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密室九天——日本宪法的诞生8：媒体关注
铃木昭典
翻译 老狼是也
前情提要：1946年2月，为避免苏联节外生枝，麦克阿瑟将军紧急下令美国占领机关民政局起草日本宪法。宪法草案确定了剥离天皇的实力权力、将其定位为象征性国家首脑的方案，并且拟定了彻底实行和平主义，废除国家的战争权力的“和平宪法”条款。
GHQ的紧迫课题
1945年12月27日，在莫斯科达成的协议使麦克阿瑟感到紧迫起来。联合国四大国美英苏中在联合国外长会议上，为了行使对日本的占领，决定设立联合国组织“远东委员会”（FEC）和“对日理事会”（ACJ）。
远东委员会包括有加拿大、澳大利亚在内的11国组成，机构设在华盛顿，定于2月26日正式开始运作。其工作内容是，为了实现对日占领的各项条件制定政策方针，在委员国提出要求时，就向联合国最高司令官发出的指令、措施以及委员会所做的决定进行审议。并且，四大国对所有决议拥有一票否决权。
其时为止，对于只接受美国总统和综合参谋部指示、具有相当自由裁量权的麦克阿瑟来说，这个委员会无疑就是制造麻烦的存在。
对日理事会是由四国组成的咨询机关，设置在东京。这一机构针对日本投降条件的实施和对日占领及管理，和最高司令官进行协商或提出建议，议长由最高司令官或者其代理来担任。
远东委员会事务局干部理查德・芬（译注：Richard BoswellFinn｣ｬ美国外交官）认为：“最高司令官可以自行决定什么时候或何种方式来向对日理事会进行咨询。而且最高司令官被确认为唯一的联合国驻日本最高行政权拥有者。原来根据自己的认识来执行任务的麦克阿瑟，现在拥有正式赋予的更广泛的权限。总之，美国和麦克阿瑟具有远东委员会的否决权和对日理事会的发言权，这样更能保证本国利益占有优势地位。”他高度评价国务卿伯恩斯（译注：James FrancisByrnes，杜鲁门总统时的美国务卿）在莫斯科的外交战中取得了胜利。
但是，麦克阿瑟对此却有不同认识。麦克阿瑟觉得“对日理事会的工作好像就是对我指挥督导占领日本的监视。”
麦克阿瑟在12月31日发出的对华盛顿的声明中说：“远东委员会某官员（译注：指布雷克，下出）所发出的声明，说我‘在莫斯科批准通过新日本管理计划之前就未表示反对’，这是错误的。在莫斯科会议之前的10月30日，我就向国务卿最高助理发送电报表示‘我认为不能接受此案’，对于所涉及的这一计划表明了最终的反对意见。这之后也未征求我的意见，而布雷克的声明却给人一种假象，好像和我进行了沟通，这不符合事实。我对莫斯科决议内容不承担一丝一毫的责任。”
麦克阿瑟在以后的回忆录中还对远东委员会耿耿于怀：“对于日本的重建与改革，远东委员会没有提出一点点建设性的意见。”
理查德・芬谈到远东委员会存在的分歧，说：“总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对日本非常憎恶，强硬要求把天皇作为战犯处理。苏联和中国对此还不那么强烈。麦克阿瑟是想保留天皇制的，所以远东委员会对他来说是个麻烦的存在。”
对麦克阿瑟来说，由日本国民的自由意志来决定宪法改订，正是维护天皇制的一张好牌。而从这一立场考虑，远东委员会将于1946年2月26日正式启动，显然暗示着这应该是发布宪法修订案的时限了。
如前面涉及到的提交联合国军总司令官的SWNCC-228号文件中指出的那样：“日本人如决定维持天皇制时，需要具备以下的安全设置”，这一文件的结论指出：“最高司令官对于上述各项改革，只限于不得不采取最后手段时，命令日本政府实施改革。”宪法修订这一大改革，当然需根据日本国民的自由意志发出提议来讨论决定，这是一大原则。
但像上面所叙述的那样，这个阶段日本政府的宪法草案还未向GHQ提交。
