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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灿:如果没有这位先生,南大的历史会失去很多颜色

程章灿 群学书院 2019-08-28


1888年,胡小石先生诞生于南京。今年,是胡小石先生诞辰130周年。


胡小石是谁?


在南京大学学术传统中,胡小石先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名光炜,字小石,斋名愿夏庐、蜩庐,晚年别号子夏、沙公,祖籍浙江嘉兴。胡小石少承家学,早年毕业于两江师范学堂,深得清道人(李瑞清)赏识。其书法得清道人、曾熙指点,碑学精湛,是现代“金石书派”的杰出代表,也是中国现代书学教育的开创者。他学诗于陈三立,诗词兼擅,诸体皆工,七绝尤为高妙。他曾问学于王国维、沈曾植等晚清耆宿,淹通四部,其古文字学、书学、诗学及文学史研究尤其精到。集书家、诗人、学者、教育家等多重身份于一身的胡先生,无愧为一代学术大师。


小石先生长期执教于金陵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和南京大学,历任三校教授兼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传经弘道,立德立言,功在不朽。先生辞世虽已56年,然而蜩庐仍在,著作犹存,翰墨芬芳,文脉悠长。这个悠长的文脉,深深植根于南京大学、东南学术、中国书学教育以及中国文化传承的伟大事业之中。



为纪念胡小石先生诞辰,追寻南京大学人文学术传统,“胡小石与他的时代”书法文献展于2018年9月22日至30日在南京大学美术馆举行。同时还举行了学术研讨会、蜩庐雅集和十场学术讲演。


本文系12月21日首场讲演(讲演人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程章灿教授,主题《作为诗人和文学史家的胡小石先生》,主持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巩本栋教授)纪要,由李修远整理,未经讲演者审阅。




作为诗人与文学史家的胡小石先生

讲演 | 程章灿

整理 | 李修远



主持人语


纪念胡小石先生诞辰130周年系列的学术研讨会和讲座是我们系本年度的压轴戏了,胡小石先生是我们文学院的老前辈,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也是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以说是我们东南学术的代表之一。


巩本栋教授主持讲演


胡先生是诗人、书法家、教育家,文字学家,文学史家,横跨了很多领域。这次系列活动,仅讲座就有整整十场。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十场报告中间有九场都是谈胡先生的书法艺术的,或者说是和书法艺术有关的,却只有一场是谈作为诗人与文学史家的胡小石先生的讲座。

 

胡先生的字为什么写得好?现在社会上书法家多如牛毛,大大小小的书法家人人都可以写。但是这些人在我们看来,实在是称不上“家”。胡先生字写得好当然是刻苦,但不是一个方面的原因。其中我想比较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胡先生有学问。没学问那个字是很难写好的。胡先生的字是,不光有他书法方面的天分,显示出他的才能,而且他是有学问的书法家。如果不了解胡先生的学问,也没办法看懂胡先生的字。所以我们今天的讲座很重要,是我们去认识胡先生、理解胡先生、走近胡先生艺术世界的一个前提。


胡小石节临米芾《彦和帖》

 

引言


明天即将要开幕的“胡小石和他的时代——纪念胡小石先生诞辰130周年书法文献展”这个活动当中,我特别特别特别地卖力。我们这个活动三家举办单位,其中两家,一个是南大文学院,一个是南大图书馆,因为胡先生又是文学院的老院长,又是图书馆的老馆长。第三家单位是南大博物馆。胡先生没做过博物馆馆长,那是因为南大那时候没有博物馆,要是有的话,那这个馆长也是非他莫属——1949年以后,胡先生就做过南京博物院的顾问。


1954年胡小石(前排右三)与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同仁

 

今年纪念胡小石先生系列活动,不仅仅是南京大学文学院、图书馆、博物馆三家单位的活动,而是重新认识、重新回忆,找回我们南京大学的优良传统。用胡先生与他所代表的南大那个时候的南大学风,南大传统,南大师风,来为我们南大今天的师风师德建设,优良传统的继承起到一个很好的反思与促进作用。


