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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了,总有人陪不了我们走这么远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前注:音频略长了一点,就怎么也上传不了。

我知道得很清楚,分上下集就简单了。又怕被人说吊胃口。

于是只好忍痛删除一些。因此,与下面的文字版不完全相同。

边看边听会有点跳的。完整的,还是请看文字版。

为此,从早上一直弄到现在。唉,说了其实也没用。事非经过不知难啊。


 

1969年,我们下乡插队。眼睛一眨,整整50年就这样过去了。

很多知青都在纪念,搞活动。有的还组团回到大山里去。

我哪里也没去,静静地呆在家里。连散步都懒得散。


三月九日的健身记录


也许,我确实有点怪,有点痴。

插队插到那么苦,我竟然会觉得,当年,那么多少男少女在一起,多少有点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再说,谁当年不是爷娘心头的贾宝玉。

因此,我的回忆里都是大家初次相见时的纯真幼稚。特别是女孩子们像剥光鸡蛋一样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窈窕的身材,眼睛里无邪的光芒。她们都是可以进入金陵十二钗画册的人物,哪怕副册又副册。

我真的不大想看到,这一切都变成了眼前的白发、皱纹和肚腩,还那么密集,以及言谈中避也避不开的宝钗式的圆熟。

 

我一直欢喜贾宝玉的态度。他是一早就看穿了的。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样要散场,早散晚散都是散。

去年底,我又重回那个小山头,什么也没了。端的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只有这个当年少男少女们洗衣服的河埠头还在

 

当然,谁没有一丝两丝挂念,总有几个人是想要见一见的。

而那些我想见的人里,有的再也见不到了。

没等散场,他们已经离场。

毕竟50年了,总有人陪不了我们走这么远。

 

1

有一个人,他下乡插队才一年,就生病故去了。他只活到18岁。他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李小龙。我和他未曾谋面。他的一切,都是我的好朋友李伟民告诉我的。他们是同学,并一起在港尾插队。

老李说,最后一次去看他,坐下后,自己习惯性地点了一根烟。李小龙就斜倚在病床上幽幽地说,“侬还吃香烟啊?侬看看我呀。”

老李只有苦笑。

即便是没话找话,找的也还是当前的珍惜。

头两年,我和老李谈到他时,总会长叹一声:“阿拉又比李小龙多活了几年了噢。”后来就不讲了。

人心还是会麻木的。

老李现在还在吃香烟。


前排中即江勤昇。1994年10月。

 

2

东庄有个江勤昇,家住“交大小花园”,当年与“三家村”(即南村、北村、市民村)齐名。他家的两层红砖房子在弄堂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他很早就有个绰号叫“老克勒”。当年,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绰号。由此也可见,当年“老克勒”只是个随便叫叫的名称而已。

他是老高中,因此,人们把他名字里的“昇”写作“升”,其实他是很生气的。就像有人把我的“奠耳鄭”讲成“关耳郑”一样。

 

很多高中生都早早上调了,他没有。无奈之下,只好托亲戚从江西转到河南洛阳,谎报年龄进了拖拉机厂。喝了酒,他总是拿身份证出来给我们看,说,其实他的生日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1990年代初,他好不容易说服厂方,让他在上海开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办事处,这样,他总算也回到了上海。为了庆祝这一高光时刻,他找了二三好友,在陕西路的“美心”请我们吃了一顿“酒饱”。我在那篇《梦回淮海路最后的街角》里提及过。

 

后来,我们经常一起打牌、喝酒、聊天。他和我,当年都是李小南家的常客。14年前的一天,李小南突然告诉我说,“老克勒”没了。

“老克勒”是要面子的人,他一生只想告诉别人,他不差。


1994年我与金兆骥在我俩原来住过的宿舍前

 

3

横桥有个金兆骥,家里住在塘子泾。即虹桥路番禺路口,以前都是本地房子。

我就是在他家第一次吃到本地人过年吃的大团子。好像是一个年初七,我们一帮人在他家“大怪路子”打到天亮,他姆妈老清老早起来帮我们蒸团子。现在想想有点难为情了。

 

我和小金在实验场住一间宿舍。他从横桥来时,我们素昧平生。他就走过来问我一句,我住你这里行吗?我说好。宿舍又不是我的。那时候的日子就这么简单。

 