这期间具有决定性影响的是，10月开始启动的联合国军占领咨询机构“远东咨询委员会”成员来到日本。
以麦克伊将军为团长的委员会成员在1月17日会见了以凯蒂斯上校为主的民政局的主要成员，对于财政问题、政党情况、预定3月举行的总选举、法律制度、审判官、检察官等与占领政策相关的方方面面进行了咨询和确认。这里面特别关注的是宪法修订问题，主要提问的是菲律宾的代表托马斯・康菲索尔上院议员（译注：康菲索尔曾是菲律宾抗日游击队领导人之一）。这次会谈留下了会谈纪要：
康菲索尔问：“我们从总司令部报道官员那里听说，民政局正在研究宪法问题，这点确实吗？”
凯蒂斯上校答道：“这是误解。民政局的任务是对现文官政府的政策向最高司令官提出建议。（略）民政局并不认为探讨宪法是这项工作的一部分，倒认为宪法问题是与贵委员会相关的问题。”
康菲索尔问：“据最高司令官的考虑，正在推进的日本社会生活形态的各种改革，其性质是应具体反映在日本宪法中的。因此，不就有必要修订宪法吗？”
凯蒂斯上校答道：“关于为了使改革得到持续不断的推进，是否有必要修订宪法，从民政局来说因为没有研究日本的宪法，所以我无可奉告。”
康菲索尔问：“最高司令官所推进的民主改革，现行宪法能予以实现吗？”
凯蒂斯上校答道：“按照现成文宪法，不能实现变革。”
康菲索尔说：“很难理解你们民政局未将宪法改订作为工作之一部分的理由。”
凯蒂斯上校答道：“理由是，正式改订（略）关系到日本宪法构造的根本变革，而若进行根本的变革的话，不正是贵委员会的权限吗？”
这个康菲索尔是日本占领菲律宾时班乃岛的知事，曾进行抗日活动的领导人，是麦克阿瑟和惠特尼的回忆录中也曾出现的人物。他曾组织游击队进行抵抗运动，此刻为什么针对日本宪法问题如此追究，大概是在与日本军队的对抗中，认识到日本在本质上不具备民主主义因素，对此而感到担忧吧。
这次会谈中，民政局出席的有刚就任民政局局长的惠特尼准将，凯蒂斯上校，哈希和拉威尔中校，此外还有此后参加修订宪法工作的波尔少尉和豪基中尉等共11人。
另一方面，远东咨询委员会方面出席的有，作为团长的美国代表麦克伊将军、英国代表乔治・桑索姆、法国代表弗朗西斯・拉科斯特、尼尔森・约翰逊事务局长等10国的代表共11人。苏联没有参加。
再来看看当时的讨论。
麦克伊将军：“有谁研究宪法吗？”
凯蒂斯：“听说从日本政府的委员会到市民团体，日本有许多组织在研究宪法问题。”
乔治・桑索姆：“根据你介绍的在日本政府内部所进行的各种改革情况看，我感觉日本的宪法体系和英国的不同，是这样吗？”
凯蒂斯：“部分来说是这样。日本和英国宪法体系不同，是成文法的宪法。但是日本政府的日常政务，从基本法来看，或可以说有许多不能满足要求（原注：这里指的是，占领日本以后有许多不修订宪法就无法推进的工作其实也在进行着）。”
康菲索尔：“对我来说，不触动宪法，很难理解你们民政局如何进行工作。”
凯蒂斯：“民政局不像你说的那样修改宪法。但是，改革统治机构，重启地方自治机关，女性参政的法制化，排除非法的团体等，实际上使日本宪法带来变化。根据民政局提出的建议制成的一系列指令，起到了推动宪法进步的作用。民政局不断推动统治制度的变革，在这个过程中，也实际上推进了宪法改订。”
弗朗西斯・拉科斯特：“我认为，在总司令部指导下推进的日本统治制度的改革，最终应该在成文宪法的改订中加入进去。从这个意义上说，民政局的做法与这一目的是相吻合的，对此我表示满意。”
凯蒂斯：“谢谢！”
乔治・桑索姆：“我赞同你这样的区别处理。民政局在这方面进行了什么正式研究吗？”
凯蒂斯：“不，桑索姆先生，我们没有研究。”
民政局和远东咨询委员会的这次会谈，结果也成为促成GHQ决心制作宪法草案的一个原因，凯蒂斯上校在会谈一开始就说：