我今天要讲的大概是以下四个方面:首先是,今天我们要理解胡小石先生,必须要有四个前提,弄清楚这四点,我们对他的文学创作,对他文学史的研究才会有比较深入的理解。这四个前提就是:


一、时间维度——胡先生生活的时代背景;

二、空间——“东南学术”的特征;

三、文化维度——中国传统学术源流;

四,胡先生特殊的教育背景。


程章灿教授在讲演中


此外,胡小石先生作为诗人,跟其他诗人有何不同呢?我觉得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他是一个文学史家的诗人,他是专门研究过中国文学史的,他在大学里面是几十年以中国文学史的教学为职业的教授。所以作为一个文学史家,胡先生的诗歌就跟别人的诗歌有些不一样。作为一个诗人,胡先生的文学史就会跟别人的文学史有所不同。所以我后面要讲的第二第三个题目就是“作为诗人的文学史家”,和“作为文学史家的诗人”。

 

最后呢,我想说一下胡先生对南雍文脉的传承。通过这次的展览,接触了更多跟胡先生相关的文献资料,不仅仅是他书法相关的资料,也包括他学术和教育方面的文献。我想我个人对于胡先生和南雍文脉的理解要更深刻了。


胡小石中年时代

 

理解胡小石的四个前提


第一个前提,胡小石先生生活的时代背景。

 

胡先生的学生周勋初先生在《胡小石先生与书法》这篇文章中有一段话:

 

胡小石先生生于清代末年,成长于民国初期,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当时要称为读书人,对外交往时,应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写字,一是作诗。字要写得好,至少要合一定的规范,诗要拿得出手,不致出现韵的错误。这两项基本功达到了大家普遍认可的水平,才能算是一位合格的读书人。

 

我们知道胡先生生于1888年,和金陵大学同岁。那个年代的读书人有一个门槛,或者说最低的一个要求:要能写字,要能作诗。字要写得合乎规范,诗要写得合乎格律,这样子方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读书人。所以胡先生在那个时代首先是一个合格的读书人。所以中国传统上有“不学诗无以言”的说法。


胡小石致曾昭燏函

 

复旦大学中文系老主任陈允吉教授也说过一段话:

 

中央大学时代确实出了很多名师。这些人很多是晚清的世家子弟,有的是在晚清一些官僚家里当老师,所以他们的国学基础相当深厚,譬如胡小石先生,他的学问是很好的,当时在国民党时代的部聘教授中,国学就评了胡小石先生一个。复旦中文系中很有名的教师里至少有三个是他的学生,刘大杰、张世禄、濮之珍。与中央大学相比,复旦创作成果不很突出。中大是名士,传统文学修养很好,对社会现实不太关心,愿意在传统文学上花时间精力。复旦则是斗士。

 

我想在这个地方给陈允吉先生的说法做一个补充。我觉得说中央大学教授对社会现实不太关心这一点恐怕不太准确。黄季刚先生对社会不关心吗?黄先生早年可是参加过革命运动的。胡小石先生如果对现实不关心,那他就去给蒋公写寿序啦。关于“名士”与“斗士”的比较,说说而已,但在对传统文学方面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并且时间突出这一点上,陈允吉先生的评价是准确的。后来复旦大学中文系办了一个刊物叫《诗铎》,里面专门收了旧体诗,特别指出,当今人的旧体诗以回顾历史把民国时期各个高校的一些名家的诗作收录进去。在《诗铎》的第四辑里面就收了王伯沆先生、汪辟疆先生、黄季刚先生和胡小石先生这几位中央大学教授的诗作,很引人注目。这是我们理解胡小石先生作为一个诗人的一个前提。


王伯沆先生手迹


当时的前辈,在东南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任教的这一批先生里面,几乎没一个不是诗人的,没有人是不作诗的。这些先生们就像沈曾植先生说的,“嘉兴前辈学者非有真知灼见,不轻落笔,往往博洽群书,不着一字”,肚子里面知识很多,不愿意著书,不愿意写所谓的学术著作。在这些先生面前我们都很惭愧,因为黄季刚先生说读书不读到五十岁不可以写东西,我们五十岁以前已经写了好多不成熟的东西。

