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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5《十月》·诗歌·头条|吉狄马加:吉勒布特组诗

吉狄马加 十月杂志 2023-03-14
吉狄马加,中国当代著名少数民族代表性诗人,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近三十个国家或地区出版发行。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剑桥徐志摩诗歌节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吉勒布特组诗

吉狄马加


又一个春天
一个春天又不经意间到来像风把消息告知了所有的动物它在原野的那边伸出碎叶般发亮的手掀开了河滩上睡眠的卵石在昨天的季节的梦痕中它们抑或是在重复一个伎俩死亡过的小草和刚诞生的昆虫或许能演绎生命的过程但那穹顶的天王星却依然如故转瞬即逝的生灵即便有纵目也无法用一生的时光来察觉它改变过自己的位置布谷的叫声婉转明亮声调充满了流动的光影红色锦鸡往返于潮湿的灌丛它们是命运无常的幸存者太阳下被春天召唤的族人向大地挥手致敬渴望受孕的沃野再次生机勃勃这是一个生命的春天当然也是所有生命的春天你的到来就是轮回的胜利!但是,我的春天当你悄然来临的时候尤其是轻抚我的眼睑和嘴唇尽管我还是油生感动可我的躯体里却填空了石头那时候,我的沉默只属于我当我意识到唯有死亡才能孕育这焕然一新的季节那一刻,不为自己只为生命我的双眼含满泪水……

马  勺

我的马勺①是木头的时针是星星撬动大地的长柄哦!能延伸到意识和想象的边界造物主为了另一只手变得更长给了我们意想不到最大的方便马勺,谢谢你的恩赐,当手伸向天幕宇宙的容器滚动着词语的银镜吮吸光的乳头和古老石磨粗糙的金黄看不见的神枝在支撑肋骨的转动上面是山脉、云霓和呼吸的星群在你的意愿所到过的那些地方是荞麦、玉米、土豆和圆根的栖身地如果没有你,延长的意义将被消减没有别的更重要更自在属于我的器具马勺,原谅我,就是最后的告别我也不会在魂归的路上将你藏匿因为你的内敛、朴素和简单的胜利诺苏人的手一旦握住你的长臂响彻山谷的颜色就会爬满节日的盛装享用原始的美食、佳肴和第一口汤内心充满了对万物的感激一代代传递在族人的手中你不属于我,只是短暂地拥有因为每一次你都在为新的生命的到来做好了准备。
注:①马勺,一种木制的彝族人食用食物时的长把木勺。②诺苏,中国彝族人自称为诺苏,彝语即黑色的民族,诺苏人崇尚黑色。

时间之外的马车

那是谁的马车从那边跑过,在黑暗的深处它的轮子发出空寂的声音。看不见车上的人唯有雪的反光照射着星座的秘语。没有驻足和停留下来的迹象,陡峻山路,通向乌有,似乎在更远的地方马蹄在回应那永恒的时间。没有在短暂的时刻思考,这是漫长的冬天的开始,不知道马车的目的地在哪里,黑暗包裹着它的全身。这形而上的未知的奔跑,全然是在另一个抽象的国度。除了马匹呼吸旋转的气体,没有谁能洞悉存在的意义。马车似乎在证实消失的东西,它们在另一个空间望着我们。没有人告诉我,这马车的奔跑是行将结束的仪式还是尚未来临的开始。我不能判定这是一种真实,隔着火焰渐渐熄灭的念叨:不清楚这马车乌黑的翅膀是否正穿行于现实与梦榻之间,唯有高悬于云层深处的铆钉才听见了那来自内心车夫的比黑暗更深更远的宁静与喧嚣。

石 头

那些石头,光滑圆润的皮肤,承载过天地之间光芒灵气的烛照。它们散落在河滩上,犹如独自伫立于夜幕的星星。
白天,那光的瀑布,将虚无的链条潜入它无形的宅园。
夜晚,黑洞的光束倾泻而下,细小的纤维滴入它无形的嘴。黎明的时刻,那吹拂的风,让它内部的结构像秘密幽黑的戏剧。“我们无法进入它的内部,永远只能看见它的完整。”
不能破坏的整体,假如失常的铁锤选中了它,在四裂飞崩的刹那间它所隐匿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犹如神灵的一声叹息。