“日本政府现在废除了军阀机构和大东亚省、情报局以外，实质上完全没有改变。日本方面称：‘要建立一个有责任的政府’，但迟迟未见什么结果，说要探讨总司令部的指示，但一直也没有提出任何改革方案。”
凯蒂斯上校还对1945年10月4日的人权指令，1946年1月4日的公职追放，通过币原内阁的议会进行的土地改革、工会法的制定、实现选举法的改订等等，逐一进行了说明。
凯蒂斯上校还陈述道，总司令部的基本态度是，最小限度地介入日本政府。但主要目的是推进日本的非军事化，为此把工作的重点限定于以下几个方面：扩大地方自治权限，排除封建的、全体主义的惯行，使潜在支持战争能力的政府和财阀之间的勾结得以解体。此外，不久将举行的总选举，也将对达成波茨坦公告的目的具有重大意义。但是，凯蒂斯上校如上所述的内容之外，对于修改宪法再未触及。麦克阿瑟命令近卫和币原修订宪法，或者拉威尔中校在进行的调查等，都避而不谈。
在我们采访凯蒂斯时，他说：“那个阶段，由民政局执笔起草宪法草案是根本没想到的事情。我们正忙于继第一次公职追放公布后为了准备第二批公职追放进行着调查。”
他重复着“我记忆中”，并且对于我所问的是否在和远东咨询委员会的会谈中，刻意回避了起草宪法的意图，他简洁明了地做了否定。
但是，据这时候熟悉GHQ内部详情的杰斯汀・威廉姆斯（译注：Justin Williams，曾在GHQ民政局担任国会对策课长）回忆说：“（关于宪法修订问题）1月17日当时，惠特尼将军和民政局工作人员以及和麦克阿瑟密切地讨论着这一问题，但还未能形成共识。”（原注：表面上似乎没有制定宪法草案的意图，但惠特尼将军的心中似乎已经这样打算了）
总之，日本现代史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动向，却在不久后戏剧般地展开了。
走上GHQ工作日程的宪法草案问题
1946年1月24日前后，关于宪法制定，开始显现许多不可思议的征兆。从结论来说，这时的麦克阿瑟越来越等不及由日本政府制作宪法草案了。
1月24日中午时分，币原首相来到第一生命大厦访问麦克阿瑟元帅。币原首相过了年就因感冒病到了，麦克阿瑟送给他盘尼西林使他很快恢复健康，他是来向麦克阿瑟致谢的。
这时的杂谈中谈到了战争放弃的问题。《麦克阿瑟回忆录》中，对当时的场面这样回忆说：
“在为盘尼西林的事谢过我之后，我注意到他似乎有几分尴尬犹豫。于是我问他有何困扰，并告诉他无论倾诉不满还是建言献策，作为首相都可以直言不讳。他回答说，他之所以迟疑不决是因为我的军人身份。（略）
“接着，他便提出了最终宪法应该包含所谓的非战条款。他还希望禁止日本建立军事机构---任何军事机构都不例外。这样做可以实现两点：既能剥夺旧军部势力有朝一日夺权的工具，又能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不会再度发动战争，
“他还补充说，日本是个穷国，也不可能将大量的经费用于军备，剩余的资源都应用于扶持经济。
“我原以为自己多年来见多识广，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件事却令我完全始料未及。我一直认为，战争作为解决国与国之间争端的方式已经过时，应该废除。在世的人恐怕鲜有像我一样见证过如此之多的战争及战争之害了。作为6场大战的参与者或观察员、历经20场战役考验的老兵，以及从数百个战场全身而退的生还者，我几乎同世界上每个国家的士兵都并肩战斗或殊死对抗过，而我对战争的厌恶随着原子弹的完善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听完我这番肺腑之言，这回轮到币原首相惊讶了。他离开办公室时似乎难抑内心的激动，转身泪流满面地说：‘现在世人会笑我们是不切实际的梦想家，但是百年之后人们会称我们为先知。”（译注：此段译文摘自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麦克阿瑟回忆录》P.306）
