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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6《十月》•短篇小说|周如钢:我们的朋友

周如钢 十月杂志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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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朋友

周如钢

作家/周如钢

周如钢,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新锐作家、编剧。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以创作中篇小说为主,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山花》《莽原》《芳草》等多种文学期刊,获2013《莽原》年度文学大奖。


现在的庄守城每天漂在运河上。

这是主运河的支流,从市区的一头经过青龙口经过蛇曲湾,再通往郊县。早晨从南到北,傍晚从北到南。虽是一来一回,却也需要一天的时间。与他人不一样的是,庄守城在船的中间摆了张小桌子,再将船适当改良了一下,像乌篷船,又要比乌篷船小,下雨时只够两个人躲里面,一张小方桌,左右两人可以坐下。

原本是留着给儿子坐的。但儿子不来船上,是学业繁忙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任何父母看着孩子长大的背影都是越来越小,小到如门缝般再也挤不进一两句话。他曾经以为,这张桌子的左边与右边,会是一个男人与另一个小男人的交心之所。

最近这段时间,庄守城总觉得有些恍惚,他能看到一拨又一拨腐败的肉身从河的那头漂到这头,看到无数的灵魂拥挤地在他的船边游走。是幻觉吗?擦亮眼睛看,远远的,就在那儿。近的,网兜一伸,清清楚楚着!于是,有时他就扯开嗓子跟他们喊号子,有时他就这样傻傻地盯着他们。在这间隙,他也开始找人闲聊。

吃过早上带着的盒饭和干菜,船一靠边,那是一大把一大把泛着墨绿色光泽的午后时光,他发现自己其实有好多话要讲。要过年啊,要花钱啊,还有儿子庄继业啊……他就打开了话匣子。老钟、老李、老秦,老周、老路、老方,还有小边、小郑、小冯等等,有时一聊他还忘了时间。

这不,有一段时间不见老钟了,而且是突然不声不响就没影了。庄守城也在心里怪过他,不过,后来朋友多起来,他也就渐渐忘了老钟了。老钟的职务是财政厅厅长,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叫老钟职务的原因,那段时间,庄守城就老钟老钟地叫,一开始还好,后来老钟就不见了,也没打声招呼。时间久了,庄守城就怀疑是不是人家心里不舒服不愿理自己。可是,想归想,也没办法。加上有时手头的活忙,他也就顾不上了。直到那次看到财政厅的罗进宝科长,他在船舱里仔细地问了他,罗进宝才悠悠地回应他说,钟厅长被双规了,当然不可能再有回音了。

下雨天,运河岸上树影婆娑。艳阳天,运河上波光潋滟。伸网的动作却如出一辙,一捞,一撩,仰身,俯身。突然就打了个寒战,又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定睛着看,有名有姓有职务有头衔,跟自己在医院时的感觉一样。不同的是,一个是用车推来的,一个却是被水漂来的。一个是大家嘴上念叨的,一个是白纸黑字写着的。那么多的午后,那么多个黄昏,庄守城都被自己惊吓着。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段时间他总想起一个词,行尸走肉。每每此时,他总是赶紧把眼光送到马路上,可是,他发现,马路上的人居然也诡异得互不相识了,他们面上没有微笑,在雾霾的笼罩下,连忧心忡忡的样子都模糊了,然后,谁也不理谁,谁也不顾谁。和运河上出现的冰冷的尸体并没有不同。唯一的不同,一个是用双脚摩擦着地面,一个是用身体摩擦着水面。

吓人吧?庄守城跟老秦说。

老秦就笑了,你才吓人呢。

庄守城就觉得压抑,心里闷得慌。回想起来,跟这帮朋友聊天,是很少有聊得很开心的。

正聊着天呢,庄守城一侧目,发现又有尸体浮浮沉沉地靠近了。他站起身,伸出网兜,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打着哆嗦。果然,随着哆嗦,他发现眼前浮沉的物体越来越庞大,水花四溅中叫喊声也冲天而起。

这一次看到的不一样,在水中的肉身居然冒着热气。

活人!

