他响亮的啼哭,心中一动,忍不住再次抬头望向院门——外头空空荡荡的,最终,陆桓城还是没有来。
即使在笋儿出生的前一秒,所有精力都被用来抵御痛苦,晏琛依然不死心地期盼着。明知那个男人身在陆宅,正忙着亲手铲断他的竹身,他还痴痴地做着一场黄粱美梦,妄想会发生什么回心转意的奇迹。
陆桓城给过他承诺。
有承诺,就有希望,他是最天真的性子,想再相信一次。
然而等到笋儿终于出世,尘埃落定,那些虚妄的泡沫才一个接着一个破碎了——他没能等到陆桓城,终究是孤身一人,把孩子生在了偏僻萧索的废院里。
从前守着西窗的时候,晏琛曾经听过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曾想过,尘世间若有属于他的一个故事,会是什么模样。可他猜不到……属于他的,竟是最残忍的一个故事。
小院雨大风急,晏琛舍不得笋儿受冻,小心翼翼将他护在怀里,五指抠土,手肘撑地,拖着一具比浸水棉花还要沉的身子,硬生生地往回爬。
孩子已经诞下,鲜血却没能止住,体内像破开了一道裂口,涌泉似地往外流血。
七八尺距离,晏琛爬了约莫一盏茶时间,下半身浸泡在血泊中,雨水也冲不淡那湿黏的触感。他的精神愈发不济,心跳虚浮,呼吸艰难,眼前时而青光炫目,时而晦暝难辨,又觉得倦意深浓,压着两片眼皮沉沉地往下盖。
他必须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握得住仅剩的几缕缥缈灵息,不让它们游离到身躯之外。
这不仁不善的世间嫌他停留了太久,已经开始驱赶他。
可晏琛甚至没有时间难过。
笋儿还裸露着小身子,需要他照顾,在魂魄消亡之前,他至少要给笋儿一个简单的安顿。
门边落着一床被褥,是他清晨饮雨时弃在那儿的。棉絮冷硬,睡起来不怎么舒服,好在沾着他的气息。笋儿在他腹中长大,最是依恋他的味道,他若不在了,起码还有这条褥子能给孩子一点短暂的慰藉,让他安心睡去。
他还有一块干燥的鸳鸯喜帕,软绸裁成,质地丝滑而贴身。
晏琛寻了一个避风处,用力咬断脐带,把手伸到屋檐外,接了少许雨水含在口中。待雨水稍稍温热,便吐回掌心,一点点拭去笋儿身上的脏污。笋儿听话极了,窝在爹爹怀里不断吮吸手指,不一会儿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可爱的小皱脸。
晏琛温柔地亲了亲他,用红帕子妥帖地裹起来,放入被褥,轻轻掖实了被角。
他不会再睹物思情,也不会再想念陆桓城。
这条喜帕,从此就只是笋儿的襁褓。
门槛一尺高,似一座玲珑短屏。笋儿躲在后头,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安安稳稳正宜安眠。晏琛躺在门外,身子软塌塌的,脸颊枕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孩子,眼里光采闪烁,是熄灭前最后一次耀眼的跳动。
喜帕赤艳,衬得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粉嫩嫩,像极了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笋儿长得与晏琛很肖似,睫毛纤长而卷翘,嘴唇不自觉地嘟起,随时都诱人去亲他,唯独鼻梁稍微平了点儿。不过他还小,等他长大了,鼻梁自然就会挺起来,会像爹爹一样好看。
晏琛怕孩子着凉,把两条小胳膊都包进了喜帕。笋儿挣了挣,小拳头又抽出来,一下塞进嘴巴里,砸吧砸吧地吮吸着。两条小腿也不安分,在被子底下蹬得此起彼伏。
晏琛挪开他的小手,用自己的指尖去抚他的嘴唇,却被软软地含住了,用力吮吸起来。
他是饿了。
晏琛心里一颤,然而他没有奶水,喂不了孩子。情急之下,他竟狠心从残存的灵息里挤出一些,凝作一股清澈染绿的竹沥,顺着手指,慢慢淌进了笋儿的嘴里。
笋儿喜欢竹沥的滋味,喝得津津有味。
晏琛舒出了一口气,又挤出几分灵息,继续喂着孩子。
青竹之沥,原是他心尖上的一滴血,以血化沥,近乎自残,可晏琛不在乎。这辈子,他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能亲自喂养笋儿,错过了,以后就喂不到了。
笋儿喝饱的时候,晏琛的手背和小臂已经褪得不剩一点血色。
冰凉湿润,一片白瓷色。