币原首相后来把当时的心情和枢密顾问官大平驹槌说起。大平的女儿羽室MICHIKO还做了笔记。根据这一记录，币原首先向麦克阿瑟提出维持天皇制的请求，麦克阿瑟答复称将尽力予以协助。于是在后来的杂谈中谈起了关于放弃战争的话题。大致的情况也和麦克阿瑟回忆相同。
但是，这如同一幕令人感动的电影片段，也有人不相信此事。他们的见解是，从麦克阿瑟后来又命令创设警察预备队来看，宪法第九条（译注：即放弃战争条款）的提案者币原首相其实是想回避自己的责任。在参与宪法草案制定的人中间，许多人也都否定回忆录中的这一内容。
据工作委员会成员哈希说，1950年他见到币原时他说，麦克阿瑟在1949年末记者会上说第九条的作者是币原，这使他感到很困惑。人权小组的威尔士、立法权小组的豪基对此也都持有否定的意见。
这话题的真伪姑且不论，但应该注意的是，以改订宪法为题的这次会谈中，关于天皇制和战争放弃这两个根本问题，在麦克阿瑟和币原之间达成了共识。
麦克阿瑟下定决心
同一天的1月24日，凯蒂斯上校从惠特尼那里接到命令要他紧急提出“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关于修订宪法的权限”的报告。
很显然，17日和远东咨询委员会的会议过去了一周，已经接到这个内容报告的麦克阿瑟，命令惠特尼对宪法问题做调查。
过了年以后，对于明显感到各种关于修订宪法动向的凯蒂斯来说，这个命令的意义当然十分明白。
正如下面还将谈到的，每日新闻刊登的有关政府修订宪法的报道是2月1日。就像命运的安排，偏偏凯蒂斯上校做成的“致最高司令官备忘录---关于宪法改革问题”的报告也正是2月1日由惠特尼呈交给了麦克阿瑟。
凯蒂斯在采访时也不看这个复印件，就说道：“这个报告2月1日提出，纯属偶然。大概一周前（1月24日左右）惠特尼将军要我做这份报告，即调查一下麦克阿瑟元帅针对日本宪法的改革有没有权限的问题。报告书开头部分‘日本政府进行的宪法改革问题，正接近于尾声’，这文章我至今还能清楚记得呢。我感觉到修订宪法的潮流已来到眼前。”
凯蒂斯继续谈道：“日本宪法修订方案，政府呀私人民间团体都在起草。下次总选举时宪法修改问题势必成为重要的焦点。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最高司令官在处理日本宪法根本性改革问题上拥有怎样的权限，这就需要考察是否能够承认或否认日本政府的提案，或者是否能够对日本政府发出指令、命令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如果没有远东委员会的决定---当然远东委员会作出的决定对我们就有约束---总司令官在修改宪法问题上，和占领、管理日本的其他重大事项一样，拥有同样的权限。”
麦克阿瑟在回忆录中谈到当时的心情这样说：
“那时，我感受到时间性的问题。之前，日本议会根据我的建议改订了选举法，赋予以前没有选举权的包括妇女参政权在内的国民拥有这项权利。我期待在总选举时新宪法能够完成，总选举成为事实上的国民公投……”
在时间性问题上，还有远东委员会的成立这一“障碍”横亘在面前。
远东委员会将于2月26日成立运作，对于麦克阿瑟来说压力很大，已经和币原首相约定要维护天皇制，但叫嚷“天皇是战犯”的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将在远东委员会上派出代表。对于修改宪法的问题，这是无论如何也想回避的。维护天皇制是日本国民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宪法改订使世界认知这一事实，这一想法在麦克阿瑟的心里应该越来越强烈。
