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5

2018-02-18 畸笔叟 畸笔叟


第九章 时来了


我和另一位爆破员茫然望着老孟。

只有他在部队里遇到过哑炮。


老孟点上一根烟,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

“哑炮已经客观存在了,就不用慌。

“最安全的做法,是将这条山沟的进路彻底封死,永不进人。以后去别处采石。

“但是不可能,这条山沟离大坝最近,运输路线最短,而且目前开采出来的花岗岩质量也极好,指挥部不会同意的。”

这不跟没说一样。


“那我们就只有排除哑炮。今天响了26炮,少说也炸下来30方石方。任何两个石块之间,都可能隐藏着那根没炸响的雷管,压着了,人和石头都会飞上天。”

我俩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所以,首先要成立一个敢死队。我们仨是逃不掉的,必须打头阵。但三个人不够,所以要动员其他同志参加。这样,你,你们知青肚子有墨水,笔头快,赶紧用大红纸头写一份决心书,我们一起送到连部去。一方面表示我们的决心,一方面也是汇报情况,争取连部来动员大家。”

老同志就是了不得。


决心书很快就写好了。

我们仨拿着墨迹未干的大红纸头去找葛连长。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怎么说,按当年的语境,就是:“为人民立新功”的机会来了。

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谁也不愿轻易错过这样的大事件。

好比赌鬼碰到了大麻将,“拦止”越大越风凉。


这是生活?还是演戏?分不清了。

反正,哑炮,你来得正是时候。


葛连长听完汇报,两眼放光,披衣而起,像样板戏里一号英雄人物那样地一挥手,说:

“马上开紧急动员大会,今夜必须组成敢死队!”

我们一起走出连部,心里崇高到像是要去参加“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总攻。


喊口号啊,表决心啊,说胡话啊,像打了鸡血似的上演狗血剧情。

最后,葛连长自任敢死队长,下率20名敢死队员。

老孟则是尖刀班长,我和另一个爆破员当然是尖刀班战士。

只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尖刀班就率先出发,从山口开始清理碎石,一小时倒一次班,争取在天黑之前清完,只耽误一天的打炮进度。


那一夜,睡不着啊睡不着。

我想到过死亡。

但当时真的不怕死,甚至觉得即便牺牲了也无所谓。

那样的日子,结束了一点也不可惜。

更何况,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为了这么崇高的理想而死,对我的哥哥妹妹的进步还是会有所帮助的。

从此,他们的直系亲属里,不但有右派,也有烈士。


清晨的山沟静悄悄。

晨霭里,我们开始清理碎石排哑炮。

葛连长在百米开外督战,这是老孟给出的安全距离。

我们10个人则站成散兵线,有前有后,相互间隔1.5米左右。这也是为了万一踩响雷管,可以将牺牲减到最少的做法。


我们仨在最中间,一边轻手轻脚地搬开脚边的每一块碎石,一边讨论:

“两种可能,”老孟说,“一种是雷管还带着导火线,一种是雷管与导火线分离了。”

我俩都知道,雷管只有一寸二分长,比普通铅笔粗不了多少,一般是褐色的,肉眼很难发现。而导火线是白的,无疑是更显眼的。

我只有在心里祈祷,出现第一种可能吧。


一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

而30多方碎石块只被搬离了大约一个多立方米,这样下去,天黑前不可能完工。

换班下来,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加进度缓慢。

再换班,再换班,很快就到了中午。


于是,老孟向葛连长提出,我们三个爆破员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提前进沟搜索一下昨天各自的爆破线路,也许没炸响的雷管还躺在原处?

我俩闻此言一阵激动,嘴里立即蹦出各种豪言壮语。

葛连长沉思再三,终于同意了:“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只听得山口传来一声惨叫。什么情况?

原来有一名敢死队员一脚踩在了一块不稳的孤石上面,一个趔趄摔倒了。

幸好,孤石下并无雷管。


30分钟后,我们仨沿着各自昨天的爆破线路走回到了山沟最深处,会合了。

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相互摊了摊手。

雷管哪有那么听话,还在那里等我们。

眼里写满了失望和不甘心。

只好原路返回。


我们是那么的不甘心,以至于在撤回的路上依然一步三回头,瞪大眼睛四处寻觅,不希望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我们简直像寻找梦中情人那样痴迷地搜索着这条小山沟。


“导火线!”老孟突然叫起来。

循着他的指尖望去,在山沟正中央,一块至少有一立方半的巨大孤石旁边,有一截白白的导火线。

“注意安全!慢慢靠拢!”老孟发出指令。

当时的危险在于,那只是一截导火线,而在向它靠近时,踩着的石头底下却暗藏着雷管。

所以我们总是先移开一块碎石,看清地面后,才跨前一步,慢慢向那截导火线靠近。


离巨大孤石还有两米处,我俩被老孟喊停。

不能三个人一起上,其他人必须在安全距离之外。


老孟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摸过去,我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在山口搜索的其他10个人也早已停止了搜索,大家都看着老孟。

他弯腰,侧头。探下去看了很久,又退回来,再探下去,再退回来时,冲我一笑,用手指往下指了指:

“果然是第一种可能,”他说,“雷管和导火线还没分离,没事了。”


“没事了!找到了!解除警报!”我叫起来。

是解脱,也是无法解脱。

现在想来,我当时甚至有几分绝望,烈士做不成了。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也跟着叫了起来。

悲壮的和释然的,都在山谷间回荡。


老孟事后告诉我说,因为头天晚上点炮时,他已经发现第四炮眼与第五炮眼相距太近。

哑炮出现后,他首先就想到,是不是第四炮先响时,把第五炮的炮眼掀翻了,点着的导火线还没烧完就被气浪冲熄,连同雷管飞落他处。

他说,他不敢先说出来,是因为这样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五。


那一刻,老孟无疑成了英雄,大家把他一直簇拥到葛连长面前,希望连部给他嘉奖。

只见葛连长一脸严肃地说,“险情既已排除,打炮队立即进场,把上午耽误的进度给我追回来!敢死队解散,大家统统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去!”