这个阴冷的下午,阳光在这一刻破天荒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将陌生男人的身子盯得紧紧的。在透亮的阳光和摇曳的水光里,青龙口的青龙桥上,扑通声中,人们期待的眼神伴随着阵阵的惊叫。

这是冬天,就算再是暖冬,河里的水又能有多暖呢。男人沉浮于水中,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庄守城急得不行,却愣是没跳下去,他伸过竹竿,那——那那,赶紧抓住赶紧抓住!

末了,男人抓住竹竿三下两下爬上了船。

庄守城的脸是白的,男人上来就冲了他一句,你看着我下水不救我!

庄守城结巴着,我是想救你啊,可是我也不会水啊,我跳下去就是两个人死了。

你不会水居然在这河上干这活儿?万一哪天船漏水或是船翻了,你还有命?

谁说他没想过这问题呢?应聘时人家就问过他,他说会。工作而已,船是工具不至于影响工作人员的性命吧,再说了,有多少人会在运河里自杀,水那么脏,愿意喝饱这样的水吗?垃圾那么多,愿意成为垃圾之一吗?再者船上配有救生衣。半年下来了,也没见过这样的傻缺啊。庄守城嘴里不说,心里想,好在一竹竿伸出去,他又上来了。那一刻,就像捞垃圾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是从下往上使劲,一个是从远往近使劲。阳光中,河岸的人和桥上的人,都在看,却没有一个过来。而刚刚之前自己一直在聊天的那帮朋友,居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年头!庄守城哼了一声,一边脱了件衣服给男人,一边将船慢慢荡出青龙口。今天的青龙口差点就是灰龙口了,晦气的灰。

男人说了自己的名字,说,其实我刚才不应该上来。

庄守城过去摸了一下他脑袋,说,盖务鹏?名字是好名字,务实的大鹏,但大冷天里下过了水,脑子没发烧,却一定是进了水了。进船舱从包里翻了翻,掏出一小瓶二锅头,说,赶紧喝两口,暖暖身子。

盖务鹏接过咕咚咕咚就往喉咙里倒了半瓶,庄守城一下子急了,这一瓶自己可以喝两天呢,他倒好,想着一口气喝完。盖务鹏看着庄守城急切的样子又说,其实我刚才不应该上来的。

你已经上来了呀。庄守城往自己喉咙里也倒了一大口,他龇了一下嘴,发出嗞的一声。酒很辣,高度的。天天漂在水上,不是烈酒驱不了

湿寒。

 

两天后,盖务鹏拎着一大壶白酒过来。在青龙口等到了庄守城。

上好的高粱烧,我从那个诸暨农村弄来的,一起喝!

庄守城被吓了一跳,彼时,他正跟朋友们聊得欢,却突然被这个家伙打断了。这样一来,老李老周他们马上就走了,临走,庄守城还看见他们朝自己示意,大意是要他注意这样的人,会跳河的人走霉运,远离为好。于是,他摇了摇头,无功不受禄,我不喝你的酒。

为啥不喝?上次你救了我,而且我还喝了你半瓶二锅头。

一呢,我没救你,是你自己顺着竹竿往上爬,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二呢,我那二锅头也不是啥好酒。

盖务鹏顾自坐下来,从口袋里还掏出一包花生米,酒壶盖子一转开,酒的清香洒进了运河。盖务鹏开始自顾自地喝,有半晌,庄守城没理他。

青龙口是经过闹市区浣纱街的一段,每天都得及时捞清垃圾。经过这几年的治理,运河的环境相比以往算是好多了,最明显的感受是饮料瓶以及杂物越来越少,只是这两年小小的纸片却越来越多。每次经过这里,庄守城总要为这忙上一段时间。

当然,半晌不理盖务鹏还因为庄守城根本不知道这盖务鹏是什么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船出了青龙口,阳光还是透亮的。庄守城瞥了一眼船舱里的人,那人正满面通红,手上拿着自己小方桌上的名片。小方桌上有一沓名片,厚厚的,有一拃高。

盖务鹏抬头,正撞到庄守城的眼神,笑了,说,老哥,进来进来,你是不是跟我一样?

我什么跟你一样?

你看啊,你桌上这么多名片,这个董事长,那个总经理,还有那局这局的局长、厅长。我说你肯定是跟我一样!不过,想当年啊,我估计比你还要风光嘞。

庄守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放下网兜。下过水自杀过的人应该不需要防他吧,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防的呢。想到这里,猫下腰,进了船舱。你那么风光还玩跳水,还跳这么脏的运河?