大地上的火塘

大地上的火塘①,你是太阳永不熄灭的反光。当鹰的翅膀,把影子投向群山的额头和母语的果实,那飘浮的火焰并非在今天才被母亲点燃。大地上的火塘星罗棋布,我们在它的旁边传授语言的密钥,将生与死的法则钉入永恒的黑暗,这是铁的规律,无法更改,循环往复绵延千年,因为光明将引领我们穿过峡谷它已经把另一扇门打开。只有一道楼梯通往天神恩体古兹的圣殿,在那里人和神的恩仇都将和解。但大地上还有一个火塘,所有的火塘都是它的子孙。那三块锅桩石的眼睛闪烁在穹顶的三个方位,哦,太阳!所有人类和生命的炉灶,你发着温暖的光,像老虎金黄的皮毛一样,刺目的波浪,把天空染成了醉意的黄昏。你是天空倒立幻化的群山、河流和森林,是大地之上万物永不疲倦巡游的英雄父亲。“在那天空和大地之间,我们的先辈这样说,有底的木碗要赛过无底的金杯。”——我们活着,是母语还在微光中倾诉。——我们活着,是词根仍然在黑暗里闪光。——活着没有理由,也许这就是理由!
注:①火塘,彝族人家中的传统火炉,炉架是三块石头,俗称为锅桩石。②恩体古兹,彝族神话中具有创造力的天神。

还给这个世界

我们从这个世界索取的东西太多,应该还给这个世界。
塞萨尔·巴列霍说:他吃了本该是另一个人的东西。为此他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在消耗着地球,在众人的鼓动下驱赶海洋的鱼群,让侥幸漏网者变成新闻。让大地的伤口用绝望张开的嘴咬住石头,只有石头能承受这沉重的咬合力。然而石头的双腿战栗,眼里饱含混浊的泪水。
今天的人类为自己寻找足够的理由,是为证明这种透支的合法性。吞噬森林的肺叶,在别的动物的家园,让钢筋和水泥的固体成为大地不孕的子宫。不是宣言的正确,就能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让受害的弱者陷入沉默。没有别的选择,雪线的上升,冰川的消失,鹰从天空落下了被愤怒毁灭的蛋。
我们成群结队,不是一个人。我们张着嘴,同样不是一个人。那个遥远的没有出生的人,他的那一份东西,已经被我们吃掉。或者说,是他们那成千上万份的东西已经被我们在私下瓜分,还有冠以美名的巧取豪夺。不是理论上的那一份,也不是通过数据推理存在的那种可能。或许我们能创造新的财富,但我们没有权利,没有!剥夺另一个时代的人和生命,继承本该属于他们的神圣的遗产。
我们应该还给这个世界一些东西。它不属于我们,这是他们的东西,尽管他们无法把这个正当的诉求送上今天的法庭。

