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街追着叫美女，那上海话哪能叫法？

不晓得从那一天起，最讲含蓄的我中土大地各到各处都满大街地追着各色女人叫美女，无论其环肥燕瘦、鸡皮鹤发，从霸道总裁到卖花老娘，简直到了一种无差别的境界。尤其近来流行垃圾分类，于是，见到女志愿者、女清扫员，你也要如此打招呼：“美女，这是啥垃圾啊？”

也许是受到此类刺激，据说前日，某群突然抽风，莫名其妙地讨论起

上海话怎么形容小姑娘长得好看来。于是就有人截屏过来，来问我了。

老革命也碰着了新问题。

前不久，我刚刚写过《上海话形容面孔难看的44种讲法》（点击标题可看原文）和《上海话里濒危的99种对人的贬称》（点击标题可看原文），并哀叹：上海话里，真是好话不多，坏话不少，而且大多数都嘲叽叽。正正当当表扬人家一句的，总是凤毛麟角，要像觅宝一样去觅得来。

就拿讲小姑娘好看来说，你第一个跳出来的单词是啥？能连续快速地跳出三五个来么？

好看，好看是题面，不算。

漂亮、卖相好（挺刮）、敦样、雪白粉嫩、像剥壳鸡蛋、面孔嫩得掐得出水；加上形容小姑娘身材好的，条干挺、峰挺、前凸后翘、大的地方大小的地方小……

再写下去，又有人要讲我在开车了。

老实讲，除了那些貌似开车的，余下来那几个也不咋的。不信？我一个一个来分析。

敦样，讲的是长得端正。比如，讲一个小姑娘“长得敦敦样样”，你听了是什么感受？好像有中规中矩的味道吧。

卖相，这个就有点危险。以当下的语境，相是颜值，卖是变现。那么，讲你“卖相好”，就是在说，你的颜值可以变现哦。怎么变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据民间传说，“卖相”一词有两个出处。

一说是宁波话。宁波人最会做生意，样样当伊货色，样样论价钱。联想到对人的贬称里，就有一大堆是与货色有关的。死货色、烂货色、恘货色、老货色；邋遢货、烂荡货、垃圾货、蹩脚货、落脚货、大新货、大路货；还有宝货、缩货。都卖不出啥好价钿。

事实上，现在你去卖小菜，行贩依然这样介绍，“侬看呀，我两只番茄卖相覅忒好哦。”

另外一种传说是，100年前，在苏州、上海的一些长三堂子里，一进门，在玄关处，就摆着一本照相簿，里面当然都是女校书的照片，随你挑拣，以相貌论卖价。

我这么一说以后，再有人称赞你“卖相好”，你会不会心头一凛呢。

好像只留下一个“漂亮”了。

这倒让我想起老早姚慕双周柏春讲过的一段独角戏，是讲各地方言的。巧了，讲的就是各地方言怎么形容小姑娘长得好。

两位老先生学了五种方言。苏州人叫“标致”，宁波人叫“挂书”，上海人叫“漂亮”，苏北人叫“好看”，山东人叫“俊俏”。我想姚周两位老先生，事先一定是做足功课的。

标致的致，与敦样（亦源自苏州话）的敦一样，都是到达或达到的意思。用英文讲，就是to the point。标和样都是point，而致和敦，就是那个to。可见，在苏州人眼中，美女是有一定标准的。到了，就是。没到，谈也覅谈。

宁波人的“挂书”，现在似乎已经绝迹，非“濒危”两字可以描摹。但我们小辰光在弄堂里还是可以经常听到的。现在很多老宁波也讲，这种说法听到过，哪能写，还真是查不到。

那我只有瞎猜了。我把它写成“挂书”，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宁波人眼中的美女，要像挂在墙上的画中人一般？

还有人问，“山青水绿”算不算？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上海人好像只讲“着（穿）的山青水绿”，不讲“长的山青水绿”的。青绿二色，一与皮肤搭界，总归有点吓势势的。还有人写成“三青四绿”，我也是佩服之至的。

有位老苏州提醒我，苏州人还有称赞小姑娘长得“细气”的，这让我想起我们宁波人也常常称赞小姑娘长得“细巧”。

必须指出，这个“细”字，是的的刮刮的东方审美，而且是近400年来的江南审美。一个“细”字，要拦出多少牛眼女汉子。因为这个“细”，不但是眼睛鼻子嘴唇线条细、腰身细、十指细、手相细、骨相细，还要讲话细声细气。

讲个小故事。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陪外婆乘凉。闲来无事，外婆指着到隔壁人家女儿家来玩，并一道乘风凉的两个女同学，问我，侬看啥人更好看。

我毫不犹豫地指向同学甲，因为眼睛大。外婆轻轻叹到：“唉，小鬼啊，弄错了，还有一个（同学乙）细巧啦。”

多少年后，我才悟出，“细巧”里面，已经包含了小姑娘的气质了。

唉，讲起气质美女，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很难很难见到了。

那就顺便聊聊，怎样才算得上美女气质呢？

我以为大致有这么三条。

第一条便是目光迷离。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不确定的真实”，只活一次，赛过没活过。因此，只有迷离才与之相映照。

然而，在有些国家，励志泛滥，竞争充斥，女人（男人亦如此）的人生目标在“起跑线”上就坚定无比，非“钱”勿扰，非“成功”勿扰——于是，眼神就再也无法迷离了。

第二条是“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这一条可以算是“目光迷离”的出发点和归宿吧。

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所以“目光迷离”；也正因为“目光迷离”，心里必然“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而且，正因为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把美丽赋予自己，所以也就不知道要怎样将自己的美丽来回馈天地。

美女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像观音大士一样，是来度人的。没有慈悲，就没有温度，只剩下地狱般的冷艳了。

如果很早就太知道自己要怎样才好，事无巨细，一律色色清，比如哭也只到宝马车里去哭，那就必然一脸僵硬，毫无气质可言了。

第三条叫做“不设防”，英语里有个词，叫“vulnerable”，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了。

这一条与第二条也有些关系。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所以也就不知道该不该设防，如何设防；因为总想着度人，要将美丽回馈天地，所以也就不可能设防。

不设防，其实就是大气。如若顾影自怜，爱惜羽毛，一举手一投足便是一副“油漆未干，请勿触碰”的小家败气的样子，那还何美之有，更遑论气质了。

讲到“vulnerable”，干脆讲讲英文里形容小姑娘漂亮的词语吧。我的老师曾经在黑板上写下过一串单词，据他说还是递进的呢：

Pleasant-goodlooking-pretty-beautiful-beauty。

我很喜欢pleasant这个说法，因为绝大多数女子确实只是长得令人愉悦，现在叫“讨喜”。另外，到了goodlooking这一级，也还无涉气质。

至于beauty，用名词来形容，从来就是最高级的。它就是那个标，那个样。现在叫“本尊”，或“美丽本美”。

可以举个旁例：

She is qualified.（她很有素质。）

She is of qualification.（她就是素质本“质”。）

说到底，美，就是回归自然，拒绝造作。

天生丽质，那丽质就该是像天生出来的那样。那才是要致的标，要敦的样。偏要逆天而行，人为地去表现出好看来，貌似自重，实为自毁。

美女与美女气质也如清流，环境被污染了，水土便无法保持，清流就变成滚滚浊流了。而要让浊流返清，谈何容易。

更何况，现在还有了化妆、整容、P图、滤镜，让“人造丽质”变得如此廉价，夫复何言。

20年后上海人怎么称赞小姑娘长得好看？

“侬老会得弄嗰嘛！”

（完）

还有很多关于老上海话的文章，我都收在《上海野狐禅》一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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