是啊,以前跳的水都不是一般的干净,不仅场地漂亮,旁边的女人也漂亮。

庄守城突然很有兴趣听盖务鹏说说风光的故事。至少,这些故事日后都是他回老家吹牛的资本。城里的花花世界,不一定要经历过才可以,道听途说的更有趣。

我想你也一样,咱俩谁也别笑谁。

我没笑你。

你看啊,想当年,我爸就是董事长,市里最大的财团,你听说过春风集团吗?那就是我家的。

说实话,庄守城没有听说过。庄守城之前在活禽市场,后来在渔场,之后在医院,他的生活里除了儿子就是干活。实话说,那天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人,就是因为有几个因素,一是他确实不太会游泳。他只会仰泳,从来就不会真正的游泳。所以,他最多最多只能救自己。就是在水上漂着,漂着,到现在他也没学会怎么让仰泳变成其他泳姿。再者说呢,当时聊天的朋友那么多,可是没有一个有勇气的,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既然大家都这样,庄守城觉得自己也不需要出头,要逞什么英雄好汉呢。当然,最重要的原因不是这些,而是儿子。儿子庄继业已经读初二了,最关键的几年马上要熬到头了,这人生兜兜转转还不都是为了下一代啊。现在的儿子在同学眼里就是外地佬、乡下佬,没有朋友,没有家,虽然父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但自己就是儿子的全部。所以,儿子才是他不跳下水的原因。年纪大了,已经不冲动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交的朋友一拨又一拨,但在这个年代,哪一拨都是过不了几个冬天的。庄守城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自己着想。

不过细细想来,庄守城发现这个春风集团自己还是有点儿印象的。他拍了一下脑袋说,啊呀,我知道我知道。他猛地喝了一口酒,酒到喉咙底下,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突然发现,那话若是吐出来就彻底说漏了。是啊,他当然知道春风集团了,那一年,他为了换工作找工作,一有空就看电视上的图文频道,那春风集团就是一直出现在图文频道的招聘栏目里。自己曾有好几次想去应聘,最终还是没去成。因为他们要求太高,连保安都要大学毕业,这一下子把庄守城就拦住了。

庄守城的表现让盖务鹏很高兴,盖务鹏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那时,全市最好的酒店和夜总会都是他们家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玩什么玩什么。庄守城说,那比我厉害,我没有这么厉害。

盖务鹏就狂笑起来,那是自然!想当年,我们家那是,叫什么,那个成语叫……门庭若市。

说到这儿,庄守城似乎啥都明白了,他也喝了一口酒,皱了皱眉,然后淡淡地说,都一样,都一样。

这年头,在城市里生活,看得多了,也懂得多了。庄守城没必要暴露自己,谁的人生都不一样,但我没必要告诉你我的人生是如何地崎岖坎坷或是风光灿烂。初冬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时,他就迫不及待地给潜伏在市郊的杀鸡工友打电话,因为在报纸上看到禽流感卷土重来,省城有两人已确诊死亡。多么着急的庄守城啊,多么希望工友平安无事的庄守城啊,却愣是没打通电话。当年喝酒喝嗨的兄弟,这会儿已经变成陌路了。没有为什么,这就是平常人生。那天跟同事老王酒后说起这事,老王说,你在这停尸房里工作,人家怕接你电话呢,一接就觉得晦气嘛。

貌似挺有道理,那还说什么呢。

云层加厚,天气开始慢慢暗下来,运河陷入沉沉的灰色中。船已经慢慢靠近自己住的地方,繁华的闹市区又成了儿子眼中的远方。在灰暗的船舱里盖务鹏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浓重的酒气,庄守城别过脸去,说,够了。

盖务鹏说是够了,你知道吗?一个月前,一个高官被抓了。

庄守城没有抬头,他想儿子庄继业这时应该要回家了。

盖务鹏说,那个高官抓了才几天,我爸也落难了,然后所有与我家有关系的人都没有联系了。

庄守城忽地抬起了头,所有人?那些势利的人肯定是这样,亲戚朋友呢?也这样?