麦克阿瑟在1月25日向华盛顿发出了长篇电报阐述了天皇制对于推进占领政策的重要性。这是因为知道1月21日澳大利亚的联合国战争罪犯委员会代表在伦敦提出了将天皇作为战犯起诉所做的回应。
电报的内容是参谋长代理理查德・马歇尔起草的。
电文指出，如果将天皇作为战犯进行追究并加以审判，“将开始引发为了雪耻的报复，这可能不止出现数个世纪的混乱和反复。为了防备不测事态的发生需要百万军队并且无限制地加以维持，这样的预测是可以想见的。退一步说，或需要募集和派遣大量的行政官员，其规模将达数十万人。”
这看似带有威胁的内容，其中不无麦克阿瑟仅半年前亲历的，对于那些为了天皇奉献年轻生命的无数特攻队的深刻印象。
凯蒂斯对这前后的情况也记忆犹新，他回忆说：“这大概是1月20日以后的事情，麦克阿瑟向综合参谋部发出了长电文，指出‘不应该把天皇作为战犯进行审判，而应该考虑将天皇作为日本国民的象征。
“即便如此，压力仍然存在。美国参院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拉塞尔议员提交了‘作为参院应该考虑把裕仁天皇作为战犯进行审判’的议案，虽然这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压力……还有国际远东军事审判的审判长韦伯（译注：William FloodWebb，澳大利亚最高法院的法官，曾担任东京审判的审判长）也认为：‘手下的人都受到审判，为什么天皇不出来？’这或许是我个人的猜猜，我觉得麦克阿瑟很担心，必须采取什么办法，不可任由事态发展，否则天皇一旦受到审判，那么再想保住他就难了。”
一月的日子里，与宪法相关的事情层出不穷。1月29日远东咨询委员会成员在离开日本前与麦克阿瑟进行了长达2个半小时的会谈，涉及到宪法问题时，他为转移注意力做了推卸责任的发言：“修改宪法问题，因为莫斯科协定（译注：指设立远东委员会的协定）已经不再是我掌握了，我不知道今后的作业如何推进。我在日本最初发出这样的指令时，权限在我这里。我作出指示，日本人也按此开始操作。某个委员会就是以宪法问题为目的而设立的，最高司令官要求GHQ对于这项工作不再做任何参与。我没有发出命令和指示，只限于提议。（略）宪法内容再出色，只要武力存在它或可以继续维持，但军队撤出后，日本人一旦自由了，他们就会废除这个宪法吧。（略）我对此毫不怀疑。”
但是麦克阿瑟私下里和心腹惠特尼准将每晚进行的意见交换中，指向越来越明确，与对外所说的正相反。而同一时期日本政府接受了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总会的讨论结果，开始在阁僚会议反复讨论甲案、乙案，这些情况麦克阿瑟也还并不知情。
谁搞出的“每日新闻报道”
“[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草案]确立君主立宪制 国民有勤劳的权利义务]
这是2月1日每日新闻早报以头版头条的醒目标题所作的报道，这引起人们极大的关注。总司令部民政局的成员看到这条内容时稍有点儿时间差，但都大吃一惊。
豪基回忆说：“这天早上，在去司令部上班前，我顺路去日比谷的同盟通讯社取报纸和通信记事等，这是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当看到每日新闻登载着日本政府的宪法草案时，我意识到问题严重了，急忙赶到第一生命大厦，把报纸放在麦克阿瑟元帅的办公桌上。元帅还没到，我记得还特意留下了便条，使他马上能够看到……但这时做梦也没想到因为这个宪法草案，这一工作竟然落到自己身上了。”