笋儿餍足地睡着了,小手缩回被褥里,安安静静,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晏琛望着孩子安睡的模样,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柔声道:“笋儿,爹爹喂过你了,以后你要记得爹爹,不许忘了……要是连你也忘了,爹爹九泉之下……会难过的。”
修长标致的一根小竹子,玲珑粉嫩的一个小婴儿,轮廓和眉眼长得那么像他,将来还不知会出落得多么俊俏。
晏琛鲜少索求什么,但这一刻,他眷恋而专注地看着孩子,成了天底下最贪婪的人。
他想看一辈子,守一辈子,日升月落,春水秋霜,每天都陪着笋儿,陪他长成蹒跚学步的幼童、风姿翩然的少年,不错过一天,不错过一个时辰。
可上天不肯给他时间。
死亡步步紧逼,看一眼,就少一眼。
晏琛有太多来不及赋予的爱,有太多徘徊在舌尖的话,千言万语难诉尽,终是化作一句:“笋儿,爹爹喜欢你,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喜欢你……你今后长大,别忘了爹爹,别忘了……”
他哀求着孩子,可是太不巧。
太不巧。
在笋儿的生命里,晏琛来得最早,也走得最早,起点处停留了微不足道的片刻,来不及撩起一点波澜。新生的婴儿,记忆还是一张白纸,这一天发生的所有故事,他都不会记得。
屋里没有笔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供他留下只言片语,或者……仅仅是“晏琛”两字。
他的孩子终将遗忘他。
甚至从来不曾知道他的存在。
时间是一道万丈深渊,他被束缚在悬崖这头,笋儿的未来在悬崖那头,遗忘不可避免地发生着,他只能无助观望。慌张与焦灼袭上心头,晏琛急得不行,竟觉得这比死亡还要可怕,掌心化出片片竹叶,塞入襁褓,只盼将来谁若将笋儿捡回了家去,能在他懂事后提一句,说你与其他孩子不同——当年打开襁褓,你是睡在竹叶里的。
是竹的孩子。
笋儿记得一个“竹”字,便也算记得了他。
可塞着塞着,晏琛慢慢停下了动作,眼中异常的热切也退去了温度。
太危险了。
世间本就容不得成精的草木,容不得竹,也容不得笋。这一襁褓竹叶若被人当作异象,岂不反而害了笋儿性命?笋儿要活得安康,便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越平凡越安全,他的生父,绝不能是一根竹。
何况记一个名字,又算作什么记得?
晏琛二字,谁都能用来取名,不单单是他。青竹千杆,每一杆都生得相似,也不单单是他。
他没法陪伴在笋儿身边,纵然上天怜爱,让他被孩子记住,也不过是一堆零散的笔画、一个模糊的虚影,不是情深意笃的父子怀念。
没有用。
竹庭里绵延了三百年的一场梦,应该断在今天,断在此处,随着晏琛的魂魄一同烟消云散,不该再与笋儿扯上联系。
将来,笋儿会长成一个陌生的孩子。
被农夫收养,便扛着锄镰奔跑在田埂上,被猎户收养,便提着弓刀穿梭在山林间,被叼进狼窝虎穴,便与毛茸茸的兽崽为伍,相互挤拱着一块儿长大。笋儿会有新的名字,新的父母,新的家庭,新的模样……所有的这些,都与晏琛无关。
他的生命止步于此,不该占据笋儿未来的记忆。
黄昏时分,风潇雨晦。孩子蜷在门槛内睡得香甜,晏琛摸了摸它的小脸,渐渐感到头脑发沉。强烈的倦意像高空中一只盯梢已久的鹰,猛地俯冲下来,两翼宽翅黑压压地笼罩了他。
笋儿睡了,他……也该睡了。
明天,后天,下一次日出,下一次叶落,下一次瑞雪……他想用一切去交换那些不属于他的、睁大了眼睛也望不见的好日子,可他一无所有。
所以,就这样吧。
隔着窄窄的一道门槛,他至少还能陪着孩子,安稳地睡一觉。
黎明到入夜,一场大雨下薄了积云,下暗了天光,临近收尾,终于淅淅沥沥飘起了雨丝。院内一片静谧,从前的无数个夜晚,这座废弃在山野里无人造访的小院,都是这样悄无声息。
屋檐底下,高高低低飞舞着七八枚竹叶,像一群扑翅的碧绿蝴蝶。
忽而大风急刮,剌剌扫过前庭,扬起了足足千百枚翠叶,一时间苍翠浮空,满院碧绿,织作一阵乱洒的竹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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