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菰蒲深处》领读第十四天：何以传家？

2017-08-06 佛山市图书馆

汪曾祺在《菰蒲深处》小说集里有许多篇写到手艺，其中两篇比较集中突出，一篇是《百蝶图》，另一篇是《候银匠》。

书中虽然没有插图，但是读文字已然叫人震惊。小玉从小就跟母亲学会了绣花，“乱孱”、挑花、“纳锦”都会。绣帐檐、门帘、枕头顶，都成。能出样子、配颜色、“打子儿”、“七色晕”，绣飞龙用桂圆核做龙眼。她绣的三件白海棠旗袍，一件骨朵，一件盛开，一件开败，一天三换衣乍看看不出来……候姑娘为自己改造花轿，大红缎子、各色丝线，飞针走线。轿顶绣了丹凤朝阳，底下一圈丝线流苏走水。帏子绣八仙庆寿。轿帘儿是一对纳锦金龙。他爹帮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姑娘真是手巧啊！我蓦地觉得我活得很粗糙。

这些姑娘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匠、手艺人，他们只是依托了家里的传统和生活的教养得到的本事。若真讲到中国的“百工”，历史可就悠久宏大了。

曾读台湾人任祥写的著作《传家》，春夏秋冬四册，洋洋洒洒，将中国人生活的风雅和节律一一介绍，蔚为大观。再回溯明代人高濂所写的《遵生八笺》，也叫人惊叹不已。更遑论其它更早更专业的典籍了，真是皓首不能穷经，但取一两样学得，已是受用不尽。

去年，我读了一本日本人所编《京都手艺人》的书。该书介绍了日本京都49中传统手工艺。京都被誉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手工业城市，就得益于这些在历史上流传不绝的传统手艺。诚然，这些手艺也正在被现代效益的合理性冲击着，面临没落、继承、发展等诸多问题，但是，作为存在着的历史，它们依然受到世界的赞美。

又想起某夜，我一口气读完了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盲目物语》，头脑里仿佛一直回荡着三弦儿的曲调，以调和对书中连续不断出现的切腹情节的恐慌。有一天，一位朋友介绍一首冲绳民歌，三弦儿伴奏，又勾起了我对三弦儿的回忆。因为《盲目物语》里写三弦儿在那个时候刚从冲绳传到日本，夫人喜欢听盲人弹三弦儿，三弦儿还是个新鲜的玩意儿。而那个时代是日本的战国时代（主要在16世纪，即我国明朝中晚期），国家烽烟四起，一片狼藉。我想说什么呢？也许是在我们今天流行的向日本寻各种“道”的风潮到底是真正的文化寻根，还是一种误会。木心先生幽默地说：“日本文化是对中国文化的了不起的误解。”伟大固然是，误解也是误解了。日本在江户时代以后，国家发展，明治维新再把传统和现代融汇，使日本成为世界先进的国家，的确使我国在某些方面相形见绌。

我无意褒贬文化的优劣，只想说，我们轻易丢失了的东西要寻回来固然艰难，舍近求远，舍难求易，有样学样，岂不是我们又重复了别人的历史？

汪曾祺在小说里如此细腻地再现了历史生活中的雅艺，即使现在我们不可能倒退回去，也总算明白地知道我们曾经拥有吧。

今日领读

《百蝶图》《侯银匠》

《百蝶图》原文摘录

小陈把货郎担的圆笼一个一个打开，摆在扫净的阶石上让人观赏。

他的担子两头各有四层。已经用了两代人，还是严丝合缝，光泽如新，毫不走形。四层圆屉，摞得高高的，但挑起来没有多大分量，因为里面都是女人戴的花：大红剪绒的红双喜、团寿字，这是老太太要的；米珠子穿成的珠花，是少奶奶订的，绢花、通草花，颜色深浅不一，都好像真花，有的通草花上还伏了一只黑凤蝶，凤蝶触须是极细的"花丝"拧成的，靠在手里不停地颤动，好像凤蝶就要起翅飞走。小陈三一枝一枝送到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面前，她们能不买一两枝么？

《侯银匠》原文摘录

侯菊动手改装花轿，买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轿顶绣了丹风朝阳，轿顶下一圈鹅黄丝线流苏走水。“走水”这词儿想得真是美妙，轿子一抬起来，流苏随轿夫脚步轻轻地摆动起伏，真像是水在走。四边的帏子上绣的是八仙庆寿。最出色的是轿前的一对飘带，是“纳锦”的。“纳”的是两条金龙，金龙的眼珠是用桂圆核剪破了钉上去的(得好些桂元才能得出四只眼睛)，看起来乌黑闪亮。他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完工，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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