1946年2月1日每日新闻报道日本政府宪法修订纲要
凯蒂斯回忆道：“我记得最先告诉我每日新闻这一报道的，是民政局翻译之一的约瑟夫・高顿陆军中尉。他把报纸拿给我，我认为非常重要，要他紧急翻译出来。不管是什么形式，这是第一次发表日本政府宪法案啊。”
现在是斯洛塔丈夫的高顿回忆说：“大概是我翻译的，当时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非常紧急，翻译花了好几个小时。”
比较说日语而言，高顿更擅长读写。当时在翻译人员不足的情况下，他仿佛有着三头六臂，发挥了很大作用。
看看这个每日新闻的报道究竟是什么的内容：
“以松本国务大臣为首的宪法调查委员会从去年10月第一次回合以来，召开了小组、委员会、总会共二十多次，从各委员中逐步整理出甲案、乙案，并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不久前的（1月）26日暂定草案脱稿，（2月）2日将经总会讨论通过，政府决定将此作为政府宪法修改案紧急提交麦克阿瑟司令部。（1月）30日草案由临时阁僚会议紧急进行了讨论，松本国务大臣逐条进行了说明，各大臣都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并于31日继续召开临时阁僚会议展开讨论。松本国务大臣起草的宪法修改草案作为调查委员会草案的骨骼，在此基础上制作成甲、乙两个方案，而以下的第一次草案，是调查委员会的主要方向，由此可以看到政府案的全貌，具有重大意义。”
报道与其说曝光，不如说像通过记者会形式做的发表内容，把制定草案的过程表述得很清晰。
接着报道揭载了草案全文，因为全文太长，以下仅摘取其部分重要内容：
第一章 天皇
第1条 日本国是君主国。
第2条 天皇为君主，按本宪法的条规实施统治权。
第3条 皇位根据皇室典范的规定，由万世一系的皇男子孙继承之。
第4条 天皇的行为不承担责任。
……
第8条 天皇维持公共安全，或为回避灾祸之需，通过帝国议会审议委员会通过，
根据法律发布敕令。
这一敕令应于下次会期向帝国议会提交。
如果议会不予通过时，政府应公布将来该敕令失效。
第二章 臣民和权利义务
第19条 日本臣民在法律上平等，日本臣民根据法律的规定，应其资格均可担任
官吏以及任职其他公务。
……
第25条 日本臣民的住所不受侵犯，但根据法律所做的规定为了维护公共安全可
予必要的限制。
全文共七章七十六项条目的草案，基本上是对明治宪法的删改。明治宪法删除的条目半数以上，也有什么也没写的空白条目。特征是，删除了第11条统帅大权、第14条戒严大权，没有关于军队的规定。
根据每日新闻这一报道称，揭载的草案是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成员宫泽俊义博士做成的，与被称为所谓的“宫泽甲案”的内容相近。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采取的做法是，各委员制作草案，然后以松本国务大臣为中心逐一进行讨论。
这个宫泽甲案是1月9日小组讨论中分发的内容和审议的参考案之一，但没有直接作为委员会草案的底稿。尽管如此，这种把国民称作臣民的宪法案，和松本甲案几乎是相同程度非常保守的内容。
每日新闻的编辑部对这个报道似乎全力以赴，还加发了社论。社论说：
“政府的宪法修订草案一般认为应该是进步的。但是关于这一草案的核心天皇统治权问题，和现行宪法（译注：指明治宪法）完全在同一个前提下，即，天皇是君主，日本国是君主国，这与天皇总揽统治权之说毫无区别。天皇作为日本的君主，我们并无异议，但这是天皇作为日本国民的形式上、礼仪上的代表这一意义上的存在，（略）或者是对外缔结条约的名义上的天皇。然而，实际上承认天皇有自己意志的行为，将来势必发生天皇责任问题的议论。