盖务鹏大笑起来,笑声里夹杂着泪光,你怎么到今天的?你难道不知道?从那天开始,不仅没有亲戚也没有了朋友,狗屁朋友!

庄守城疑惑着,平时玩得最好的朋友也没了?

这时盖务鹏疑惑地盯着庄守城,怎么,你还有朋友?你以为那时玩得最好的是朋友?告诉你,现在我才知道,这个年头就没有真心的朋友。存个手机号,加个QQ微信,吃个大排档,一口一个兄弟,是兄弟吗?是朋友吗?啥都不是!

你们亲戚也这样?

我老丈人也是官员,得知我老爸扯上钟厅长后,一星期内就逼我离了婚。当然,我也是同意的,到咱这一步了,咱也念点人家好,让人家再能过段好日子也就罢了。毕竟人家还想着往上爬呢。之前人家三天两头请咱帮忙,有时恨不得跪在你面前,这会儿呢,给人家打电话人家都不接啦。哈哈。那个叫什么词来着?对,叫避之唯恐不及。

满嘴的酒气里,几个哈哈一下子就淹没在了浓重的雾霾中,庄守城皱了皱眉,他发现,今年的雾霾真是沉了,沉得连气味都不一样了。这年头!来,喝酒吧。

来这城里好歹也有七八年了,多少老家的人都以为自己混成了人上人,每每有人说进城了,想来看自己,庄守城就说自己出差了,不然怎么办呢,如果让老乡见到了自己如此这般的生活,那一切光环都碎了。所以,后来老乡们基本是打电话,电话里,这个老乡要他帮忙把孩子弄进城里最好的学校,那个老乡要他介绍工作,更有甚者就是人被抓进去了,让他打打招呼放出来。他们都以为他是神,可是他什么也不是。有几个电话接到之后,他也反问自己,到底在回老家的时候吹了什么牛,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好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最痛苦的事就是爱莫能助,你想帮,但你没有这个能力,而你偏偏又不能说破。

现在老乡的电话是越来越少了,这年头还能相信谁呢。你穷时人家不愿意搭理你,你若是富了却不帮人家,人家就觉得你是靠不住的,什么朋友,什么亲戚,到最后啥也不是。自己富吗?给儿子弄进城里学校的三万块赞助费还是攒了四五年哪。

不过,庄守城现在想通了,还是砚山峰顶的二叔说得对,适当为人想却没必要处处为人想,人活着最关键是要豁达自在。庄守城每年寄的三百块二叔总说用不完。他说,在山顶,什么钱都不花,蓝天为伴高山为乡,胸襟自然就开阔了,人来添双筷,鸟来撒把米,有什么事想不通呢。

是啊,我也不靠你们过活,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我也犯不着为远在天边的老家人置气。眼前才是我的一切。

现在朋友是多,每天都有新朋友,朋友来自各行各业,这也就是自己的人缘好,见谁亲谁。当然,这些朋友也不错,见着自己也像见着老朋友一样。大家都在一个城市混,这就是缘分。

每天的午后,船行到朝阳处,靠边,庄守城就坐下来,人生需要适当地缓行。这样的感觉也就是在运河上以后才发现。以往在路上总是行色匆匆,甚至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明晃晃的太阳,出门时天刚亮,回家时天已黑。什么叫披星戴月啊。要不就是一夜的夜班下来,就在太平间的值班室困一觉算了,醒来时整个世界又已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有时也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真是难得的好时光。在阳光下与这些朋友聊聊天,多好。有时是老李,有时是老秦,有时是老周。他不叫他们职务,叫起职务来太生硬,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这年头,要有朋友还是会有朋友的,就看你怎么对待他们。你叫周董,你叫秦局,你叫李总,你就觉得累,你会觉得有点硌硬。所以,有时,庄守城的开场白就是这样,老秦啊,不要以为你是一局之长,身体是自己的,酒能少喝就少喝点吧。

老秦就冲着他笑,就笑笑,不说话。庄守城就知道他改不了。也懒得说他。

庄守城的朋友在不断地增多,所以,他的聊天也就不会厌烦。他告诉盖务鹏说,其实,我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打开。你以为我的人生与你一样?不一样!你现在是落魄了,当然,这话你不要生气,而我,我没有什么落魄不落魄。我现在是朋友越来越多,而且,他顿了顿,莞尔,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盖务鹏惊奇地望着他,那你还来这里?