记得1975年的一个春雨之日——落雨天,在我们那时是叫“外国礼拜天”的,因为可以不出工。而我,不巧,正好要下去帮公社里写材料。临出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别忘了买瓶酒上来,菜我都准备好了。我反倒问他,啥个菜咾酒嗰?他说,咦,侬忘记忒啦,今朝侬生日。

等到我傍夜快上来,小小台子上已放了三四样菜,有他从家里带来的香肠,还有用带来的紫菜冲的蛋花汤,春天有笋,带来的咸肉还没吃光,当然还有腌笃鲜。其实我们的腌笃鲜里没有鲜肉。

那是我23岁生日。此前,我没在乡下过过生日,此后也没有。

 

小金的高光时刻,是1991年交大食堂改制开餐厅,他当了经理。我当然去捧过好几次场。有一次,我们一帮人喝多了,跳到圆台面上唱歌。我还记得当年跳上去的人里,好像很多人后来都很有些名气。比如电台的阿瞿。

 

我最后一次见小金,是参加他女儿的婚礼。已经听人说过他的身体状况,但看到他那天还是神采奕奕,被女儿挽着走T台,我还是为他高兴。阿拉宁波人讲法,总算人生几桩大事体,他“和总扳落了”。


右一即史贤华。左一为阿吴,左二为笃哩。1972年。

 

4

下村有个史贤华,外号“大模子”,年轻时确实长得魁梧。家住康平路余庆路口,现在成了街心花园了。我俩相识也晚,不过,插队最后几年,我俩几乎一个礼拜要碰两三次头。碰着就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算是知青里不多的喜欢看书的人,因此我们的话题也就更多。

后来我去了县剧团,他还留在下村。

 

有一桩事体,我一直无法证实,当他的面我又一直不敢问,如今再也没了证实的机会。

“病退风”刮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在自己身上寻毛病,很多人着急啊,寻来寻去寻不着呀。他是“大模子”,就更加寻不出了。我在县里听说,甘坊有人用很多辣椒面下酒,痛到打滚,后来,县医院的诊断是“胃部弥漫性大出血”?我当然不敢相信是他了。

我们都没想到,几十年后,根本用不着在身上寻来寻去寻毛病,毛病早就寻着我们了,而且来了就不肯走了呢。

 

回城后,我俩一直失联,直到前几年。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几个开了车来寻我,就在我家附近的芝麻餐厅(现在也没了)里吃了一顿饭。

四个老男人坐了一桌。想想也好笑。他们的绰号分别是:大模子、老尼姑、笃哩和四眼。

大家讲得兴奋啊!眼睛一眨,他去把账结了。


1972年就玩露天秀胸肌了。左三为史贤华。左一为毛刁。

 

他的高光时刻,在一家外贸单位的“三产”企业当到了工会主席,还入了党。结果呢,编制死活转不进去。最后企业改制,他还是落了个“老协保”还是“新协保”,早早回家吃“老米饭”了。

现在都讲励志,讲努力,我是一直不大相信的。尽管我也一直很努力,但我不信。

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讲两个南昌知青朋友。当年都在一个实验场里摸打滚爬。


传说中的那个小山头。1994年。

 

5

一个叫姜冬苟。绰号“死狗”。其实心灵手巧。心灵,一口上海话绝对可以以假乱真。上海话不好学的。手巧,一手无师自通的木匠生活。后来就靠这手艺立足上海滩,成为了金陵无线电厂的正式职工。他还因此讨着了上海娘子。

很多上海知青回城,不靠顶替,都难以做到。

说起来,我们曾经同属上海市仪表局(我曾在上海无线电十八厂),也是一种缘分。

 

在农场时,我们就无话不谈。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晚上,我俩躺在那个小山头的草地上,看着星星聊天。因为有蚊子,就把有橡皮筋的蓝色线裤的裤脚往下拉,罩在脚面上,再穿鞋子。香烟吃光了,他就一个一个男生宿舍去寻。人家睡着了,也去摸人家的枕头下,衣袋里,摸到半包算半包,摸到一根算一根。直到把别人的香烟都吃光了,我俩才只好收摊。


找不到姜冬苟的照片。右一为浦钧乐。

 

他曾被毒蛇咬到过,在右小腿上。当时,我的另一个朋友上海知青浦钧乐正好在附近,跑过来就帮他用皮带扎牢止血,并用嘴帮他把毒血吸出来。多年后,我们在虹桥路上的邓家菜(也没了)聚会,说起来,那次还是“老克勒”做东。我俩又在一起聊天,说到这一节,他还很记浦钧乐的恩呢。

