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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百年》  ‖  马永波

2016-08-10 马永波 《诗人文摘》


         马永波,
1964
年生,当代诗人,学者,翻译家,文艺学博士后。1986年起发表评论、翻译及文学作品共八百余万字。1993年出席第11届“青春诗会”。20世纪80年代末致力于西方现当代文学的翻译与研究,系英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翻译家和研究者,填补了相关研究空白。出版著译《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英国当代诗选》、《约翰·阿什贝利诗选》、《诗人与画家》、《以两种速度播放的夏天》、《九叶诗派与西方现代主义》、《荒凉的白纸》、《树篱上的雪》、《词语中的旅行》、《诗人眼中的画家》等60余部。现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学,主要学术方向:中西现代诗学、后现代文艺思潮、生态批评。

 

马永波新世纪自选诗十首 

 

◎薇薇

 

她从车站的台阶上向我跑过来

我没有张开手,好像

也没有正眼看她,但我肯定在笑

我在想她刚生下来时我偷她的奶粉吃

放在窗台上的,被姐姐骂

那时我也十八岁

大学正放暑假

我们有四五年未见了

若干年前回克山老家

我抱她抱得太紧,结果被她挠了

她哭得很伤心

一屋子的亲人都沉默了

那时她有十几岁

我总觉得她还是小孩

但那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我们并肩走在红军街的坡路上

谈着她今后的打算

晚上八点的火车,她要去

一个陌生的地方读书

夕光中她上唇的绒毛微黄

“一个幼小的身体等待一个粗暴的世界。”

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时

她突然说,“老舅,

我也写东西,写诗和散文。”

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融化一般的消失

先是姐姐的那双眼睛

然后是还在说话的小噘噘嘴

白衬衣,刮我脸颊的手指

背带牛仔裙,脚印,脚印

一双大松糕鞋歪歪扭扭

游着,包括上面的一点脏

都融化了。车站悬在空中

我也在融化,在一首诗中

无助地——我说的话她无法听见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谁也找不见谁

       20008

 

 

◎写在雪上的字

 

干净的雪地被小路和树影

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几何形状

 

一个三角形上有人用脚踩出

“气壮山河”四个大字

每个有一人多高

必须站在小路上才能认出来

 

又走了一段

锈栅栏围成的未闭合的圆形院落里

用棍子写着,“鸡年吉祥”,笔画细致

后面另有一行大点的字,潦草地——

“不需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人工河的小桥上面,化学的绿色

从磨损的雪毯下透出来,参差着

向下看,矩形上写着

“你这笨蛋!你迟到了”

小时候去玩雪,先到的小伙伴

常常这样,但现在

已没有人在书写中被抓住

回头看到一只小拳头在眼前挥舞

 

那边,林子里更亮了

林中有几块空地,没有雪

都是干净的黄土

是晨练者清扫出来的

肾形豆的湖泊,由小路的河流连着

 

我们去踹细一点的松树

踹完赶紧跑开

于是,从它们那阴暗的静止中

撒下一阵阵雪尘

 

路边的矮松下,小狗的脚印

层层叠叠,黄色的尿渍也是参差着

几场雪过后,林中的脚印就扩大成了陷阱

 

在另一片白桦林里

有人用树枝画出一排梅花蹄印

向林中延伸了一段,突然消失了

旁边并没有人的足迹

 

我们重新回到路上

你用皮手套的黑手指写下

“马永波+某某=爱情”

为什么不“马永波+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爱情?”

“去你的!”哈哈,写下它,亲爱的

200525

 

 

◎爬山记

 

她快乐地叫了一整天

也没有惊动山顶的积雪

雪是从山腰开始下的

越往高,房子越多

屋顶也积着雪,窗户都黑着

 

他继续爬山,从峡谷开始

一道泉水跟随他上升

它时而消失,时而出现

可石头的表面上还有潮湿

苔藓像晒干的灰色颜料

 

她有时在里面,感觉到一只脚的疼

深得拔不出来,于是她大叫

泉水又涌出来,有红色沙砾微微波动

疼痛缩得更紧了,像一个暗暗吃惊于

白昼光亮的胎儿

 

而他和泉水一样,时而在外面

时而在里面。他一直在爬山

他从不回应她,他总是那一个姿势

等到他的头发变成纠结的灰色灌木

她就能和他一起,到达那无人的山顶

那时他们会发现,山脚的屋子里

灯一直亮着,他们已经调换了方向

          2006

 

 

◎墙角诗

 

两堵墙争执了起来

它们最后低声地说:墙角见

在那里,两颗抵在一起的小脑袋下面

是揿亮了的打火机

火焰和污渍互换了身份

 

我们变得愤怒的爱沿着墙壁延伸

两根被描得越来越粗的箭头

至于墙角是直角还是斜角

墙体是木板还是砖头,厚度有多少

至于墙后面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们都没有在意

 