 

胡先生也是那样,我们看胡小石先生现在留下来的很多学术文献文集大概三册,都不厚。胡先生现在主要留下来的著作是他教书的讲义,中国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讲稿,《唐人七绝诗论》这样的。知识储备很多,但绝不着急把它们倒出来。这个放在现代语境下当然不合时宜,像在南大里,你老不写书不写论文职称评不上,南大就让你卷铺盖走人了。但是当年的南大当年的金大知道胡先生的学问高,肚子里面存货多,所以没有问题。这是要了解胡先生的第二个前提。


《胡小石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

 

第三个点,中国传统学术里面并没有“文学史”这样的研究方向,因而对胡先生来说,诗人的身份对他而言也许比书法家文学史家等更重要。

 

了解胡小石先生的最后一个前提是,胡先生最早是一个理科生。这个理科专业我很难归类,因为是农学植物学矿物学这类。这样一个农学生、理科生后来居然成了民国时代中文系最有名的教授之一,这个值得我们注意。

 

由于他的这个理科背景,我们看到他在研究文学史的时候跟别人不一样。胡先生喜欢画图。例如《楚辞》里,“兰”与“蕙”的分类如何区别呢?胡先生就会用画图的方式告诉你。他还会在读辞的时候画一些战车画一些屋室,这些都是一种理科生的兴趣。

 

我一开始曾经疑惑,以为胡先生曾经悄悄跑到日本留学过,因为他日语非常不错。他还会时不时参考阅读一些日本学者的专著,例如他在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时候,就引用过日本学者的书。后来我看到周勋初先生写的文章里面明确告诉我们,胡先生在两江师范学堂读书的时候,日语学的就不错了。因为两江师范学堂里面曾经请过日语外教。

 

胡先生对于欧美的汉学研究也有涉猎,也在论文里引用过沙畹的论文,他是结合了新旧跟中西的学术的。


胡小石在读书中

 

作为诗人的文学史家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个学科,南京大学曾经有三位非常有名的教授:陈中凡、罗根泽和胡小石。一般来说大家只知道陈中凡先生有文学批评史,罗根泽先生有文学批评史,但大部分人未必知道,胡小石先生也有文学批评史。但周勋初先生是知道的。周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过胡先生有这么一个讲稿,但没有公开出版。


陈中凡先生(1888-1982)

 

胡先生相关的成果还有《唐人七绝诗论》,这是唐代七绝的一个选本,包括一些对唐代七绝的分析。胡先生对文学史的研究有什么特色呢?如果从渊源上来说,是受到扬州学派的影响。


清代,尤其是晚清学术,在文学领域影响最大的有三个学派:桐城派、扬州派和常州派。桐城派喜欢讲散文,扬州派喜欢讲骈文,常州派是调合骈散。在这三个学派当中,扬州派一般被认为是清代学术领域中最为通达的。扬州学派学者很多,其中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学者焦循,提出一个理念:“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也就是说,所谓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等,都是每个时代之所胜。就焦循的研究领域来讲,他就提出了一个文学史的观念,或者说一种文学史观,这个史观对胡小石先生有很大的影响。胡小石先生的父亲胡季石曾经受教于扬州学派的学者刘熙载。


刘熙载《艺概》

 

胡先生对焦循“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这个学说做了分析,他认为焦循的这个说法提出了四种新的观念。

 

第一点,是文学跟时代的关系。为什么汉代有赋、唐代有诗、宋代有词、元代有曲?为什么不同的时代有不一样的繁盛发展的文体?这就是文学跟时代的关系。

 

第二点,认清了纯粹文学的范围。我们现在研究中国文学史的编撰史,经常提到最早的文学史。日本人、俄国人,还有原来北京大学的林传甲先生,他们编撰的最早的文学史,其实都没有分清什么叫“纯粹文学”,因为里面有很多内容讲的根本不是文学。所以不但是当时的外国人搞不清楚对于中国人来说,什么叫做中国文学中国人自己也没搞清楚。

 