他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指着我说:

“你,跟我去连部,就现在。”


我?为什么是我?他要干什么?



 

第十章 远转了


连部是一个独立的小工棚,也全是用竹子搭起来的。

大概也就20多平方米。

工棚内,一边放着一张粗帆布行军床,这就是连首长的待遇了吧。床边有个课桌,算是写字台;另一边有个长枱子和四条长板凳,算是会议区。


葛连长招呼我坐下,递过一根烟来,然后笑着说:

“小鬼啊,听群众反映,你在工地上表现很不错嘛。”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别笑,当年都必须这么说。

“但是——”

又是“但是”!

我有点汗毛凛凛了。一个月前,就是“但是”这两个字把我发配到此的啊。

“但是,修水库虽然很重要,政治挂帅更重要!”

唉,只要一碰上政治,我就挂了,你们也就更帅了。


“小鬼啊,你的毛笔字写得很不错嘛,那个决心书是你写的吧。”

啥意思?里面发现了“反标”?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先回答了再说吧。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你来看,”他将手指向工棚外,“你看到了吗?这里有个大批判专栏,可是上面什么也没有——”


果然,这是一个用毛竹搭成的墙报栏。三根柱子之间,围了四床晒谷用的篾垫,可上面只有一小方孤零零的会议通知。

“另一方面,伟大祖国是捷报频——频——频得一个接着一个啊,我们要及时向广大贫下中农宣传,鼓舞他们的革命斗志嘛。”

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指着头版大标题,“你看看,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啊。”


写到这里,为了防止我日渐衰老的记忆力作祟,我特意上网搜索了一下1969年的大事年表。

上面赫然写着:


9月23日  中国首次进行地下核试验成功。

9月29日  中国又成功地进行一次新的氢弹爆炸。

9月30日  中国第一台十二万五千千瓦双水内冷气轮发电机组建成。

10月     中国第一条地铁——北京地铁第一期工程投入试运营。

10月3日    中国第一台5000马力液力传动内燃机车诞生。

10月4日    中国第一座旋转氧气转炉投入生产。


果然是捷报频——那个传,一个接着一个。


从此,我就有了新任务,每天负责把报纸上的重大新闻抄成大字报,上面标以斗大的“特大喜讯”四个字,贴出去。

一开始,每天傍晚我还回到老孟那里去,帮着装炮点炮。

没隔多久,老孟培养出了新的爆破员,这也是葛连长的意思吧,我就不用去了。

按当时的说法,我——“脱产”了。


葛连长的政治挂帅,不出意料地得到了水库工地上级指挥部的肯定,他的政治热情就更高了。

他要求我,不但有喜讯的时候要抄,平常的两报一刊社论也要抄,毛主席语录要天天抄,大批判文章更要天天抄。

他就像现在的网络“斑竹”,我就是小编,不但要发贴、转贴,还要讲究更新的频——那个率。


那年头的文章有时候真也冗长得可以,我一个人抄不过来啊。

于是我向葛连长推荐了阿顺,让他也来帮着一起抄。

这样,他也“脱产”了。

自打建好工棚后,我去了爆破组,他去了打夯组,每天只有晚上见面。

白天都累得跟狗似的,晚上连话也说不动,总是躺下后,抽一根烟,就各自倒头睡去。

这下好了,我俩又在一起了。


知青有知青的优势。

家里知道我们上了工地,这个月寄来的包裹里,名堂经就多些。

阿顺和我就顺手给了葛连长一些。

对他来说,大白兔奶糖,牡丹烟,以及肉松,很可能是人生第一次尝鲜。

他的肚子里多少会有点化学反应的吧。


连长有连长的优势。

本来,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一样,只身在外,口粮无忧,吃菜还是很成问题的。

当了连长就不一样了,老俵会送点菜来。

虽然多半只是些辣椒豆豉,难得有些干菜炒肉片啥的,总比天天吃番薯藤强吧,我们就一直到连部来蹭菜。

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我俩的伙食有了明显的改善。


但是洗衣服依然是件麻烦事。

以前,生产队的小伙伴们还很团结的时候,有女同学帮着洗。

工地上,女民工本来就少,又初来乍到,一个也不认识。

葛连长的衣服自然有人帮着洗,但那些当地妇女就是不肯帮我们洗。

“你们上海人的衣服矜贵,洗坏了我们赔不起啊。”


突然有一天,一大早,阿顺心急慌忙地跑进工棚,对我喊道:

“快快快,拆被头!脏衣裳也都换下来,快,跟我跑,寻着人汏衣裳了!”

交上狗头运了,还是桃花运?


(未完待续)


我最近还写过:


(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4

(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3

(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2

(原创小说连载)第一次的回家路1

“天鹅阁”的意大利菜基本上只是一个传说

钱家塘旧事

老底子哪能祭灶

老底子哪能“摆桌头”

红烧肉,其实是不上台面的家常菜

50年后,重回宝庆路3号

点菜的几大误区,你不可不知

上海言话里的“三字经”(原创全本在此)

我们从小被“做”过的“规矩”——吃相篇




        想买签名本的,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进入微店下单。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