“英国在不成文宪法中确立了国王‘君临而无治’的立场。我国的成文宪法如果采用英国样式的话，在实质上不进行统治的这一原则上，应该以某种形式在宪法中明确下来。如果不采用英国样式而承认天皇自由意志的话，那是彻底违背民主主义的倒行逆施。”
大概这社论是在每日新闻的编辑部中引发了热烈议论而产生的吧。社论中已经刻画出象征天皇的形式。仅仅半年前开始推行的民主化政策，就产生出这样的报道文章，值得称赞。
在有关的报道中，也登载了题为“宪法改订无需联合国军的承认、麦克阿瑟司令部发表声明”，这就是31日举行的记者发布会的内容：
“（关于宪法改订问题）如波茨坦公告中明确的那样，是日本政府予以决定的事情（略），司令部向日本政府提出建议和帮助并接受咨询，（略）（宪法修订）并不需要得到远东委员会的承认。”
这几乎就是上面提及的麦克阿瑟1月29日与远东咨询委员会的谈话内容，但就在此刻，GHQ已经开始了相反的行动。
而松本国务大臣未曾向GHQ打招呼，在秘密中进行的这个宪法修改草案是怎么落到每日新闻手中的呢？
弄到这一草案的，是专门采访枢密院的29岁的政治部记者西山柳造。他此后一直保持沉默，直到1973年才在宪法学者田中英夫博士的采访中回忆说：
“1月31日，我从宪法问题调查委员会的办公室得到这份文件（略）。文件在办公室里放着，我说拿去看看，就这样（略）。于是马上回到报社，这是装订的复印件，于是把装订拆开，办公室的人都分手把文件抄写下来，再装订好了送回去。2月1日报道出来的，就是31日的取材所得。
“当时，（松本委员会的审议）完全保密，并下了封口令，采访几乎不可能。只是我偶然拿到了文件。有说是吉田外相放出的试探气球什么的，没有那回事儿。”
即便如此，其时间性、记事内容的充实程度，说是偶然也太绝妙了。特别是对于GHQ来说，正需要找机会下决心的时候，机会就如期而至。
在对凯蒂斯进行了两天的采访中，最后问到每日新闻的报道是不是GHQ的出色安排，凯蒂斯回答说：“作为推理小说，是个吸引人的想法。但现实其实很无聊，我对此的回答是‘No’。”
他笑着否定了这个问题，还说：“我们反而几乎认为这是日本政府放出的试探气球，惠特尼将军就抱有这样的认识。新闻检查不是我的部门担当的，所以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不过，关于宪法草案的报道中，各政党和学者的私案也已经出现了不少……”
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他与我们握手道别，结束了采访。令我们感觉到一个干练的律师的处事之高妙……至今我还怀疑凯蒂斯是否把这个秘密带去了坟墓。
民政局的2月1日
让我们回到2月1日的民政局。
凯蒂斯回忆说：“翻译稿几点完成的不记得了，而马上打电话给日本政府，答称这不是最终稿案。于是，提出如果报纸揭载的不是松本草案的话，要求得到正式的草案。这样记得在傍晚时分日本政府把正式草案送来了。”
松本草案送到民政局的时间，定说是2月5日，但也有一种说法是2月1日。凯蒂斯那里亲口清楚地说是2月1日送达，这还是第一次。
“送文件来的是白洲还是楢桥我记不得了。是A案还是B案也忘了。草案把明治宪法‘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中的‘神圣’改为‘至尊’，把‘天皇统帅陆海军’的条文改为‘天皇统帅军队’，就是这样程度的改动，问题很严重。这和每日新闻揭载的内容尽管有些许差别，但本质几乎一样。因为是日语，总之先按每日新闻揭载的内容，做出了报告。然后等翻译稿完成后，交给惠特尼将军，他命令马上做成批判报告。”凯蒂斯这样回忆道。