那以后,我频频地梦见童年

仿佛我们一直是兄妹

每逢淘气遭大人训斥

就一人站一个墙角,黑而笔直

当然,我想得最多的

还是高潮时你说的话:

我要爆发了,你把我堵在墙角了

2007-07-24

 

 

◎距离的抽象

 

你们站在远处,隔一段时间

就冒出来一句“想你呢”

然后倚靠在我不认识的树上

掏出叶腋下的花,你们是一些女人和水果

或者是每天早上拉动卷尺量地盘的喜鹊

 

有时我捏捏果柄脱落后变得扁平的凹处

那里总是软的,继续着潮湿和深

我闻闻气味,然后在粗糙的树身上擦去指纹

 

而动过手术的鲜艳水果,终于

连塞尚的口袋都撑不起来了

“想你呢”,烂穿了底的电池冒着化学气泡

用死亡原谅了我,但这一次

我要侧身走过,把手插在更深的裤兜里

2009.2.22

 

 

◎新鲜的大坑

 

一整年,那个田野中央的大粪坑都没有消失

太阳一天一天使它变得迟钝

变成褐色,结了硬壳

分布着冻出来一般的蜿蜒裂缝

雨水和新鲜的粪便似乎总是在夜晚

加入进来,它隔在树林和学校之间

偶尔发出懒洋洋的咕噜声

每天我们都要路过它,离得稍远一些

天晴的时候,总有大群的乌鸦起起落落

发出阳光一样明朗的叫声

在午后的田野,叫声传得很远

连同热烘烘的臭气

它们有时在厚厚的硬壳上行走

一直走到大坑的中央

就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的土块

总是以优美的弧线落入坑中

被砸开的地方露出新鲜粪便的黄色

然后土块慢慢下沉,大坑慢慢合拢

那些乌鸦只是飞起来盘旋上一会

又聚集在坑边。我总在等待粪坑被掏空

彻底干涸,露出坑底的秘密

夏天很快过去了,学校变得空荡荡的

大坑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了

还有那些乌鸦,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田野上弥漫着得了霉病的苞米的气味

     2009-09-29 

 

 

◎嫁接的自我

 

我也有假象,起初你会以为我很难相处

difficulty man,一个困难的人

然后会发觉我其实很随和

但过一阵子,或者十年

我又变得难起来,但也还是假象

你说,“真相也是假象。”

有许多天,我想不起你是谁,你是鲍德里亚吗

 

不对,你是本地人,生错了时代

你的嗓子里住着复合的幽灵

而我有个难以消毒的外地人的自我

从词语的硬领中,像灯泡从天顶弯下来

我们,一个唱戏的,一个写诗的

我们浪漫去,让别人死去吧

我们把他们的弯路走直

踩得又滑又白,像小小的银鲑鱼

 

又过了些日子,我经过没有灯光的后台

发现你在空气里,是一个头发上撒着苹果花的女子

我们生活于此地的年月不会被轻易抹去

我们是谁——寒冷天穹上燃烧的碎冰

2012.12.22凌晨

 

 

◎一句重庆话

 

斗硬,俺们东北人叫斗狠,而且好勇

就是喜欢勇敢的人,好勇是好的

斗狠是不好的,而且斗硬,应该是男人的事

女人的软怎么用来和别人比硬

不过也对,女人本就是男人的肋骨

所以比男人身上的一切都硬,除了脑门

脑门里的思想其实最硬,而且软硬不吃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正从磁器口往江边走

看见码头汇,隐龙门,蓦然,穿出迷雾

江对面的半岛上,凭空显出一座正在生长的高楼

大唐·方舟,然后,一系列大词耸立起来

如纽约·纽约,洲际停车场,星际酒店

国际金融中心,全球招租的金字招牌

闪闪发光,和杜甫茅屋周围的五个五星级厕所

遥相呼应。另外一天,你又说

浮木和池塘的故事,池塘想跟着浮木到处流浪

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原来我一直站在沙滩上

我的脚在陷入流沙中,我的球形脚跟

在和柔软的时间斗硬,而我真正想说的是

别和任何东西斗硬,无论它是软是硬

正如无论门是关是开,都不能用脑门去撞

那时,我们可以在嘉陵江和长江清浊分明的交汇处

坐下来,坐下来,不停地,慢动作地,坐下来

像两只玩累了的气球,挨在一起

不说话,让我们里面无法用软硬形容的空气

隔着红色和蓝色的皮肤,互相触摸 

2013-01-25 

 

 

◎我多想有另外一场人生

 

我多想有另外一场人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

房地产商的杨花柳絮用灰尘堵住我的喉咙

我多想有一个光天化日的田螺姑娘

当我满头虚汗从苦役犯的阶梯教室踉跄而回

能有一盘热腾腾的大馒头(必须是山东的)等着我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铁丝网钩住的一只红气球且还在迅速萎缩

我多想有一个强大温厚可以倚靠的家族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沉默如远天如竹影扫阶尘不动