第三点,划清文学的虚实。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传说。

 

第四点,注重文体的盛衰流变。

 

胡先生的文学史就是按照这样的四个观念,从焦循的“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里发挥出来的。关于这个方面,周勋初先生有两篇论文谈的很多,大家可以去阅读参考一下。


田汉、吴梅、宗白华、胡小石、张西曼(1935年)

 

胡先生对于文学史的研究,他的视角有什么特色?我觉得这种视角不但是受到扬州学派的影响,所谓的“文学本位论”,文体本位的观念,而且这几种视角也是胡先生文学史研究方法的一种具体呈现。方法跟视角的关系我是这么理解的:

 

第一,胡先生有比较的视角,这一点可以参考他的文章《李杜诗之比较》。胡先生告诉我们,把李杜放在一起比较,李白保守而杜甫革命。怎么理解?杜甫在诗体上充满了革新精神,我觉得胡先生这个话讲的很有新意,具体的观点大家也可以去看看这篇文章。

 

第二个视角是名物的视角。这跟他理科学习的背景有关。

 

胡先生还喜欢讲“义例”,我认为这跟他诗人的身份密切相关。作为一个传统文学的创作者,他喜欢从“义例”这个角度分析古代人写文学作品。这是第三个视角。比如说《离骚文例》,里面的句子是什么样的一些“例”,用词有些什么样的特色,有些什么样的规律,这个例,小的来讲是一个句式,如果放大来看也就是格式。一句或者一段或者一篇文章甚至是一种文体有什么特殊格式。

 

胡先生就对唐代的七绝作出一些分析,提出了唐代人七绝创作中的十六种格式,这就是从文体的视角分析作品,是第四个视角。


胡小石临《秦诏版》

 

另外,胡先生的文学史研究,是秉持中国本位立场的。周勋初先生说过:

 

对汉赋之类的文体持有承认的态度还是否决的态度成了文学史学者能否从中国实际出发进行撰述的一种标志。

 

汉赋的这种特点就代表中国文学的一个特点,如果你研究中国文学史都不承认汉赋,觉得汉赋就是四不像,在文学史的撰述中将其排斥出去,那问题就严重了。胡先生很重视汉赋,他对于受汉赋影响的杜甫的《北征》都非常重视。胡先生对汉赋的重视不仅体现在他的文学史研究和诗歌创作当中,还体现在他后来对于南京大学学术流派的影响。


胡先生对汉赋对文体的重视,对后面的学者冯沅君和刘大杰也极有影响。冯沅君后来写《中国诗史》,刘大杰写《中国文学发展史》,这个跟胡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史观有什么关系,周先生已经讲了很多,我就不展开谈了。在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的学术界里,我们南京大学当之无愧是词赋研究的重镇,郭维森教授、许结教授,都是直接或间接受到胡小石先生影响,才进入赋学研究领域的。


胡小石临《敬史君碑》

 

胡先生研究文学史还有诗人的特点。他的“教诗法”和“读诗法”都很有诗人的特点,读诗讲究一种传统的细读,传统的诗人,特别是胡先生这样受过小学教育的,读诗的时候每一个字都不能放过。

 

杜甫《北征》中有这样两句:“阴风西北来,惨澹随回纥。”为什么这里在北征路上碰到回纥兵,会有“阴风袭人”,惨淡的感觉呢?从前杜诗的注家没有人解释过这一点,胡先生把其中的意思读出来了:回纥人大多信摩尼教,摩尼教的风俗是穿白衣戴白帽,想象一下这个情景,一大批人,或者一支军队,齐刷刷穿白衣戴白帽走过来,尤其在夜里面,像鬼兵鬼将一样,很瘆人的。胡先生还在注释里把关于摩尼教的引言引了一大段,这读诗读的多细啊。

 

《北征》里还有另外一句:“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为什么叫白兽闼?白兽闼究竟在哪儿,胡先生也在注释里解读了一大段。这是他对诗史的研究。


程千帆先生

 