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做你们眼里认为高大上的工作?我有我自己的活法。很多人的活法是不一样的,为的就是让自己开心。你现在没朋友了,对,你前面说得对,以前你也没朋友,因为人家看中的只是你家的钱和你家攀附的权,你钱没了,权没了,人也没了。但我不一样,我不需要有太多钱,所以……朋友有朋友的过法,我有我的过法,朋友的活法不影响我自己的活法。

你不需要有太多钱?那你到底是?盖务鹏越来越迷糊,眼神里却露出了崇拜的光芒。

庄守城没有接他的话,他翻看着一张又一张名片说,你看看,随便看看,我的朋友遍天下。确实,桌上的名片很多,有这样头衔的有那样头衔的,大腕有很多,小腕也不少,各行各业都有。盖务鹏一看,突然惊叫了一声,老哥,你才是高人啊。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那个九十三岁的老奶奶和八十岁的大爷啊。

谁不知道这两个人呢?庄守城也在报纸上看见过,前者每天在广场上卖鞋垫,风雨无阻,人家都以为她家里穷,后来才知道她家里子女房车样样俱全。后者呢每天在体育场路与武林路的十字路口上指挥交通,却被发现是个捐款超过一百万的主。

庄守城笑了,朋友多了路好走,但钱多了不一定就多朋友。

盖务鹏从桌上抓起一沓名片,翻了翻,突然眼珠一转,说,这个人你关系怎么样?

庄守城乜斜了一眼,朋友呗。说着他侧过头去特意正眼瞧了下名片,然后咳了一下,说那个李总啊,有三千亩的有机茶园、二百亩的养猪场。

呃,盖务鹏顿了下,我忽然特别向往那些处在大山里的农人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不用计较太多的人与事,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过过小日子。哎,老哥,你说,你跟那个李总打个招呼,我去他茶园养猪场弄点事干干怎么样?

说这话时,庄守城突然发现,盖务鹏的眼神里居然闪过片刻的光芒。

你会去吗?你能过那样粗糙的生活?

唉,也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眼中的光芒消失,盖务鹏低下头呷了一口酒,复又抬头,眼睛却闭上了,半天才睁开。说,再大的茶园,再大的盘子,又怎么样呢?

眼看着太阳早已不见,天色越来越暗,于是庄守城说,回家吧,天有黑的时候,也有亮的时候。

盖务鹏的眼神复归空洞,这个城市的雾霾越来越厚了,厚得让人只能看见眼前的迷茫。

该回家了,有些人你只能让他坐会儿船,你渡不了他。

 

回到家,急匆匆地烧了两个菜,一边扒饭,一边问儿子学校的情况。庄继业不说话。很久了,貌似两人之间很久没有过对话了。饭扒完,庄继业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爸爸,你能给我二十块钱吗?庄守城一愣,二十块钱?要这么多干什么?放在平时,庄继业是不会开口要钱的,他从不主动开口要钱,偶有要钱的时候一定是学校里规定要统一买校服或课外书啥的。

有个同学的妈妈生大病了,我想帮他一把。

是哪个同学?庄守城虽然这么问,却也知道自己是白问的,因为他丝毫不知道庄继业在学校里的情况。但庄继业的回答让他吓了一跳,庄继业说就是前段时间打架的那个。

庄守城傻了,他怔在那里,端起酒杯的手半天没有放下来,也没有往嘴里去,他瞪大眼睛,儿子,你要把钱给仇人?

庄继业怯生生地看着他,爸爸,是同学,不是仇人,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的,你不是说能帮人时总该帮一把的吗?

庄守城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学校里一直是受排斥的,自己家是外地的,是乡下的,再加上不像其他同学那样能够大手大脚花钱,可以请同学吃这个喝那个。还记得那次写作文和打架吗,庄继业写《爸爸的手》,结果被同学们骂他的爸爸畸形,后来那场架打得都惊动了校长。可是,要命的是,现在他却要把钱给那个打架的同学,庄守城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一晚上无话。

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庄守城有点儿想不通这孩子。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算什么?还有盖务鹏,他对他白天的说法有一些莫名的不安,自己虽然跟李总关系不错,可是如果真的打招呼,李总会给他面子吗?