我多想有林冲和鲁智深那样的友谊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缩头缩脑

我多想有偶尔被人尊重珍惜心疼呵护的感觉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不停地付出付出再付出

而终于资金链断裂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多想生就一副满脸横肉的凶相

让那些恶人心惊胆颤小鬼见大鬼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一脸善良和善良的被无情利用

我多想拥有一把巨斧可以斩断世界之根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诗歌和随之而来的无尽的屈辱

我多想有一副冷酷的决心和挺胸凸肚的老谋深算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纯真无染和趁机而来的伤害

我多想有一片人民的国土,把责任的纤绳系在星星上面

可我没有,我有的只是贪官的祖国建立在美女摇摆不定的小细腰上

我多想有另外一个自己,可我没有

我有的只是这些词语和词语追不上的事实

我多想这个时代对我和我这一个人民实施具体的善,而不是抽象的词语

我多想感谢词语,而不是将它们像打掉牙咽肚子一样带着新鲜的血丝胡乱地吐出

我多想对着一切鞠躬致敬,转身离开

2015.1.5

 

 

◎清明刚过,做自祭诗兼致陶潜

 

是死在南京还是死在哈尔滨,这是个问题

是个莎士比亚都回答不了的大问题

他只思考到生存还是死亡

就说明他认为自己还有活路

而这些年我时常会纠结这个事情

每当我在小区门口的告示板上

看到两张A4纸大小的讣告

写着谁谁谁,原哪哪学院

正教授或副教授或工程师

哪天哪天在哪哪举行遗体告别式

我就知道我在劫难逃,死路一条

必死无疑。尤其让我难受的是

非得把副教授职称写上

以区别于正教授,本来评不上正高

这辈子谁都会感觉窝囊

那死了呢,继续拿这个来恶心你

就不能人性一点,统统写上

某某或某某某教师云云

难道阴间还需要分个等级

还整个上校团副的干活?

如果那样,只能说明,我们

现在就在阴间,阴间和阳世

没什么本质区别。我倒不是怕死

虽然我非党员,死过不止一次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别太疼

我从小宁吃药不打针

再苦的药都和吃糖豆一样不带喝水的

就是怕打针,爸爸老说跟蚊子咬一样

可每次我都紧张得冒汗

女护士漂亮能稍微管点用

我最怕的是丢人,没有尊严

你想,一帮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

暗中仇恨你的人,或者是和你

根本不认识没半分钱关系的家伙

来把你庞大丑陋的尸体像垃圾一样

弄出去,也许马原还得亲自动手

给我穿什么装老衣服

趁我的关节还没有完全僵直

把那黑不拉叽的破玩意套吧上

再给我扣个比博士帽还可笑的帽子

像个伪军,再足蹬莲花布鞋

把我惯于和各种恶势力搏斗的双手

规规矩矩交叠摆放在

一咽气马上瘪下去不老少的胸前

我的个娘哎,我可不干

如果是别人摆弄我,暗中带着厌烦

和不耐,甚至欢喜,如果我的敌人

装出大度的样子来到葬礼上

就是为了嘲笑我终于倒下了

这真是莫大耻辱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我说不定会气得诈尸,目眦尽裂

从纸糊的棺材里坐起来

伸出我的龙虎双爪,那非得

一片混乱,哭爹喊娘,叽里骨碌

而如果只有马原整我,那他

可能自己也搬不动我啊

人死了就和喝醉了一样

死沉死沉的。不行,我得减肥

要身轻如燕,最好像包身工那样

或者是个提线木偶,嘎啦嘎啦直响

马原可以拎着给小朋友们看

好玩吧,这原来是我爸

一想到马原也许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等他遇到人生的困惑,想和老豆说说话

屋里屋外都找不到人影

我我我就难过得不行不行的

唉,人有躯壳真是麻烦

活着时因为要吃饭会受羞辱

死了还是给儿女添乱

这么大一堆两百来斤,可咋整

一想就替马原犯愁,那也不能玩失踪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又会让家属受到别人的指指点点

还是向先贤们看齐吧

死都死了,金蝉脱壳

一副皮囊,让他们笑话就笑话吧

反正到了天堂,一看,哈哈

原来你们这帮龟孙子王八蛋的小人

胡编乱造点分行文字大耍社会厚黑学

也敢妄称诗人的狗东西,也在天堂

我马上转身就下地狱,崩子儿不带犹豫的

而到了地狱再一看,他妈的你们

又都跑地狱里祸害人玩来了

那可不像在阳间有法律我不能随心所欲

反正都地狱了,我这铁拳可劲招呼吧就

把你们这帮有娘养没爹教育的败类

全都削你老实儿服帖乖乖跪地求饶

所以,死在南京还是死在哈尔滨

完全不成为一个问题

对于邪恶势力,我必有撒旦之大恶

也必有佛陀之金刚手段

让永恒之火将这旧世界和我

和所有的你们,一起烧掉吧

我将在烈火、硫磺和飓风中得到永生,阿门!

20160405清明后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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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人就在当下

     《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当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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