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老伴
第427片树叶儿
1
刘爹爹今年78岁，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像。
去买个菜逛个小超市，人家问，您个快70了吧？古来稀啊！
他抿嘴一笑，淡淡轻轻地说，我老头子78了，黄土齐耳朵根了。
对方很感意外，连连咂嘴了，不像，真的不像！您是怎么保养的撒？
刘爹爹晃了晃灰白浓密头发的脑袋，仿佛害羞了起来，一边捏着张把纸票子递过来，一边接过买的东西，慢慢悠悠地说，
要是我老奶奶还在的话，我怕的还要年轻大几岁呢！各位说笑了，说笑了。
2
这位刘爹爹也是传奇呢。
年轻时候在街道的厂里上班，一直做到厂长了，因为为人耿直，不怎么讨方方面面干部的喜欢。
他也无所大谓，除了忙厂子里的那一摊杂事，一有空闲就拉二胡练书法，高兴起来了，临时喊几个徒弟过来，马马虎虎凑一桌半桌的，喝些小酒，哼几句小戏。
他在群众中的人缘口碑都不丑，大家不免替他担心了，生怕哪天上面找个茬，顺手就把他给免了，岳飞岳鹏举多厉害啊，还不是一样被莫须有了？
他倒好，二十多年不改悠然自得的。
那一年改革大上技改项目，镇里决定调他去新办的企业里任副厂长，他原先的几位副手，排名全在他的前面呢。
旁人看不下去了，他反过头来劝人家，都一样的，都是为集体干工作嘛。
他的老婆倒是有些高兴呢，多少年了，就指望他哪天肩上的担子轻些个呢，她说你们不晓得我家老刘，他就不是个干大事的料，小酒咪咪，小字画画，拉拉二胡，唱唱小调，就知足了。
老刘在边上拿眼睛盯住她看，摇头晃脑地说，知我者，莫如妻也。
3
老街上的人都晓得，这一对啊一辈子没红过脸，没高过声。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管刮风下雨，还是飘雪打霜，但凡有空闲，老刘总是要拉了老婆一起出来走走的。
也走不远，就在团一转晃晃，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
哪天你要是没看见他们，不用问就能猜到，不是谁病了不舒服，就是老刘出差了。
刚开始他老婆还不大肯出来，老刘说你听我的没有错，老话讲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既是锻炼了身体，也是我们沟通交流的机会嘛。
他老婆就笑了，老夫老妻的，天天看见都够了，哪块来的那么多话撒。
老刘就不再争辩了，交叉着双手在前襟上，笑笑的朝她看，仿佛几小杯八宝春刚刚下肚，就要微醉了。
老婆哭笑不得地解了白围裙，在腰上腿上掸了掸，没好气的说，你真是烦人，走，走，走！
4
镇上的人都是很羡慕，也是很佩服他们这一家的，你看看人家把日子过的撒！
老刘家里九口子，三个老的，四个小的，满满一院子的人，就是不曾让你觉得他们家是闹闹囔囔的。
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了，当家的是什么样，那个家就会是什么样的。
老刘总是说，我们家都是我老婆说了算呢，你不要看她识字不多，但是她头脑子把用呢，我觉得她不比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差耶。
他老婆呢？到处说我家我就是个保姆加跑腿打杂的，老刘是总司令。
日子长了，大家就觉得这一家人好比是一大缸的荷花呢，哪怕你风吹雨打，它开它的花，它绿它的叶，该怎么美还怎么美，该怎么香还怎么香。
一大家子老的小的半拉子的，一个个都是气定神闲。
5
问题是，其实这么多年过来过去的，他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有几年呢接二连三的不太平。
先是三位老的约好了似的，一年一个前脚撵后脚全走了。