有一次程千帆先生到胡小石家里去,看到胡先生正在读柳宗元的那首《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破额山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讲着讲着拿起书唱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总有五六遍,然后把书一扔,说你们走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们了。这个是让程千帆先生印象极为深刻的一件事,多次提到过。

 

有一年北京大学陈贻焮教授来看望程千帆先生,我被叫去陪座,两个老先生就聊起来吟诗,程先生就说吟诗是胡先生唱做的事,所以他也吟。陈贻焮先生说他也会,于是两位老先生就现场各自表演了一通吟诵。这就是胡先生那一辈老先生教诗也是读诗的一个办法,也是他们研究诗歌的一个办法。胡小石先生教《唐人七绝诗论》,为什么讲得那么好,因为这一遍一遍的吟诵,充满感情地读,就是用自己的心灵去接触唐人的心灵,心与心相通,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 


胡小石自作诗

 

作为文学史家的诗人


下面我们要讲一讲作为文学史家的诗人。

 

文学史的研究,对于胡先生写诗有什么帮助呢?这两者是互通的。胡先生在诗歌方面的老师是陈三立先生。据说陈三立早年看过胡先生的作品之后觉得他的性情,个人的才情,比较适合写绝句,就教胡先生专攻绝句。因而胡先生绝句最工,近于刘禹锡。但是他在文学史研究当中当然不止研究绝句,胡先生的诗歌作品也不止绝句而已。从六朝诗到唐宋诗,他的阅读面非常广。有古体,有绝句,有律诗。我们现在看一首古体诗。

 

扬州卞孝萱,未尝接杯酒。

万里寄纸来,求书为母寿。

奔窜失笔砚,此事废来久。

晴牗延山光,姜芽落吾手。

感子寒泉思,駊騀不辞丑。

它时缄滕发,北堂开笑口。

书成长泫然,小人已无母。


胡小石《为卞孝萱题诗并书》


这首诗好记好背,因为这首诗写的就是一个故事。我觉得胡先生这首诗是在非常高兴快乐的心境下写就的。为什么?因为卞先生是个孝子,卞先生的母亲不认识字,但是为了教自己的儿子,特地从邻居家学了一些字回来教自己的儿子,这个是民国时在扬州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到了卞先生成年之后,卞先生就向学界的一众名流去征集诗书画,很多当时著名的学者大家因为这个事情,都非常支持卞先生这份孝心,纷纷挥笔作诗作画来表达心意。胡先生就写了这样的一首古体诗,而且字写得非常好。


这首诗的这种写法,如果胡先生愿意,他还可以往下写。这不过是二七一十四句,这里面最重要的核心就是最后两句。我自己的推测,胡先生最后两句不单是为了押韵,更重要的是要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情,这是最最重要的。


这首诗从形式上来说,当然是一首五言诗。此类诗体中最著名的当然是杜甫的《北征》。胡先生对于《北征》也读得极其熟,我认为胡先生给卞先生写的这首诗就是受到了《北征》的影响。正是在熟读《北征》及类似诗体的古诗的基础上,胡小石先生才能写出这样的一首五言诗。


三十年代胡小石与友人在南京清凉山

 

胡先生把唐代人的绝句总结出了十六种格式。其中第一到第五种格式就是“今昔对比”。例如下面这首绝句:

 

平芜漠漠路悠悠,

风作清凉雨作愁。

同是旧游君忆否?

过江帆影白如鸥。

 

这是胡小石先生写给陈中凡先生的一首绝句。老朋友老同学之间的。胡先生分析今昔对比,有时候是把“今”跟“昔”都写出来,有时候就只写个“昔”,这种格式其实就是胡先生特别关注的时光时间的流逝。


胡小石自题夏庐

 

胡小石先生自己的书斋名为愿夏庐,在这次活动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胡先生为什么要起“愿夏庐”这个名字,南京的夏天有那么可喜的吗?其实这是有一个出处的:郭璞在诗里写过,“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时间过去了,让人不由心生感触。现在已经到秋天了,多希望还是夏天啊。冬天到了,多希望还是秋天啊。所以胡先生起了一个这样的斋名。

 