这些情况，在1949年GHQ民政局编订发行的《日本政治的重建》中也详细记载了。这本来就是凯蒂斯、拉威尔、哈希等人执笔的，除了记忆略有不同，内容和这次进行的采访结果一致。
“2月1日，向最高司令官提交了非正式的宪法‘要旨’和‘说明’。吉田茂提议2月5日想与民政局就草案进行非正式的会谈。2月1日晚，内阁书记长官楢
桥渡正式公开否定每日新闻揭载的草案是松本草案。2月2日，外务省的代表提出，希望吉田外相所建议的会谈延期举行，并要求任何讨论全作为非正式的无记录的内容，回告可以延期一周。考虑到被认为是松本草案的内容揭载后受到舆论激烈的反对，麦克阿瑟最高司令官考虑，要根据诸项基本原则，使日本内阁改变方针。
“2月1日，接到2月5日与日本政府进行非正式会谈的报告，麦克阿瑟元帅命令民政局长惠特尼将军，对松本草案作出否定的详细答复，在会谈时递交日本政府。当天下午，民政局为否定松本草案着手进行准备工作。”
凯蒂斯上校的周围，都因为每日新闻揭载的内容而热闹起来。首先是对每日新闻揭载的内容进行评价，然后傍晚时分接到日本政府的草案，又开始对其进行分析，并开始起草否定该草案的文件。
凯蒂斯的回忆：“每日新闻揭载的草案翻译当天完成了。因为是星期五，读了翻译稿，拉威尔意识到问题严重，和哈希、海兹一起找我商量，我们把文件拿去给惠特尼将军，集体去的。于是惠特尼将军要我们在翻译稿空白处写下注意事项和批语，因为要呈交给麦克阿瑟元帅。
“星期五已经是夜晚了，我们判断从重要程度看，批语等再誊清来不及了，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应该尽快呈交上去。所以在翻译稿空白处写批语，在很晚的时候才交到麦克阿瑟那里。”
这天递交上去的文件现在还保留着。和凯蒂斯说得一样，大概时间来不及，只有前半部分翻译出来了，于是不仅在翻译稿空白处，在文稿的背面、格子外也都写着各种评语。
对凯蒂斯进行采访时，为了唤起他的记忆，我把到手的资料复印件都卷着带去见凯蒂斯，资料在地板上满满铺开，幸好这个写满批语的文件一眼就找出来了。这是签署日期为2月2日的惠特尼呈交麦克阿瑟的文件，名为“呈最高司令官的备忘录”的附件。
凯蒂斯：“对，就是这个高顿翻译的文件。”
“您说是直接插入批语的吧？”
“是啊是啊，这，就是批语：‘天皇仍然可以无限制地自由采取行动’，就此可以知道，只有上文的一部分有所变动。”
看来凯蒂斯是和拉威尔、哈希分工作业的，值得注意的部分加上了下划线，几乎每一条都注上批语。对照明治宪法把删除的部分也加注进去了。麦克阿瑟看一眼，就能够知道问题所在。
另一方面，惠特尼为了不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拼命敲打打字机，2月2日向麦克阿瑟提交了报告，这内容使人们能够看到，是谁积极推动GHQ来制定宪法草案的。文件这样写道：
“我认为，在宪法修订草案正式提出之前，给予他们具体方向，比他们决定了我们难以接受的草案，等提出后再重新强制他们改写，前者从战术上看更为有益。”（原注：下划线为作者所加）
即，惠特尼的判断是，无论日本方面提出怎样的草案，都会与民主主义存在根本的差异。就如我们无法描绘本来在头脑中就空空如也的东西。如果收到一份糟糕的草案再做改写，不如把它扔进垃圾桶直接起草来的更便捷。对于惠特尼来说，像松本国务大臣等人那样的日本政府宪法问题委员会的顽固的家伙来说，这就是他在困惑中得出的结论。
惠特尼在这个意义上说，每日新闻的揭载有如“神风”，要最大限度加以利用。是谁煽起这股风的，却永远成为一个迷。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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