接着四个孩子里一头一尾患了稀奇古怪的病，一个急性脑膜炎最后歪歪跄跄的半瘫了，好歹又撑了两年多，那年春节大年初五，好好的睡觉的人，忽然就没了呼吸。
另一个都去了上海的华山医院住院了，还是没能确诊，滴咕哒咕死拖活捱，前后要有七八年光景，最后还是没了。
前前后后也就三十年来年的功夫，他们家的变故就跟小镇的面貌一样，反差大得吓人。
两个孩子完成学业后，一个自己做主谈了个如皋的对象，留在南通生活了；
最小的女儿呢？倒是一直待在老两口身边，说是招女婿，其实就是两边跑跑花花，孩子们都还孝敬，也很省心。
6
本指望就这么安享晚年了，不承想那一年女儿女婿闹着要上城，老两口拿了所剩不多的一些钱，凑凑给他们在宝应县城南边的生态新城，买了一套商品房。
拿钱的那天晚上，老伴说，这下子我们连买棺材的钱都一分不剩了呢。
老刘就伸出开始皮挂挂的胳膊，拍拍她也开始松垮垮的肩膀，说不碍事，不是还有你呢嘛！有你守着，我是什么都不担心的，难不成还怕饿死来啊？
老伴忍不住就笑起来，叹了一口气说，老头子你一辈子什么事当过真上过心撒？不得我真不晓得你要怎么糊过来。
老刘也笑了，站起来走了几步，说嗯嗯，我最上心的，还不是你老太婆啊？走走走，我们到门口转一圈。
7
有时候老刘和老伴就城里乡里来回跑了，给孩子们搭把手，又赶回来拾掇一小块菜地，打电话催催南通的闺娘女婿，有空回来带一把菜走，没有比自己家里长的更健康的了。
第三年的时候，夏天的傍晚，热的要命，小女儿家的房间本来就不宽敞，加上人多，小外孙子不停的哭闹，女婿有点儿不好意思，就说爸爸妈妈你们二老到门口转转去，散散心，家里太吵。
老两口没走多远，望见马路对面一家新开的超市，门口排了好多人在等着领促销的鸡蛋。
老伴就说，我们也去等等，正好把孙子炖蛋吃。
还没走到马路对过呢，一辆红色的老旧的马自达呼哧窜过来，结结实实撞在了老伴身上。
8
送到县人医没过8天，老伴就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来。
走之前若有若无地抓着老刘的手，朝他望，眼窝里蓄着满满的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一直淌，一直淌啊。
老刘伸手去帮她揩了，马上又缩回头，小心地握住她渐渐冰凉的手，望住望住也跟着无声的哭了，两个瘦削的肩膀拐子越抖越激烈。
老伴走了以后，老刘很少愿意离开老家的院子了，儿女们来带他去过过，他总是推说年纪大了，走不动也不想走了。
怎么办呢？最后大家想办法东找西找的，终于请来一位保姆，也有50大几了，请她有时间就来跑跑，帮老爷子张罗了三顿饭，烧壶热开水，还有洗洗刮刮的。
9
大约不到一个月吧，人家保姆阿姨提出来不愿意干了。
孩子们很奇怪，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撒？
保姆阿姨犹豫了吞吞吐吐还是说了：
老爷子有些意怪呢，老是拦住不许她忙，光是叫他坐在那摊，还嘱咐她尽量不要走动，歇歇，感觉瘆歪歪的。
那他自己做什么了？
保姆说，他也不做什么，就直勾勾的盯住我望，我一说话他就哭。
儿女们就问老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撒？
老爷子先是不吭声，半天才磨磨唧唧的说：
我看她的身子姿势，跟你们的妈妈很像，你妈妈跟我吃了一辈子苦，走得又那么惨，我实在不忍心再让她忙了。
老刘说这些话的时候，茫然空洞地望着院子敞开的大门，目光里有些懊悔，又有些期待，仿佛老伴马上就要家来了，就像她还在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风风火火地，从这个院门里进进出出。
儿女们仔细一回味，唉，你不要说，还真的是很像的。
20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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