他的眼光也很不错。那天,他在我面前把所有他认得的上海知青评说了一遍。现在回头再想,一点没错。


我们在庐山。左一为吴超仁。

 

6

还有一个叫吴超仁。绰号“猪头”。无非长得胖些。他要算是那批南昌知青里最有文化的了吧。我俩还通过信对过诗呢。回城后,他也混得很不错,当过正经国企江西变压器厂的工会主席。

 

他也讲得一口好上海话。自从1994年我们重新联系上以后,他除了给我写信,还一直保持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年过年,他会给我打来拜年电话,然后聊个十来分钟。一律用上海话,尽管我们离开江西那么多年,他早就没有了那个上海话语境。

 

后来,我在博客上写回忆文章,他也一直都看。每次打电话,也都谈他的感想。


右一为吴超仁

 

想起来,我真是活得有点太混蛋,有些细节就这样生生给忽略了。

后来我知道,那一年,他大概已经病了,依然打电话过来,照例是上海话。说到一半,他突然说,“你能不能讲两句南昌话给我听?”

当时我竟然很混蛋地想到,哦,你还记得我的南昌话也几可乱真啊!于是不无炫耀地讲了一大通。

只记得,他听了以后,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太好了,太好了,你以后每次都多讲几句南昌话给我听。”

当时,我哪里就知道,这就是他留给我最后的语音。

唉,那时候的外地朋友,还是喜欢上海,愿意学上海话的呢。


 吴超仁的部分来信


7

最后要讲一讲黄卫。他也是东庄的。我们一直叫他“秀弟”。长得一表人才,人也聪明。放在现在,绝对可以轻松地从任何男团C位出道啊。不过当年,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就是个不良少年,很多姑娘都是敬而远之的。其实,他不过就是好冲动,打了几次相打而已。

 

我们是打“大怪路子”认识的,有一段过往甚密。

后来我知道,他手还很巧,会做裁缝。一条用军裤改成的喇叭裤,完全包腰包大腿包屁股,贴肉啊。走起来裤腿摇曳生风,真是眼热煞忒人了。

不过当年很多人看了,却说他更像流氓。也是,当年上海最流行的风尚都源自流氓。风起街头,这是真理。越是好小囡,穿得越土。我是宁可别人叫我流氓也要穿得时髦的。

 

说起来,当年,上海电影厂有一批心机导演,老是存心把不受待见的奇装异服穿到反派人物身上,要么流氓,要么特务。这不,故事大家都不记得了,那些时尚都传播出去了,有的还风靡全国。


电影《英雄虎胆》剧照。特务与地下党都是可以穿奇装异服及跳伦巴的。

 

我不信那裤子是秀弟自己改的,他就细细到到告诉我,改裤子先要学会哪能“笃裆”(听得懂这两个字的算侬懂经)。我还真的依样画葫芦,把自己的一条西裤也改成了喇叭裤。在上海,我不敢穿,怕爷娘骂。只好在乡下穿。老表见了,说:“你把裤子穿反了(腰细裤脚大)。”呜呼。

 

回城后,我们失联很久才重逢。

第一次相见,在肇嘉浜路宛平路口的一家饭店里。大家纷纷向他介绍,说我是东方卫视的。他想也不想,劈头就是一句:“东方卫视算只卵啊。”

实话说,我听了是心头一热的。尽管其他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讲,还当场指正他。

 

我太了解他。

他想的一定是:叙旧就叙旧,比什么现在!这不关乎自己混得好糗,只关乎你们是要世故还是要单纯。

 

那天中午,人太多,五六桌,我们没谈够。晚上,我和秀弟、阿吴、笃哩还有毛刁几个人又移师石龙路再喝酒。人少了,他再问我一遍,我中午讲“东方卫视算只卵”,讲得对否啦?我说,我懂的。那晚,我们几个又干掉了两瓶白的。毛刁埋单,算伊倒霉。

 

秀弟也是贾宝玉,只珍惜当年的眼前好。什么仕途经济XX卫视,真的算不了什么。

 

只可惜,50年太长,总有人陪不了我们走这么远。

他们走了,我们还在。我们——算什么呢。

一想到这些,我更不敢去什么大聚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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