这个夜,庄守城觉得特别漫长。

第二天早上,庄继业出门上学前,还特地望了望庄守城,庄守城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庄继业失望地拉开门,趿拉着下楼。过了两分钟后,庄守城才急匆匆地从窗户上探出头,朝楼梯口出来的小身影大喊了一声,钱给你放在书包里了。他听见自己的喊声过后,庄继业那清纯的笑容从一楼忽一下就飞到了六楼的窗口。

这一天,盖务鹏没有来。庄守城看了看天,阳光明媚,却是有着明显的寒意,天是真冷了。很奇怪,这么好的天色里,庄守城居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小小的失落。

第三天,快速地在运河上来回后,庄守城一直守在青龙口,直到黄昏时分。

夕阳西下,又是一天将要过去。从青龙口到蛇曲湾,人生的弯道和岔口总是或明或隐地存在着。谁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到哪里去。盖务鹏说过,光环已失,气数已尽,朋友已无,活着已经毫无乐趣,要么先离开这里,要么就永远不再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跳河太哗众,人生应该有更多更安静更隐晦的方式让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

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已成白雾,庄守城迟疑着,慢慢地准备回家。

船掉头时,庄守城发现,远处有个人影,斜靠在一棵树上。枝叶嶙峋的缝隙里,背影有着似曾相识的味道。庄守城往前一步,这青龙口的岸上,他转过头,慢慢地挪了两步过来,掏出一根烟点上。他没有给庄守城递烟。只是远远地抛了句话来,天冷了,我要离开了。

庄守城快速地转回船舱,再回头时,盖务鹏抛给庄守城的已经是一个侧影,火星子明明灭灭里,庄守城一脚下了船,快速地跑了几步,拉住了他。掏出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些线,还有一些小圈小点。

离这儿百里地,过砚镇,到这儿,再爬山一个多小时,砚山的峰顶,我二叔,七十多岁的一个老头,你去只需要添双筷子。日出可以作,日落可以息。

什么意思?

你要的清静与逃离,偶尔还可以听听一个不善言辞的老人念念经。

盖务鹏仍然有些蒙。

庄守城抽开地图,下面是五张一百元。那,这是五百块。不是给你的,你带给我二叔,这样你会吃得安生些。吃完了,你也可以自己种,当然那时你也可以再回城。

盖务鹏的喉结动了动,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你跟我很熟吗?

庄守城说,不熟,但我可以是你的朋友。

盖务鹏说,我说我要离开,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而且,也可能拿了钱不会去你说的那个破地方。

庄守城笑笑,你去了再不回来或者你去不去那个地方,都与我无关,而是与你自己有关。人生要失去的人,很多都是与我生命无关的人。而且你看,我的朋友多的是,也不差你一个。庄守城伸手指了指船舱里的小方桌。

远处有几道薄薄的光线正冷冷地射进船舱。小方桌上,那一沓厚厚的名片就静静地躺在光线里,庄守城看着傻愣在那儿的盖务鹏说,走吧,不要说五百块,五万也未必能使你东山再起。但,至少你可以相信这个世界,即使是再冷的冬天,仍然有暖和的地方。边说他边把双手放到了嘴边,又狠狠地呼出了一口气。

盖务鹏像没听懂他的话,看看手上有些褶皱的纸和五百块,又看看庄守城,愣了半天后,终于踯躅地背转了身。

回到船上,庄守城望了望这沓名片,又跑到船尾。昏暗中,他默默地蹲下收起一张又一张的新名片。这几张名片是下午捞起后放在船尾晒的。捞起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脑子里有好几天没有出现一具又一具尸体的画面了。摸了摸这几张名片,可惜,冬日的阳光再烈还是抵不过深重的寒气,那冰冷的潮湿依旧。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盖务鹏不会知道,这些名片,这些名片上的朋友,这些他天天要聊天要唠嗑的老李、老秦、老周,小边、小郑、小冯,还有那么多总经理董事长局长书记科长主任,不过是运河上一天又一天漂来的一堆又一堆的垃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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