昨天、当下和未来的群山

那并非仅仅是迁徙中的一段历史,它是现实中的存在,在古老语言的吟唱中词语中的微光如同透明反光的水晶。它们没有名字,是我们的祖先为它命名最终让史诗的根部在母语中获得了永生,或许它就紧靠着这个星球太阳最近的梯子。从天际间吹来的风,足以让土墙的睡眠在瞬间潜入那刚被祭祀过的河流的梦里。是的,它们刚刚醒来,在光影中摇晃脖颈,这是最初创造者的骨骼奉献给我们的乳头,谁还能忘记,在这里我们享食过多少蜂蜜和荞麦。哦,没有变化的太阳,你旋转宁静的轮子,从我们的头顶轰隆隆滚过然后陷入永恒的沉默见证过所有的诞生和死亡,也目睹过我们的苦难。如果没有你,天上的火塘,我们狂欢的节日就不会把火焰的宝石在夜空中千百次地点燃。哦,永恒的火焰,你是太阳最伟大的隐喻,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被你投来的光覆盖,这不是一种仪式,但仪式却从这里开始三块石头,锅桩的颅骨,旋转的杯盏我们是如此的亲近火焰,因为唯有火焰能将生和死的最隐秘的过程显现于神枝,并把每每投掷于火塘的颂词传授给了我们,当我们在众人的簇拥下成为火焰的一个部分可以肯定,这是死亡的失败,生命的胜利。我们醒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那些穿小裤脚的人①,那些穿中裤脚的人,那些穿大裤脚的人,那些走在山路上失去平衡来自灵魂的高腔。哦,世界的群山,群山肚脐之上英雄的配饰,无论你是公的还是母的铠甲,每个见过你的人都会在火焰之上为至高无上的荣誉旋转舞蹈,祭祀的牛头上爬满了被涂抹后的星星和月亮,这是原始的分享,与理论的乌托邦南辕北辙,他们围坐在地球的斜坡上接受主人的食物,在这里让我们相信,递过每一杯酒的嘴唇都会成为一个族群巨大的飘浮于天际的碗。哦,人类的赛马,谁制定过唯一的规则名马达里阿宗不会死亡,因为每天都在念它的名字他们在圆圈中让骑手变成抽象的概念和虚无只有胜利者才能成为这目光弧线中的一个核心,真正的美无法复制,选出这个时代的甘嫫阿妞,在玛瑙和白银的遮蔽中,我们曾经为美献出过生命。没有名字的歌手在燃烧的喉咙里呐喊,向自由致敬,向火焰致敬,向遗忘致敬,向记忆致敬,我们在地球的这一端斗鸡,梅斯蒂索人在墨西哥斗鸡他们咧开的嘴在我们的脸上微笑,我们的欢呼在他们雄鸡搏斗的影子里像一束没有额头的火焰。哦,我们的群山,我们昨天、今天或许还有明天都会在明晰的现实和玄迷的精神世界里与你相遇因为你的存在,这里的每一个诗人和歌手都会把他们生命中有关你的那一部分奉献给你,连同幸福、悲伤、泪水以及回归火焰时最后的独白。
注:①彝族中的三个支系,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穿的裤子大小不一样,分大裤脚、中裤脚和小裤脚。

兹兹普乌
那是祖先灵魂聚集的地方。白色弥漫了所有的领域,没有时间的概念,失重之物在此漫步,孩子与老人在生死之外,他们的年轻和衰老以另一种方式,拒绝存在的变化。星群触手可及,群鸟的幻影沉落于光的大海。垂下金翅的神马站立在感知的彼岸,事物被重新定义。太阳的颜色,凝固成寂静的白幕,吟诵的经文流淌在无声巨大的源头。
从不同的方向而来,被引领的声音在路途上召唤。那火焰的颂词是祭司献给三魂的礼物,它的陪伴远离魔界的险境。手持白色的羊毛,双手捧饮泉水盛开的葡萄。不要犹豫。在此并非是长留之地,经典中记载的城池其结局都是尘埃,剩余的部分毁灭已是一个不争的问题。没有物质构建的实体,永远沉溺于不朽,否则不会给短暂的一切赋予意义。
没有时间的主宰,如果还有这样的时间,它的反面也不会钉满苍穹的钉子。哦,唯有荣誉是生命绽放时属于集体的纪念物。给史诗注入牛血,英雄将被世代传颂,墙上的马鞍在寻找它的骑手。创造狂欢的时机,旋转肉身的灿烂,在火的节日遗忘白银装饰的面具。这是躯体与灵魂的契约,其中的搏击将代表生和死开始时所有隐匿的秘密。
哦,诗人,伟大的祭司!这就是我们在众人面前歌唱的理由。原谅我,也有过短暂的时刻被欲望的需求所腐蚀,忘记了吟诵珍珠般的诗句。但当火焰再一次照亮了人类前行的道路,你仍然能看见我站在这个古老族群的前列。永恒活在传统的仪式里,并非选择外部的形状,尽管额骨衰老的裂变已势不可当,但想象让我的渴望呐喊:叹惜小鸟再不能射出高过土墙的弧形。
火焰改变肉身的形态超过其他方式,它将存在之物送至形而上的国度。给亡者穿上一件永不腐烂的衣裳,唯有此种力量能抵达未知的疆域。不要相信生与死都被聪明人解读,要不然抽象的一打开后或许属于无限,这样的结论据说就是一个疯子的发现。让火包裹的一切再没有所谓的重量,生命都需要有变得轻松自如的一天。
只有在诞生和死亡的重复过程,牛角号吹出的血丝才缠绕着线轴。漫长的等待让愤怒的生殖啼唱,让野蛮的情侣折磨交欢的对手,当金枝的影像划破月色里的聚合,这被称为眼睛的狂欢,最终迎来了影像在皮囊下痉挛的回归与释放。那里,红布缠上胜利者的欢呼,那里,母性的颤动牵引着循环。
解脱的灵魂,穿越了星座的门扉,音乐从群山的白昼宣称楼梯的曙色。所有的灵魂都要遗忘感官的快乐,俨然如同一块黑铁对立的隐喻。快拨动那四片口弦非理性的杰作,在那里白色的绵羊和透明的鸟儿都将获得神灵们实至名归的赞颂。面对亡魂的自由解放我们理应拍打击掌,欢迎他们的亲人肃然伫立在那兹兹普乌。
注:①兹兹普乌,彝族人灵魂回归的圣地,其地域在四川金沙江对岸的云南昭通高原腹地。