胡先生的诗作里有这样的一句:“愿夏悲秋又一年”,愿夏还是比较乐观的,悲秋显得很肃杀了。这是胡先生在研究七绝的过程当中,对自己的七绝创作的影响。

 

胡先生研究七绝的第六到第八个格式是空间对比,第九格为超过因果关系,第十格第十一格为设问答,第十二格至第十四格为假设想象,第十五格为事物之人格化,第十六格为意在言外。最后还有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唐人习用三字之名词押末句韵脚,以求重点突出,音节锵锵一法。


胡小石在创作中

 

胡先生研究七绝的时候,他还特别重视其中的格式,他曾经在《唐人七绝诗论》里分析顾况的这首诗:

 

暂出河边思远道,

却来窗下听新莺。

故人一别几时见,

春草还从旧处生。

 

“听新莺”什么意思呢?这是来自于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柳树上面的禽鸟叫声不一样了,也就是时间时代变了。胡先生的一些绝句里面多次用到“莺”及其相关的意象,来代表时间跟空间的变化。


胡小石六十寿辰在南京玄武湖(即北湖)


作为诗人和史学家,胡先生对时间非常敏感,比如他的《忆北湖》:

 

陌上千花烂漫开,

流莺叹我不归来。

 

还有他的又《病中寄题北湖》:


湖阴柳色风吹改,

休怪流莺有怨声。

 

这是从研究唐代人他们的创作的套路里面得到的结论。这种在文学史和诗歌的研究当中吸取前人大家的智慧与营养来丰富自己的诗歌创作,我觉得这是现代诗人比较少有的方法。有些诗人作诗全凭才气,但是才气总归是有限的,也是能用得完的,但是学问这个东西,积累是无止境的。胡先生在这方面做得很到位。因此胡先生的诗歌创作是有中国三千年的文学史做背景的,是文学跟艺术的结合,是儒林跟文苑的结合,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不能够满足于做一个写诗写文章的文人,也要做一个儒林的研究大家,也就是知与行要合一。


胡小石临汉碑


南雍学脉


最后我要总结一下这三节。我觉得胡小石先生可以代表我们南京大学的许多传统,我们这次的系列报告主题叫“胡小石和他的时代”,其实也可以叫“胡小石和他的思域”。如果单纯讲胡小石和他对南雍文脉的传承,他对文学传统的传承囊括了诗学的传统和书学的传统这两大类。比如对《春江花月夜》的研究,对七绝的研究,对杜甫的研究,对《楚辞》的研究,对书法创作的钻研,对金石的研究,在南京大学学术谱系上都有开创性的贡献,继而经由他的学生辈如程千帆、孙望、沈祖棻、吴白匋、游寿、周勋初这一代学人,再传承到今天南大文学院的诸位学术中坚身上,可谓渊源有自。


六十年代胡小石与南京大学师生


胡先生以一人之力,做如此多的学问,横跨如此多的领域,说明什么呢?我觉得正如周勋初先生说的,“求真求是求通,走综合研究的道路。”也就是程千帆先生说的,“文献学加文艺学”。胡小石先生做诗学研究也好,做书学研究也好,都是文献学加文艺学,都是综合研究的道路。所以我们南雍学派的这样一种学术传统非常深厚,非常令人骄傲。我们有我们的传统在前,我们有众多的老先生在上,他们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我们做的一言一行,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要想想看,“你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他们的声名吗?对得起他们的传统吗?”

 

最后,我再用我自己的对联来给大家分享一下我们的这种文脉传承:

 

文系南雍一脉,珠媚玉辉,水活源清,碧流入大江东去;学开北极百年,鸢飞鱼跃,风清云淡,紫气从钟阜西来。





学术的传承与发展是一个长期的历史积累过程。在对中国现代学术的“世纪回眸”中,我们在重估和评价百年学术成果的同时,更应该从前辈学人勤勉的学术实践和科学的研究方法中汲取丰富的学术营养。就中国现代人文科学而言,无论是“旧学”还是“新知”,都留下前辈学人筚路蓝缕的足迹,他们的独辟蹊径汇成了我们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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