悦-读

十月杂志

2021单月号-2《十月》·诗歌·头条∣沉河:一轮明月

2021-1《十月》·诗歌∣西渡:奔月

2020-3《十月》·诗歌∣黄小培:乡村慢

2020-2《十月》·诗歌∣陆渔:时间与星空

2020-3《十月》·诗歌·头条∣陈巨飞:送信的人不会消失于地铁

2020-2《十月》·诗歌∣龚学敏:动物集

2020-2《十月》·诗歌·头条∣童蔚:鹿城书店第六章

2019-6《十月》·诗歌∣张曙光:卡桑德拉

2019-6《十月》·头条·诗歌︱郑小琼:穿越星宿的针孔

2019-6《十月》·诗歌︱袁永苹:刀锋与坚冰

2019-4《十月》·诗歌︱林东林:穴居动物

2019-4《十月》·诗歌︱江非:路基下的马

2019-4《十月》·诗歌︱路也:思茫然

2019-5《十月》·诗歌·头条︱潘洗尘:深情可以续命

2019-4《十月》·诗歌︱晓雪:晓雪的诗

2019-3《十月》·诗歌︱祝立根:清平调

2020-1《十月》·诗歌∣龚纯:在辽阔的人世

2020-1《十月》·诗歌∣邓方:有一根藤蔓牵着花朵

2019-6《十月》·诗歌∣陆健:病妻

2020-1《十月》·诗歌∣茉棉:启示与修正

2020-2《十月》·新女性写作专辑·诗歌∣翟永明:灰阑记

2021单月号-3《十月》·诗歌∣王辰龙:岸边之旅

2021单月号-4《十月》·诗歌·头条|王家新:王家新近作

2021单月号-3《十月》·诗歌∣三米深:相似的脸

2021单月号-3《十月》·诗歌∣希贤:星光与灯火

2021单月号-3《十月》·诗歌∣沙冒智化:玩具和草原

2021单月号-3《十月》·诗歌∣龙少:落雨的午后

2021单月号-5《十月》目录

报告文学

孕育(续)/005  海  江  凌  翼


中篇小说

杀 女/074  郑小琼

戏中人/113   陈 玺


短篇小说

梦境果园/105  曹军庆


春秋传

奔 鲁/138  李敬泽


小说新干线

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中篇)/144  崔  君

想象一个朋友(创作谈)/167  崔 君

文学中的“老实人”难题(评介)/168  刘诗宇


思想者说

入藏记/170  徐则臣


散  文

年轮逆生长/182  孔捷生

没有比一条河流醒来更让人惊心/192  马  叙

斯人可嘉/198  方向明

名家写东莞·松山湖小辑/209  蒋  韵  艾  伟 尹学芸  等


译  界

勒内·夏尔自选诗/220  张  博 译


诗  歌

吉勒布特组诗/224  吉狄马加

风吹时/229  李郁葱

明月山川心事/231  李海洲

花园与信札/233  李寂荡

开花的石头/235   王  峰

在火光中/237  桑  子

闪电博物馆/239  薛依依


艺    术

封    面  岁岁安澜[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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